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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八三 血红

(2015-04-11 13:24:52) 下一个
借出军帽的小鬼,被打得五骇六肿,单独关了一礼拜,回笼还上着铐子。62的几个好友都罚站好久。幸亏龙头是有名的900,否则成替死鬼无疑。他也确实没做错事、说错话,替自己捏把汗。

所长和监长常陪外来人视察,像是些大人物,朝10号笼里看。有一回天熊看见丘胡子也在内,一脸严肃,目光在扫视,不知是否寻找自己?总难相信这样獐目鼠耳的家伙会是处长!

因为骂人,柳监长嗓门嘶哑了,但并不稍歇,一有空就潜来走道,帘布后捉到谁不顺眼,马上惩罚。一时人人自危,牧师也几乎整天不说话。犯人不讨厌来训话,因为可以推测黑龙出逃后的处境。坏种们心里叫好,个人打败了全体,确是英雄!监方洞察他们的恶毒心态,总在话里暗示黑龙已被抓获。这天柳监长又是暗巡,发现老留绿豆芽在叠草纸,喝道:“站起来!乱说乱动,违反监规,站三天。你们10号笼,歪风邪气冲天,都是小林贼。从前是赌博、谈女人、交换犯罪经验,是个大染缸、大粪坑。现在是表面老实,背地里搞阴谋。62他逃成了吗?还不是被部队驻军抓回来了,很快就要处决,你们高兴吧!”

底下没有反应,又道:“我们东监和法院开了联席会,对10号笼的个个要重判!知情不报么,哪有逃跑前没蛛丝马迹的?你们要看好戏,看自己的好戏吧!够你们刺激、享受的!”

他走后,笼子里议论,话里不相信黑龙已被逮住。但有的相信会牵连加刑,于是骂黑龙是害人精、枪毙鬼,不得好死。而有些老留,或有知识的像天熊,并不相信,不让这威胁往心里去。

屠管理声音低了,凶横收敛了,每天来得早走得迟,眼睛布满血丝。想来是夜里难眠,10号笼是他主管的!他没像别人如所长监长他们连带骂过900,心里是明白的。这天他拿一叠纸递牧师,并道:“发每人一张,认真回忆62的反常情况,点点滴滴,都要写出来。特别是和他接近的几个,自己有问题先交代,对别人要检举揭发。通过最近摸底,10号笼里情况严重,我们已掌握很多,要核实。不允许抄来抄去,揭发出有价值的,我们会和办案人联系,尽量从宽处理!不老实的,就对不起啰。”

这一手是他的故技,挑起犯人矛盾而从中发现线索,靠它立过功,也出过错。

后来牧师叹道:“我眼光不错吧,刺头货一望而知。要是骆管理不开我去医务室,黑龙不会这么快解放。癞皮狗你好好回忆,写不出叫别人代笔。还有扁头卷毛秃秃,你们这几人要重视,三言两语糊不过去。黑龙的事情,全受影响不大会,你们几个人难说!”秃秃他们苦笑。扁头想起道:“402,你好像是最早觉得他要逃的。”天熊慌忙道:“别瞎讲。”

牧师沉吟道:“我有个预感。第一,62逃跑是蠢事,对他不利的。第二,我们还能见到他。”犯人大惊,问他有何根据。牧师道:“是我的感觉。非常不幸,常常是准的。”

大家轮流用几支笔,敷衍几行字。半文盲多,常用字都写错的。黄狗不动,还痴笑。牧对师催他,他笑道:“我不会捏钢笔的,提审都是他们写,你看我写过交代吗?”又嚷道:“我弄不懂了!”问啥事。他道:“黑龙已经抓住,要崩掉了,还揭发什么?”牧师道:“不许瞎说。”

白狼因为和黑龙斗过,力主不能解放的,所以得意非凡,自封为先知先觉,尾巴翘到天上,可是没人睬他,无论是监方还是犯人。这会特别专心,捉笔苦思,有时遮遮掩掩。牧师觉察道:“36,你写交代没这样认真。”白狼不答。后来又要纸。

写完一律交龙头收齐,白狼不肯交出,自己去夹在铁门上,大家心里一梗。

次日学习时间,大家翻书或养神。牧师读到一段黑格尔,大有兴趣,忍不住唸给天熊听。天熊来了兴致,侃侃而述自己的看法,突然发现周围都看着自己,牧师没表情了,望铁门看——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屠管理冷笑道:“402,你很得意啊。”没法回答。“匡朗匡朗”,喝道:“出来。”

来不及反应,先弯腰出去。屠管理进了办公室,他在门口茫然,没见丘胡子,是要放他,在这儿先签名吗?屠管理坐下,诧异道:“你看什么?”他绝没想到天熊还有这样浪漫的想法,用手指面前道:“坐下。”

是水泥地,天熊忙坐下,想来是规矩。屠管理在木椅上瞅他道:“你房多。”天熊发呆,家里房是多了点,怎么啦?

