揭批一礼拜了。

零碎的言论，都套上帽子，天熊是不怕的，无非对案子不服，对提审大不敬，替自己鸣冤叫屈，讲西菜西点腐蚀小青年等。900随时把揭批情况写出去。清算其实是失败了，屠管理所以不发话停止。只得拖延着，流为每天上午的形式一下。批判当然是荒谬的，经常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仿佛社会上大批判的缩影，论人情人性，也许笼子里还好些。挑扁担和棍子打出的伤处慢慢痊愈了。

他已参加劳动。笼子这天送进个穿军服的年轻人，圆脑袋，不像流氓，像小王管理那样的复员乡下人。剃刀进笼，这好差使照例是值日的，天熊说没学过。白狼嚷道：“边干边学么，你还是大少爷？”龙头不发话。天熊于是拿起推子，先弄短，再剃发根，整得高高低低，大家发笑，他自己也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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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摇头道：“算了，理大光头不容易，我也不会。”犯人已在急叫，头皮出血了。秃秃上来替下他。

牧师道：“402，你自己别笑，这就是你这人的样板动作，精神面貌的缩影！只能人家为你服务，你不能为人家服务。于社会一无用处，是个高级废物——讲高级是抬举你了，其实你做权贵家的清客也不行，说个故事缺头少尾的！还要谈哲学，什么唯心主义、唯理主义，还晓得实用主义不对！你懂什么实用主义？书还是不要看好！实际事情多学学。”

秃秃干净利落的收拾好那个头，笑道：“402，你真是没用的书呆子。我十三岁就会使剃刀，有谁教过我！马路边摊头上看看就会了。想不通你还是工人，要我是厂老板，第一个开除你！”

卷毛也道：“402你是要学学了，来这么久，都是21、黑龙、我替你剃的，将来劳改怎么办？介到外地农场，种田挑稻谁来替你？”绿豆芽道：“他家里有钞票，买通人家代做，要你担啥心事。”

白狼恶毒道：“这不允许的，查出来要惩罚。402这种人到劳改单位，肯定被人家吃吃的！当白痴处理。讲句老实话，活不到四十岁，肯定的。”话太刻薄，无人接嘴。天熊大怒不好发作，黄狗还来取笑：“402涵养功夫好，骂不动气，有哲学的。”白狼道：“狗屁哲学，只不过他的脸皮是猪猡皮，小刀也刺不进罢了！”

过于恶毒，笼子里沉默了。总是这样的：一到实际劳动，天熊受到集体的鄙视、敌意，一到所谓学术问题，他又身价暴涨，人人看得起了。这天落发的圆头军人，带进两本过时的旧红旗杂志，未被监方没收。牧师全部看过，才还给军人。杂志在犯人间流传开，有人问龙头：“900，文章里批的孔老二是谁？是孔子吗？”

牧师道：“别问我，我不懂政治的，关进来又一二年！”白狼显本事道：“不是的，孔老二是林彪，孔子是孔老大。”秃秃怀疑道：“那怎么叫批林批孔运动，老二在老大前头？恐怕你弄错了，林彪是孔老大？”卷毛道有理。

白狼道：“你们理解错了，我不会错的。知道王敬之这个人吗？他是上海诗人协会主席，我常常到他家去看他，孔老二就是他对我说的。402你笑什么？你讲么。”

“他是教授，啥辰光变诗人了？”

白狼急道：“你不知道，他也写诗的，给我看的么。他没儿子，四个女儿四朵金花，都认得我，一人一只钢琴一间房，洋派得吓人。”秃秃揶揄道：“去打样子的？”卷毛笑道：“这只番司，美男计弄不成的。”

白狼听而不闻道：“总之，孔老二是林彪，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秃秃问天熊道：“是这样吗？”白狼道：“你叫402讲么，讲好了！”

天熊道：“对不起，我吓的。”几个人笑道：“人家想你又要放倒钩了。”白狼大度道：“我不揭发你。”牧师点头，于是天熊道：“孔夫子名叫孔丘，在家里排行是老二。叫他孔子是表示尊重，现在叫他孔老二是表示鄙视。”

