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盒用冷水洗清，出笼了。监房里是没午睡的，扁头被喂了一顿，脸上有满意的表情，汤团还替他擦了脸，用草纸垫在手铐里。牧师对他笑道：“人很舒服吧，我对你算得好了，让你吃了一顿。我替你算过命了，你今天只能吃一顿。”

扁头道：“你啥意思？你别害我呵。”

“你自家害自家。”

“你又有啥花招？想弄掉我夜饭？”

“你是夜饭吃不成了，因为你不肯交代。”

“我对小王管理交代了！大家都听见的。”

冷笑道：“当我900是啥人？我老早就晓得，饭是你偷的，但不是你吃的。”

笼子震动了。扁头惊慌道：“不，不，是我吃的。”转脸去看乌贼和汤团。两人头低下。牧师笑道：“我早就掌握了，包括是谁躲在被头里吃的情形。813，你谈谈。”汤团声音发抖：“我不晓得。”牧师道：“好的。爽气点，吃的人站起来！”

无人应答。光头们互相看，怀疑牧师是瞎诈人。牧师踱到乌贼眼前，乌贼若无其事地看别处。牧师道：“不要演戏了，720，站起来。”

乌贼慢吞吞起立。龙头道：“你自己讲。”乌贼道；“是我。”

一片惊讶，还有这么一手！全体打量720这个从不多话、不表现自己的家伙了。进笼有半年了，但如果今天出笼，明天就想不起他的脸：灰糊糊的，细眼睛，肉鼻子和厚嘴唇。人很沉着，像经过风浪的奸细。没人知道他的底细，自说是上门抢劫，其实是骗人失手的案子。在外面他是很有风度的，身无分文也从容不迫。可惜脸粗陋难看，冒充上流社会是不行的。他是骗子世家，爷是诈骗罪刑满后留外地了，娘改嫁后不管他，他是失学而无业，独力活到现在，也是个英雄。

牧师得意极了，并无证据的吓唬，居然命中，笑道：“我都不大认得你这个人，沿墙上一坐，浑然一色，灰秃秃软绵绵，像壁虎或蜒蚰，保护色一级！犯人都是雪亮的贼眼——叫你乌賊妙极！你想喷几口墨汁逃之夭夭吗？没想现形在我眼里。我的眼睛比照妖镜还灵光。我现在要知道：你答应他什么好处了？有什么勾当？否则扁头不可能听你、为你冒这么大风险！”

光头个个瞪直眼睛。乌贼没表情，扁头很激动。牧师道：“好，谁先说算揭发，晚说算被揭发。扁头你说吧。”

扁头再耐不住，叹道：“还不是因为肚皮饿！这次我偷了他吃，下次他偷了我吃，我们讲好的。别的勾当没有。“牧师怒道：“你当我也没脑子？”扁头咬定是他错，如果肚子好是要自己吃的，他硬要乌贼吃的。乌贼微微点头。牧师让831揭发，汤团是不知道。

牧师有点困惑了，想了一会，召秃秃和卷毛上来蹲下，耳语一番。人站起来，狞笑道：“我给过机会了，是你们不肯招供。来人，先把乌贼的包裹拿上来！”

一只布包袱飞快地运到上面，众目睽睽之下——犯人除被褥外不穿的衣物、草纸允许打一个小包，作枕头或放在三面墙都有的长搁板上。牧师让人打开，下面一片嚷：“他只有两条旧毛巾的！”现在多出了棉毛衫裤、上装和毛衣各一件，几双袜子。光头们道：“这是扁头的，烧成灰也认得！”

喝令再上扁头包袱。解开了，果然少了这几样。光头都有特殊功能，对别人财物过目不忘，像俗话说的：家有黄金，邻家有秤盘。

乌贼灰脸透出一点红道：“不是我要的，是他硬给我的。”扁头响应：“是的，我同情他，怎么啦？”

牧师笑道：“你顶义气，为啥不同情别人？这里面的路子我都清楚。乌贼你不许开口，卷毛你看住他。”卷毛上去，双手作势要掐他咽喉。

扁头昏乱了，觉得也许倒清楚，反能替朋友开脱，坦白道：“900你听我讲，我是已经逮捕了，要上山的。720他是小事情，又揭发立了功，就要放回去的。我叫他把我衣服送回去，我不舍得穿。”

牧师惊喜道：“你给了他地址？啊，这是当然的。如果他不送去怎么办？”扁头道：“这什么话，出门靠朋友，这点信任不给人，办什么大事？他不上路，我也不怕！到提篮桥接见，我叫老婆去寻他，他的地址我记住了。”

乌贼急坏，要张嘴已被按住，卷毛道：“你寻死！”牧师朝他胜利的笑，对扁头道：“你还想利用他？他家里还有谁？爷娘在伐？”扁头道：“他爷在外地，娘早死了。”

