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新犯人如此无知、愚蠢,10号笼的镇笼老货按耐不住,出来教训他了。这里有三个“留学生”,都四十几岁了。外号绿豆芽的老犯人第一个起来反驳天熊:“四两头,你讲的是神经病医院的放风,提篮桥也没这么舒服!今天放风,别说柳监长,就是屠管理,也要赏你个火腿、或者老虎脚爪。”他脸形奇丑,畸形像揉坏的面粉团,苍白瘦弱如活在地窖。他老是说市监如何好,很留恋的。天熊已听说他是专侵犯女孩的,屡关不改,看见他就恶心。他浑身监狱味,提醒人这里是垃圾渣滓堆。
“你要注意别人怎样做,不要自说自话。”发言的144是国字方脸,从前应是健壮的大块头,他整天大眼睛白瞪着想心事,大嘴巴对空大嚼,吃想像中的好东西。闲时用一对钮扣拔自己的山羊胡子。他不管闲事,不参加胡吹。平时只对人家谈吃的有兴趣:什么两个人吃掉五只鸡,三个人吃掉一匹猪,等等。他不说假话,他的案子人人晓得:扳窑失风,他砍人家一刀逃走。望风的同伙被逮住,他在外码头流浪两个月回来自首,等待是否会宽大处理。他是几进庙了,犯案前在犯人工厂干活。他曾问天熊,进来前三天吃过哪些好东西。天熊对他印象还好,于是对他的教育点头说对。
关了七年的260登场了。他是棕红玳瑁边眼镜,瘦拎拎的身子扛个大脑袋。一口北京话像演员朗诵,自称是名诗人名导演,可是不得人心,没人听他高谈阔论,看不惯他的龌龊:几乎不揩身不洗脚。(小流氓在笼子里养成贵族的洁癖,借洗衣等劳动活络筋骨)他对龙头道:“630,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对新犯人要一件件交待明白。402吃了亏,你也要挨骂,柳监长要骂你阳奉阴违。”
龙头点头称是。他又对38、秃秃、卷毛道:“你们要收敛点,夜里赌得太凶,总会‘穿帮’的!我是老留学生,看得多了,有言在先,劝过你们了。”
38不在乎道:“你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多担心的。”卷毛也笑道:“对,你还是多汏汏脚好。”笼子里哄笑。诗人脸通红,哑口无话。144道:“260这话对的,有啥好笑的?”秃秃忙道:“好,我们是要注意。”龙头再劝大家道:“少说为妙,少动为妙,过太平日脚。”
诗人面子挽回了,恢复自得的故态。这天是礼拜,手动剃须刀进笼——一月多一回,全体剃光头。38、卷毛、秃秃都是好手,轮流捉刀。大家让开当中地方,退到墙根自由聊天。诗人乘机来挨天熊坐下,见他翻看毛选,笑道:“你可不要翻到‘论持久战’呵。”天熊笑笑。诗人道:“谁翻到这篇,就是反改造分子,马上会出奸细去汇报的,要吃铐子的,你当假的!你没听说?630该死,连这也不告诉你,这是不上墙的监规。你们现在舒服多了,只要背八条监规,我们那时不背出‘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全文,不准坐下的,几天下来脚肿老高!”
天熊怀疑道:“我不识字呢?”
“你会不识字?”
“我识不全呢?”