全体“哦”一声信服。牧师笑道：“我不懂的事情，我不讲的。”黄狗笑道：“36，你的水平跟我差不了多少，也来吓人！”扁头道：“36，其实你还是可以写了揭发的，捣捣浆糊么。”白狼在哄笑中闭嘴。

这天中午开荤，犯人老远闻见，个个雀跃不止。天熊犯愁了，虽然胃肠早干枯，见了猪肺槽头肉仍是恶心，对龙头道：“我照旧不要吧。”怕分给别人引出纠纷。牧师笑道：“我这人鱼翅不吃、海参不吃、干贝不吃，但肺头老壮肉是吃的，你口味高贵！”

有小流氓怒道：“叫他吃，什么高贵！”白狼喊道：“对，要是吐出来，叫他再吃下去！”牧师不理，吩咐外劳动：“一盒饭不要荤。”

进笼果然是槽头肉，有一粒粒突起。分得不匀，半个麻将牌的小块，有人四五块，有人两三块，光头们情绪激动。白狼惊呼道：“不得了啦，我有一粒毛豆，啊，还有一点肉皮！”周围来看，羡慕他好运。白狼道：“不会错，这肯定是犯人中灶食堂或管理的小食堂，吃不了倒进来的，我中头彩了。几年没尝过这味了！”闭起眼睛细嚼。

扁头流涎，着急地问是什么味。白狼满意道：“完全是蹄髈的味道。”秃秃沈重地同意，说他也吃到过，肉皮是有这好滋味的。牧师听见摇头：“剩菜有啥意思。”

几天来转而讨好牧师的白狼谄媚道：“900，你不晓得，剩菜大有讲究呢。我的朋友在新一邨饭店做跑堂的，替我另一个朋友联系过几次酒水，我都去吃的，开了眼界了：是外宾吃剩的，实际只在表面动一动，一桌只要三分之一价钿，合算伐？最好一次是阿尔巴尼亚外宾，好多菜没动，比方皮蛋、油爆虾。”小犯人听馋了，要他仔细讲，于是他一道道描绘，天花乱坠。

秃秃认真听完道：“你里面有牛皮，本地酒水我有数的，什么宫保鸡、贵妃鸡没有的。”白狼不乐道：“你吃过本地菜？听说的吧！”秃秃冷笑：“我牛皮？我吃的辰光，你不晓得在哪里！”白狼道：“算了吧，你的吃法我听过的，什么公社里偷一只猪，分几块涂了泥用大灶烤，叫告化猪——不可能的——有也是土人吃法。”

秃秃红脸怒道：“这不是没办法的时候么！在上海谁这么吃？我土？比你不知道洋到哪里了！我住在哪里？跟402一条马路，弄堂脚碰脚的。知味斋、荣华楼、翠华庄就在家门口。人又是落开的，脱底棺材，扳窑路子，汤里来水里去，哪回不是把钱吃光的？本地菜！我京菜、扬菜、川菜吃得不要吃了，36，你是赤脚也追不上我了。”白狼道：“赤脚？你都是牛皮。”秃秃道：“你问402。”

牧师喝止道：“都不许说了，吃饱人参汤，还是生米饭？36，今天又是你挑起的，阿尔巴尼亚酒水！秃秃你也不好，瞎吹八吹，什么一只猪，你吃得下一只猪？要有人揭发，提审帮你添一条罪：偷猪贼。”

众人发笑。

明天上午，骆管理开牧师出去效劳，牧师叫秃秃代理龙头。秃秃说大家看书吧，批402没新内容，等900回来再说。白狼道：“你这样不对，屠管理说要天天批斗的。”两人争执起来，秃秃怒道：“我这算包庇反字头？你36想撞我腔？”

正好柳监长巡视，问吵什么。白狼忙起立，指手划脚抢先道：“报告柳监长，屠管理关照一定要天天批斗402，刚才龙头出去，他就包庇402，说不批斗了，不准别人讲话。”