牧师笑道：“哈，这窝好啊，你想用它开地下工厂？你做春梦呢，我可以断定：他给你的地址是假的！”扁头脱口而出：“不可能，他住沙昌路，笼子里有人知道的。”牧师瞥见汤团脸变色，马上道：“831，乌贼也给你开了地址，跟这个不同！”

汤团点头。牧师道：“他说是什么路？”汤团说是荳香街。笼子里喧哗了，说这小子太坏，900太神。扁头被搅糊涂，来回研究两个人的脸。

牧师朝墙角的天熊道：“402，我的形式逻辑派用场了，你觉得怎么样？逻辑上说，二者不能同真，但是可以同假。我下面一个判断是：乌贼开出的两个地址都是假的，卷毛，让他讲！”

乌贼害怕道：“不，不是。”牧师逼道：“不是？哪一个是真的？快讲！”

慌乱中犯错误，说给扁头是真的。小孩气的汤团发一声喊，扑过来揪打乌贼。被扯开，向龙头控诉：“720骗我，他包里的草纸和两双袜子是我的！他说他是上海信鸽会的，有八十几只鸽子，十盆好蟀绩，出去后送我一些。”牧师道：“所以你也利用他。把事全部倒光，减轻自家的罪名！”

汤团道：“偷饭的事我没参加，还劝他们不要弄。我揭发个事：他跟81打听，问扁头老婆的事。”

81是矮胖的小刁鬼，连忙解释：“我和扁头住得很近，是一条路上——”牧师道：“认得伐？”

“有点认得。”

“报告过伐？”监房规矩，新犯人进笼，互相认识的要马上报告管理，由管理决定是否分开关。

“没有。当时没认出。我的事情与他也无关。”

“讲下去。”

“720就问我了：扁头他家房子怎么样，进弄堂怎么走，后门有伐，离居委会近伐，邻居是什么人，就这些。”

“不会没问他老婆吧？”

“问的，问她是不是叫小鸽子，是在五金厂做伐，面孔怎么样，屁股大伐，看上去劲道粗伐？”

一片哄笑。乌贼私心昭然了，还嘴否认。81对他凶道：“你想赖！”扁头眼睛发直道：“上当了，我是上当了。”牧师让秃秃扶他上来，对他耳边宽慰几句，威胁他不倒干净是没法救他，扁头一冲动，气红脸说了。

牧师让扁头归位，喝道：“来人，把720上衣剥了。”秃秃和卷毛冲上去，把乌贼脱个赤膊。牧师一件件仔细看，最后撕开衣领，取出一条纸片，展开来。底下惊呼：私带书信，这下完了！乌贼冷得格格抖。牧师道：“让他衣裳穿起来。大家安静，听我读：‘葛凤珍我亲爱老婆，我进庙两年，已签船票，开船日子不知道。你爷和弟也在这儿，他们罪比我轻，不一定判。来人毛国基是吾好友，几件衣服托他给你，给儿子穿。毛家里无人，地段高级，以后我可以去住。他给你钱，就拿下，以后我还他。他如有难，有人跟踪，让他住家里，你住娘家去。切切，丈夫亲手写。’”

热闹像茶馆了，都朝扁头道：“没有900，你乌龟做定了！”“笨得不是人，是猪猡。”“前世作孽，养出这种白痴。”牧师同意：“犯人都是精怪，10号笼没有比他更傻的人。”扁头要挣扎起来，被按住，朝乌贼吼道：“将来我出去，寻得到你的，打断你的腿！”

乌贼道：“我没这意思，我没碰过女人，不信你们问提审：我是为女人进来的吗？”牧师尖利的盯着他道：“你有三十岁了，你是童子鸡？肉鼻头红通通，嘴唇皮像猪皮，下巴的胡须根，像拔不清爽的鸭屁股，骚叽叽的肉里眼，分明是色中饿鬼、饿狼！熬到三十岁的光棍，等不及了。哈哈，扁头，到那时候，对不起，有你的介绍信，亲爱凤珍老婆肯定那个了，人又壮，劲道又粗，适意的不是你啊！”

群情振奋，乌贼嘴硬道：“我不懂女人事体的。”牧师道：“那做啥打听这种下流话？”

出来一个46号道：“我揭发，他对我和61讲过，他家在死弄堂底的厢房，没人注意的。赌通宵是常事。屋里两张大床，有时一个朋友带两个女人来，一人分一个，玩到半夜再交换一下。61可以证明。”61道：“有这事，我以为他瞎讲讲的，可是他讲他弄过的女人，实在记不清有多少！”笼子里寂静，馋捞的听着。乌贼心里叫苦，胡吹八吹的事，他们会相信！他哪里会受女人欢迎！

