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狗要求道:“早饭没吃过,想吃。”卷毛道:“中饭都快要来了。”黑龙道:“补一盒么,有道理的。”牧师冷笑道:“有道理的,你报告好了。”
黄狗真的挣扎起来,到门口喊。来了吉管理,骂道:“吃早饭?要么吃生活!叫你不要吵非要吵!有好处伐?再不老实,门口哇啦哇啦,中饭也罚掉!”拉上帘布。
36对牧师笑道:“白痴,要吵至少吃好早饭,敢反对你!”牧师一笑。两人极度沮丧,心痛盒饭。龙头一仗打赢,小流氓又一边倒了,36说两人太蠢,自作自受。秃秃卷毛同意,劝他们还是放乖点,东监谁不服贴900神威,派出去整监无敌手的。牧师冷冷地看他们一眼。
中饭车来了。牧师道:“依我心火,饭倒地上,你们自家解决。可我是医生,有人道主义,啥人上来喂?”叫两遍,没一人应声。牧师道:“62,你的基础呢?群众呢?什么感想······两个值日的,一人喂一个。”
饭后养神一会,批斗戏开场。牧师手倚被子山,作定调开场白:“今天一早,你们搭档,跳出来表演。本想扎个台型,结果飞掉一顿饭、招来一顿打!事实证明不是什么硬骨头,所以不必充好汉了!一个是会叫也会哭的癞皮狗,不是乡下人家看门的老黄狗。一个也称不上是龙,是欺软怕硬的地头蛇。两个畜牲臭气相投,合起来发疯咬人,也不看看我是谁!当然,屠管理讲了,你们是挑战,向监方挑战,是反政府、反改造。现在你们是死狗、死蛇,批判就是剥下你们的狗皮、蛇皮,挂起来消遣。问题是先从肛门打气、吹圆了整张剥呢,还是用刀子划个口子剥······”卖弄口才的得意。宣布开始揭发,36真是像狼,冲上来痛骂。秃秃卷毛扁头跟上,开口闭口癞皮狗、地头蛇,上纲上线,硬要两人承认,不回答就轮番臭骂。没人对黑龙按头、踢脚,对黄狗是有的。
第二天交叉轮流斗。牧师对准黑龙,自有白狼跳出来帮腔。两人嘴都比他厉害,黑龙哪里辩论得过!先还撑着脸面,反改造的大帽子承认的,具体表现不承认。几天后撑不住了,嘴认输了。可是通不过,犯人硬说他狡滑不老实。天熊觉得不忍。黑龙眉头紧锁,话愈来愈少,偶尔吐口气,白狼也跳出来凶道:“你吐啥气!对批斗不服吗?”
秃秃和卷毛对准黄狗,扁头也很积极。黄狗嘴硬,有时不干不净的回骂,有时傻笑。不是牧师阻止,要被打成残废。只有一回黄狗有羞愧之色,扁头揭出他在2号笼的壮举:有人要送他一条半新线裤,条件是他伸头去夜壶头叼起用过的草纸,他居然众目睽睽下照办!黄狗红脸说扁头造谣,扁头道:“这好办!现在报告程管理,他处理的。”黄狗瘪气了。光头们很有兴趣,盘问细节······值日劳动不好好喂他,故意噎他,他害怕了,宁愿自己吃。把饭菜倒地上,俯卧、侧躺了吃,伸舌舔地板,动物一般浑然自得,吃完满意的咂嘴,骇人的形景······无赖到这般的厚脸皮,自然再恶毒的咒骂也休想刺穿!