又重复道:“你房多。”

糊涂道:“房多,不懂。”

“妈个皮你装胡样!”屠管理站起,一脚把他踏翻。钉铁掌的大圆头皮鞋又踢又踩,汗衫短裤的天熊坍倒在地急叫。小王、小万管理远远望着。

屠管理去拿了一根粗檀木棍,不满道:“你还叫!躺地上装死?坐好。你今天房一眼,明天房一眼,房了好多多啊。”

猛然醒悟,是说放毒。害怕道:“放毒,我放什么毒?”

“妈个皮你审我!”用棍子朝他劈头盖脑打。天熊本能地用手挡,后来只剩呻吟。小王他们摇头,表示看不起。屠管理打累了,问道:“讲不讲?”

颤抖道:“我讲,我讲。”

收棍子冷笑道:“不打你不讲,我是应战啊。你逼我的。”看他这么不经打,已经吓傻,生出点怜悯,提醒道:“你讲秦始皇了?”

混沌中开了口子,回忆道:“讲过。是36问我,我对了大家讲的。我唸了一首诗。”

满意道:“是放毒吧。

“不是,这哪是——”

“小万,小王!”屠管理退后了,上来两个年轻人,分拗他手臂,钻骨的痛,“嚓嚓”,在背后铐上了。意识到这是乌贼的扁担铐,血往上冲。咬住牙齿,汗水蒙住眼了,有人在面前晃,说房多啊,还房不房啊·····没了知觉。

醒来是在地上,铐子已经开了。对面几个人脸晃动,说着什么······还是要他承认,他喘息道:“弄死我。”

“说什么?响一点!”

仍是小声:“弄死我,就好了。”

屠管理皱眉,在屋里转圈,转了一会,对小王他们做个手势。天熊被拖起来,推着走,拐弯,再拐弯,开一小门,往下走了。被扔进一间小屋,像个小石洞。他挪动身子,靠墙倚下。明白是到了地下禁闭室。卷毛陪斗后住过一夜,向大家描写过的,也是死刑犯执行前临时寄押的地方。麻木的身躯开始痛了,全是血肿。抹抹嘴,手上沾了血,殷红而后来发黑。头顶心痛,一摸是高低不平像丘陵,不敢再碰。

这洞才四五平米,天地和四壁都是水泥,没有窗,一道铁栅门。屋里一个小木桶,方便用的。靠门外的日光灯照明。上海各单位都有防空洞,估计是利用的防空设施。没有声音,没有阳光,死一般寂静。

天熊身上剧痛,心头暴怒,嘴里发苦。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官司吃到何时?若真是反字头,是求仁得仁,怪不了别人,可在此反省忏悔或计划报仇。而他是无意于政治的,没有政治立场的。

在10号笼的被褥和毛巾进洞了,要在这里过夜了。面盆却放在铁门外,因为是铁质的搪瓷。盒饭进洞了,也是铁门下一个小口子。洞里脏,墙上有血迹,微有字和画。天熊辨认出一个淫画,异性的私处,配了文字的感想,大的惊叹号。还有反动词句和口号。为什么不清除?要诬赖后关的人?

第一夜睡不好,除了痛还发痒。次日白天在身上捏出小虫,比臭虫小,如琵琶而透明,揿死有血迹,恍然这是虱子或跳蚤,大串联那年在北方见过的。

便桶是外劳动几天才来换一回,不通风,永远有异味。湿毛巾进洞,慢慢擦,毛巾红了,没法照脸。

吃完盒饭,看见有蚂蚁进出铁门,很忙碌,扛着掉地的饭粒。它们是自由的,铁门对付不了的。天熊感慨,伏地上看,以后每顿留出一点喂它们:我的洞中的朋友!

眼前的灾祸,应该是白狼诬告引起,监方这么相信他?又是毫无预感的晴天霹雳,一而再、再而三了,这种令人想不通的残忍,只能比之于车祸:你好好的走在人行道上,或在路边等车,突然有中邪的酗酒徒的车子撞来,将你致残、致死!

天熊被两种情绪激荡,怨愤寻求发泄:既然人生如梦,无理可喻,死了就算了,把对头拖死,一起下地狱!另一个声音提醒自己冷静,不为对手的反常迷惑,要软顶,弄得对方下不了台。

有人来碰铁门了。“402,在想什么?”是瘦削的小吉管理。屠管理看上他的娘娘腔,没有参与殴打,让他来诱供。

和气道:“你考虑得怎么样?”

天熊发痴般,看着管理拿纸笔的手,喃喃唸叨:凡见警察手,皆有我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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