“不准谁呀？”

“不准我呀。”

突然暴怒道：“妈个皮，你是什么东西？以极左的面目出现！造谣诬告、播弄事非的坏家伙！10号笼里你最坏，批斗你的日脚有着呢！”

白狼瞬时枯焉，心理遭受痛击。犯人不是白痴，看得出管理之间看法不一。从这天起，唯一起劲的白狼，批判时也不开口了。牧师考虑写报告建议结束。

没想到的精采事件发生了！也不用写报告了。这天睡下约一二小时，突然走道里脚步慌然。后来帘布都拉上。犯人照样睡，没有半夜公判的！又是脚步声，来好多人，“匡朗匡朗”，然后“匡，嚓嚓。”推进来一个人，竟是逃出去的黑龙！柳监长他们说已抓获、就要处决的62！

62笑吟吟的，有些紧张，马上告诉龙头900，他是来自首的。全体已无睡意，坐起来听他讲。他说下午就乘长途车来上海，后来没车了，吃了几大碗面，徒步走来的。他按电铃进来，门口问他要介绍信，他拿出写好的自首书，门房大惊。后来小王、小米几个管理去接他，送进来的。犯人问他，为啥投案呢，回答很不可信：说是逃出上海后，沿铁路线讨饭，饿一顿饱一顿。流浪汉日子过腻了，想来想去，对不起同监犯——一定受连累了。也对不起为他好的管理和龙头，犹豫好久，最后决意回来的。

牧师对秃秃、卷毛、天熊示意，他们想起，牧师有这预言的。

黑龙可不在乎犯人信不信，知道同处也就这一夜，明早管理就要询问犯人的，所以坚持这么说。心中暗自得意，隐匿了赃物，通知了同伙，消灭了痕迹。长久的逃跑是没出路的，自首多半会减罪——虽然逃跑要加罪。能抵消是太合算了。黑龙因成功的胆大妄为而自傲，这是罪犯心理，正常人不理解的。

牧师道：“大家不要讲话了，睡下去吧，不要再生事。”顾自睡觉了。

黄狗扁头他们匀出线毯，和英雄挤在一起，私语不断。说幸亏那天提审没上铐。黑龙鄙夷道：“铐子对于我，赛过没有！各种铐子我都能开，有小竹片、牙膏皮就可以，我准备好的。发现怎么办？帽花和便衣，我都不在眼里！他们又不带手枪，既使带，也不上子弹的。真要肉搏，我占便宜了，擒拿格斗我学过的，打三四个人没问题。而且我不怕死，他们怕······”

天亮响铃，黑龙起来对为他受累的犯人道歉，尤其是那个给军帽的：“后会有期，我一条龙会报答的。”那小家伙不敢作答。

早饭后，已被通知而提早赶到的屠管理，一上班就冲到10号笼，惊讶地打量黑龙，一言不发。完全莫名其妙，已经知道是自首的，不好马上报复。激动得难抑制，大过失弥补了！恐吓人的大话戳穿是小事······牧师对天熊示意，天熊站直了。屠管理诧异道：“干什么？哦，402还在批判？900，他交代得如何，通得过吗？”

牧师道：“还算老实，有认识了。”

屠管理道：“大家说呢？”一片“可以”，“通过了。”白狼突然着急，起立道：“报告屠管理，402最近检查深刻了，态度好多了。”

有笑意道：“好么，402，这次就饶了你。以后说话，要看时间地点，否则脑袋搬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在这里放毒，我们就要消毒。管理调查你，同监犯批判你，也是帮助你！坐下吧。”

天熊被解放了，安心坐下。殷所长和其他的头都赶来了，柳监长命令62站铁门前，让大家瞧，像在动物园里。

参观的一批批来。最后屠管理来开铁门，把62介去别处。当然是地下室，所长监长们要好好盘问他，满足好奇心。他们很兴奋，压在心头的石块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