都视他为垃圾,没人帮他介手,黄狗嚷道:“我不管了,拉在身上大家臭!”牧师捂鼻子走开。扁头笑嘻嘻来帮助,用力掐他的肉。反铐的黄狗急叫:“救命啊,扁头公报私仇!”扁头笑道:“没有的事,你是大姑娘?”牧师制止道:“别胡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虐待俘虏。”
黄狗的玩世不恭,也由于对黑龙的失望:这么快就投降!他瞎了眼了。而黑龙有苦说不出,要没黄狗那天的冒失,他还没准备好跳出!结果一败涂地······黑社会兴偶像崇拜,他有霸气,惯于受朝拜,也肯吃苦为小兄弟抢好处。黄狗天生是走狗,甘愿被利用,从前对21就是。主仆性急了,总是乳臭未干,真正的流氓,既便不识字,也是临大事有静气,有超人克制力的。黑龙内心的真正反省,想必很深刻。
黄狗的又臭又硬也影响了黑龙的被谅解,一天天批斗时的罚站,脚都肿了。十天后,黄狗先有戏剧性的转折:这天是接寄日,好些犯人从铁栅缝迎进家里送来的衣服、草纸、牙膏、肥皂。黄狗看着人家的高兴,想起自己的弃儿身世,长大的艰辛,悲从中来,不是滋味。待东西收毕,牧师让依旧批斗时,他抽泣了,大家猜到原因,他放声嚎哭了。牧师心软道:“你是不是懊悔了?有认识谈出来,同监犯也是为你好。”
黄狗呜咽道:“是为我好,我是活该!我早就签了船票了,提审讲不会过夏天的,可能这几天就要判!”这话文不对题,却使光头们动心。他的精神似崩溃了,咒骂自己是畜牲、疯狗、瞎了眼的癞皮狗。牧师沉吟道:“有认识就好,同监犯也是通情达理的,大家谈一谈。”底下七嘴八舌的同意通过,黄狗被解放了。
这是监房斗狱霸的老规律,起先是嘴硬、摆标劲,反复殴打谩骂,身体拖垮了,还是不肯输口。犯人也斗得乏味了,没趣了,可还是折磨着······突然来了什么小事,触及伤心处,于是英雄痛哭、自咒,难友突然同情,戏收场了!官面堂皇的一个个表态,尽说漂亮话,像是真出于好心帮助他,如党员帮助落后群众。牧师当场写出条子。夜饭前小王管理来开了铐子,黄狗不吱声的安静了。
黑龙也有了希望,等待着时机。照搬黄狗这一套是难的,怎能自砸牌子?屠管理前输口是被吊在空中,不失面子的——他又不是共产党侦察员。
于是拖延着,像皮筋拉得细而长,可是不断。后天上午正批斗,骆管理来开牧师出去。白狼敏捷道:“900,我代你掌握好了。”牧师似有似无的点头。
白狼上来,站龙头的位置,叫黑龙继续交代。黑龙光火了,毫不理睬。白狼道:“900一走你就神气了?想赖账?你的态度是对管理、对政府的!坚持反改造立场。”
黑龙再耐不住,回骂道:“要是在外面,打得你爬地上。”群情振奋,看两人相骂。其实白狼个子高过他,也健壮,真要互殴,是精采的。没人支持白狼。黑龙得意:“我对管理、900都服贴的,就不服贴你,长他妈一张鬼脸像林贼。”
白狼想这是把柄,冲到铁门报告。当班的小王管理来了,他说要直接报告屠管理。屠管理来了,白狼说他受900委托,批斗62,62对大家的批判反扑,说他像林贼。屠管理看他的脸,和别人的感想一样:还真像!黑龙这次出奇的迅速道:“报告屠管理,刚才笼子里全听见,我再三讲对屠管理、对900、对同监犯都认罪的,大家可以证明。900也没叫他代替龙头,他胡说八道!他是存心恶意捉弄我!屠管理你对我的教育,我认识了。你屠管理的话我一定听。但这样批斗下去,我不干了。”
“不干了?”北方语的升调。
“不干了。”降调。
屠管理看笼子里反应,脸上有奇妙变化道:“大家认为通得过吗?”底下一片声说好、还好、可以了,压过了白狼“不好”的急叫。
“那好,再给你个机会。等900回来,你向他保证,他会写出来。”黑龙嘹亮道:“谢屠管理。”
牧师很晚回来,显得疲乏。秃秃向他说了,略觉诧异,黑龙忙恭敬地朝他保证今后不捣乱。牧师道:“好,我暂且相信你,你对同监犯也说一声。”
“已经说过了。”
第二天,两个龙爪也自由了。
黑龙见牧师爽气,生出一点感激,态度大好了。从前算是误会,不打不相识,流氓间兴这一套。
黑龙是十几年前就抓来这里的,后来又抓来,这里判掉的。他谈从前的见闻,牧师不阻止,他的话匣大开了。听众反应热烈,天熊也极有兴趣。
囚犯最鲜明的回忆总是吃,他感叹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困难时期,吃豆渣。难得有饭吃,是虫蛀的烂仓米,几口就没了。几片烂萝卜当菜。第二次来是四年多前,一天吃二顿,上午十点,下午四点。肚皮饿得对贴。那时10号笼犯人是做过活的,粘纸盒。管理和龙头一不当心,浆糊全被吃光,后来才不做的。以后是钱监长来宣布,今后改吃三顿了,说吃两顿是林彪搞的,为节约煤炭什么。”