牧师显然不信，调侃道：“是你自己讲的！又是人家瞎讲？”乌贼想越赖事越多，于是哑巴吃进，承认是色鬼，想玩人家老婆。

牧师笑道：“好爽气，你想溜了。且慢，我还有事要审！刚才你是为稳住扁头，说给他的地址是真的——我还是老判断：这个也是假的！”

乌贼僵持着，拼命回忆，还有什么把柄落扁头手里。牧师怒道：“你不开口？那容易得很，夜里点名那个大簿子你们见过的，每个犯人的案由、家里地址都写着，我让屠管理来过问。”拔出金套的派克笔，写了纸条，夹进绑铁门上的橡皮筋——犯人在笼中写的交代，都这样由巡监管理转出去。

乌贼脸如死灰道：“不，不要。我那个地址也是假的。”牧师哼一声，抽回纸片，团起丢夜壶头，呵呵笑道：“好，侦破过程结束，案情大白了。402，形式逻辑是好东西吧！我看病本领高人一等，是出名的，都怀疑我有什么法宝，其实就是逻辑。720，你碰着我是你倒霉，我进来整监讲得清清楚楚，不是撞我腔的，我一概放过，扁头、黄狗，是不是这样？但跟我捣乱，我决不客气。你再耍花招也没用，我也是犯人不假，但我是海里的鲨鱼、鲸鱼，不屑吃你这种丑东西——又小又丑的乌贼鱼！你吹你是扳窑进来——我不要听你案子，我肯定你是诈骗犯，动动嘴皮子的，现在故技重演。你说已结案、没逮捕，马上要放你了？这下你跑不了了，准备和扁头一起开船吧。”

秃秃他们赞他是福尔摩斯。他对扁头、汤团、61、46道：“对你们也是教训。要自己动动脑子。对46讲是石库门厢房，对扁头讲肯定是洋房，‘地段高级’么——”扁头道：“是的，花园洋房。”笑道：“他说什么，你们就相信。要看人唉，402要说有两套房，有洋房，我相信，爷爷啊，外公啊，上海是有的。可是720连草纸都没人送，衣裳破破烂烂，分明是社会上的瘪三，无业的小流氓，赤屁股的穷光蛋。我怀疑他在外面睡马路的，否则想扁头的房子干什么？我也想不通：你们这种人也要犯罪，要有才能的。”

汤团谢龙头，说一定牢记他教导。

牧师轻松了，有说有笑的散步，不再提这事。晚上，他埋头写事情经过。这是给龙头的任务，老规矩。写完夹铁门上，巡监的管理顺手取走了。

次日事情发作了，屠管理带小王管理来，一声不吭，押走了汤团和乌贼。不久汤团就回笼了，面孔红肿，鼻子出血，汗水泪水油光光的。有人道：“原来你是豆沙汤团。”没人接口。

后来乌贼也解回来了，屠管理和小王管理押着，在铁门外打给笼子里看，左右开弓，拳打脚踢。乌贼不敢出声，人渐渐矮下去，摊在地上。两人索性用圆头皮鞋踩踏。屠管理道：“上铐。”小王动手，然后开门推进来。

天熊骇坏了，只见他血淋淋肿得像猪头，比原来大好多，一只手从上拗背后，一只手从下拗背后——紧铐一起。原来这就是有名的“扁担铐”，浴室里擦背似的。乌贼哦哦的哭泣，不一会声音没了，人已发紫抽筋，要昏阙。小王进门卸铐，改为反铐。乌贼缓了一口气，吐出血水。

屠管理扫视笼子，训话道：“你们10号笼是坏种集中，东监里数你们最坏！难怪630压不住。21才判了多久？为什么判的？因为反改造，是判他新罪。以前的事情不提了，不过是给扒手提供线索么。十五年！人生有几个十五年？不是公判，也是从重处理的。还有人想判十五年，55！”——扁头连忙站起——“你也坏透的家伙，要铐你一个月！900，他交代怎么样？”

牧师起立道：“报告屠管理，后阶段他态度还可以，有些问题是他揭发的。批斗时还算老实。”

沉吟道：“唔，光带书信就罪不小，还好是自首的。教训深刻吧？再铐三天解铐。对831和720开始批斗，重点是720。720，人站直了，死不了的！我是应战，对你是客气的，没吊你三天三夜。狗胆包天，你这惯骗，骗进看守所，到笼子里还要骗！我会跟你提审联系的，你放心。照21的例子办，原定五年十年的，就判二十年、无期，原定二十年的，就崩了你，让你阎罗王那里去骗。你等着吧······900，对他不能怜悯，不老实就一直铐下去。”

牧师说是。管理走了。人人发怔，想着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