牧师问外地农场伙食如何。黑龙道:“要看什么时候。我从市监转去的农场,困难时期饿死好多人,我是年纪青才挺下来。一天只发几十粒蚕豆,干不动活。可是有挑稻的活,再没力、生病也要争取去做——有机会偷吃稻谷!生米不用说,是最好吃的。地面上野草吃光,寻小动物,捉到蛇和青蛙,剥皮后开水一烫,味道是没得说,最好的开荤了。”
他最初判的是一只手,说在市监的感觉:第一年新鲜,第二年难熬,第三年麻木,第四年活过来了,最后一年是一闪眼似的。不过他没体验,因为市监只留下万把人,其余通通送外省农场的。他是青少年犯,当然马上遣送的。说大田里活苦,叹道:“我现在一看见稻熟,肩膀就痛,挑怕了!家里又没钱,只好拼命做。有钱的犯人,农忙时请吃饭,自有别人来帮他做,每人一份地。”
又说起跟市监一样,有残老队,七十岁的和缺手缺脚的都有,干轻便活。牧师动容,掠过一丝凄凉。
卷毛道:“你这样年龄的多吗,有结婚的吗?”黑龙道:“刑满留场的,是职工,可以结婚,十个里一、二个,讨附近山里的种田姑娘,日脚很苦。”卷毛大叹气。
秃秃问如果生病呢,黑龙道:“农场里有医务室的,也有犯人医生,有的本事蛮好,有正式文凭的。只是缺药厉害,诊断明白有啥用!我队里有套汇罪的犯人,病重了,家里从香港进口外国药,都被有权的拿掉了。人死了,用破席子一卷,挖个坑埋了。什么?仪式?坏人死去有什么仪式,追悼词怎么写!刑满后人是自由的,可以吃烟吃酒。那些反字头的说反动话更凶了,没人管的!告发?告发被人弄死。我们那里逃的人多,横竖横了,抓到是你凶,抓不到我凶!关键是要地形熟悉,时间选在傍晚,被发现天已黑,人上山了——”
牧师道:“62,这种话你别讲!”黑龙道:“对,我不讲了。我只是感慨,一辈子出送了。照理讲刑满就是公民,不是犯人了。骗老百姓的,我不过探亲超几天假,等阿姐外地回来么,农场就叫这里抓人了,我犯哪一条法?有冤无处诉——”
牧师喝断道:“住口,又要神智无志了!”
“好,好,我不讲了。”
“小人没记性。”
白狼道:“对,62,900是为你好!”
没人理他。黑龙的人缘、威信迅速回升,有些人又围他转了。因为对牧师恭敬,牧师不放心上。白狼是孤立了,处于狼狈境地,后悔已晚。黑龙看明白天熊是龙头清谈的朋友,不问笼中是非的,生出尊重,有时闲聊几句。
黑龙有几样奇怪的技能。有一样是识字多,他说谁在毛选里有不认得的古文字、冷僻字,包括注解,尽管问他,他全认识,对不对由公认的行家402裁决。犯人来劲了,找出来难他,果然难不倒,读音和字义都对,天熊也诧异。黑龙笑道:“你这秀才也不及我吧,我是真正的毛选积极分子,篇目标题可以正背倒背,你来事伐?说穿了不稀奇,我在市监和农场都关过禁闭,一人一间小屋,我手头有毛选和一本新华字典,反来复去读熟了。我记性好吧!”天熊同意。
礼拜天剃刀进笼,黑龙也是好手,起兴道:“402,我替你光。”问起天熊年龄,是同年的,两人感慨。天熊想起21,以后是颇有阅历了。黑龙问可出得去,天熊道大概行吧。黑龙道:“我是出不去了,对不起老娘。”剃刀交别人,两人挨近聊。黑龙揉腰,指身上老伤道:“天怕要下雨了,这里酸痛,很准的。我听秃秃说过了,你是他邻居,你投胎得好!”天熊否认,说也是艰难度日的小职员家庭。
“总比我好多了。”黑龙叹息,自述小时事。他爷工伤死的,家里人多,欠一屁股债,衣服都没有的。分到每家的糕点券、月饼票是向来去换粮食吃的,弟妹在卖地栗的摊旁吃削下的皮,他看不下去,饿昏了头,跟大孩子上电车学“开褂”了。碰运气的,一趟失手,就离不开铁门了。
天熊生出同情,也有好感——换了别人,比方秃秃卷毛白狼他们,决不肯这样揭自己短、坍自己台。到底上了年纪,在回忆中懂客观和伤感了。
几天后的上午,黑龙被提审,时间很长,回来脸色不安,一言不发。没料到下午又被提出去。一连三天,像是逼口供有急用。光头们关心他,他说是农场的公安要他揭发别人。以后没再提审,他平静了几天。闲谈听别人讲提审员,他格外关心。已听说天熊是在办公室审的,特来了解情况,如何走法,办公室是几层。天熊简述,笑道:“要逃是逃不出去的。”黑龙翻脸道:“啥人要逃?你别瞎讲。”昂然议论道:“逃跑是自家寻死!这里只消一个电话,上海的公路、火车站、船码头通通封锁,派出所居委会出动,老家和亲戚朋友家全部盯牢,逃哪里去?中国的户口又是最厉害的,同坐、株连,啥人敢包庇?除非是白痴!”
牧师听清道:“是的,别说逃是糊涂虫,空口讲也是惹麻烦!从前7号笼讲白相,如何半夜集体出去,结果笼子里人人提出去问,讲的人关在地下室好久。所以你们平时讲话要小心,脑子里跑马般的幻想不要说出口——管理会当真的!”大家齐道有理,关久了的囚徒谁没有无聊的想像,和自由、逃跑有关的念头?连天熊也是。只是幻想,现实中是不可能的。人心隔肚皮,有的罪重要判,有的罪轻要放,有的罪重还以为要放,有的正寻机会想立功!有十个人想逃,就有五个人想去密告······
谁都没想到,事情还是发生了。
两天后的较迟的下午,黑龙又被提审,穿着整齐才肯出去。晚饭进笼时,900照规矩要外龙头报告管理:黑龙未回来,是否少进一盒饭?外龙头说他会去报告,饭先进来再说。临睡前的点名变成抽查了,这夜没有点。牧师报告管理,这盒饭出笼,不要又出上回的事。巡监的管理问谁的饭?说是62。问人呢,说出去未归。问为啥不报告,笼子里齐道:“跟外龙头说的,我们全听到。”管理也没当太大事,以为是在地下室。
不久,走道里脚步杂乱,东监一片惊慌。62不在地下室,柳监长、殷所长都是日班回家了,屠管理是有责任的,才走一小时!忘记报告的外劳动吓得哆嗦,中班的几个管理也是。别监的头过来问讯,全所惊动,户外所有的灯亮了,岗楼上有了人声。管理带着枪去狗房、垃圾箱、下水道、化粪池寻找。摩托车、吉普卡吼着冲出去······和黑龙密切的几个犯人被带到办公室询问。笼子里犯人恶意的兴奋,各自回忆听说过的犯人逃跑的事情,是别处的看守所,不时交谈几句。也听说这里从没发生过此事,62果然是真龙!
头头们都赶来了。犯人们第一次发现柳监长、屠管理也有慌乱失措的表情。
牧师在笼子里抓到一个线索,马上报出去:新进10号笼的一个犯人混进一顶旧军帽。黑龙把它借到手,可能塞身上去提审了,因为已经不见。帽子的主人马上提出去了,一副铐子!黑龙蓄意逃跑是无疑了。
所长和柳监长在所长办公室痛骂黑龙的办案人——刚被找来的农场的小干部。是他威胁62要重判的!他提审完62,送回东监,正逢晚饭车拦道的乱糟糟时候,他叫62蹲下,和沙管理招呼一声就走了。沙管理手头有事,没马上押他回笼。等一会回头,人已不见,以为别的管理办好了。
看来责任三七开,那干部没把62交他手里并看犯人押走,一小半责任。东监没给62上铐、没及时押进笼是一大半责任。之后的事,估计他瞅人不见,马上出东监,人家以为他是外劳动呢。而带上军帽,拿掉犯牌,可以冒充外来提审干部,堂而皇之出大门了。
头头们恼恨,这后果不得了。柳监长怒道:“东监的制度,本来铁一样的,提审要上铐,夜里要点名,都当耳旁风!这次要撤底追究,要处理!”作为监长,他不用亲自点名的,而现在提审有的不上铐,他白天见了也没制止!屠管理是不服的,阴沉着脸,心里懊悔不该宽大62,要还在上铐批斗,不会有这事!
老殷道:“我马上去市里,第一个吃排头是我!我要求处分的。不过最坏是沙门开这小鬼,都栽在他手里。对半开?人家不认账的。先隔离,不开除他我不姓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