诗人挥挥手,亲热道:“我听见你是劈字头,观察你好久了。我们是同病相怜啊,李白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是讲你我了!我见过多少卑鄙无耻之徒冒充政治犯,因为政治犯高尚,为人类理想奋斗的。逃不了我的火眼金睛,一瞄就知真假。你呢,是真的,你是犯了什么事?”见天熊不答,开导道:“我也是口腔科的,思想问题吃的官司。我父亲是从前沪江大学校长——知道这个学校吗?他是最知名的教授,全国有名,赫赫有名。我自己是诗人,出过诗集,编导过话剧、电影,以后跟你细说。总之,我是有独立思想的人物。我爸爸的好朋友朱自清说过,‘自由在人,比太阳和空气更重要’。我就为相信、忠于这句话,和班房结下不介之缘。”
天熊顿生戒心,紧闭嘴巴。难堪的沉默了。才剃好的龙头过来坐下道:“402,你多听听他的话有好处,他见多识广,10号笼最老的人了。”诗人道:“这话不准确,我转过几个笼子,去整监的。东监,乃至整个船庙,谁不知道我260是有名的政治犯,七年了!630你是太蠢,去玩女人,小河浜里翻船。我们政治犯清清白白没这种事。”龙头叹道:“我是笨透了,没出息,死在女人手里。难为情啊。”
天熊道:“七年还不结案,为啥呢?”诗人道:“他们自有算盘,早判你有用意,丢你烂山芋也有用意。这儿的犯人,八年十年不靠码头的,大有人在!也有弄僵的,判不能判,放不能放。”天熊道:“靠码头啥意思?”龙头道:“就是判掉进市监。我是有盼头了,已经逮捕半年。”诗人道:“我也是。630,你我是上了刀砧板的鸡鸭,零斩还是整卖、炖汤还是红烧,随他们意了!”说得龙头脸发灰。
天熊道:“这里是什么年代造的?”诗人道:“你问我,问对人了。最早是华人班房,李鸿章批准造起的,三十间房。三十年代国民党扩建,七十间,关共产党。解放后再扩建。所以这里设施差,不像英国人、法国人牢房整一面是铁栅,通风好。朝北房苦。朝东朝西的,冬天夏天也难受。朝南没几间,给高级人住,他们吃中灶,粮食是334制。我们这里现在333或233,还有好几年一天就吃二餐。”龙头对天熊道:“10号笼是新造的,没几年历史。所以房子算好的,顶高、有冲水的蹬炕,人家都是拎马桶的。”诗人道:“这里犯人也轻,小偷小摸也有,自从有了9号笼、10号笼,船庙也有直接放回社会的,从前是不可能!”
天熊觉得自己就属这一种,有点安慰,心里好过些,恭维道:“你们知道真多!”龙头道:“你是不知道,从前260他是全所第一大红人,每天一早开出笼子,夜里犯人睡了才回笼子,三餐在外面自由吃的。”260红光满面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所长重用我,主持全所的宣传。让我放手抓的,我有高等文化,理论水平高,又懂犯人心理。开会和所长坐一起,那些管学习的副监长都向我请教的。我连女监、特监也去过。”龙头道:“是真的,我亲见的,那时我刚刚进来。”天熊后来知道,这种现象在劳改单位不是个别的,管理惭愧墨水吃得少,为争虚荣常利用犯人,竞争模范监狱的奖状。
260笑道:“本来那时我要宽大处理了,因为太得意,自家作死——把平时做的诗,两百来首,抄成蝇头小字,缝在被子里。结果被查出,定为反改造分子,罪加一等。”630道:“我那时奇怪,现在也不懂,你写那个有什么用?”260道:“你高中没唸完,难怪你不懂。诗人都有诗癖,鸦片烟有什么好处?这叫精神需要。402就理解。”
天熊道:“我没用。我生在上海,不知道上海有个船庙!”诗人尖利地看他道:“你真是头进庙?你不要开口,我报得出你的大概:你不是反标,你出身读书人家,你的同案犯三到四个,问题特别严重。”天熊怔住,诗人得意道:“我猜得如何?导演的基本功么,我会看相。重大案子在南、北、西分关,你到刑事犯的东监来,显而易见。”
天熊愕然:“不止我一个?”
“当然。”
“为啥严重呢?”
“最近新宪法才公布,我闻得出空气:是抓政治犯最少的当口,你却来了!你自己心里明白。”
“可是我完全冤枉!”
诗人不以为然:“这话怎么说。”龙头急道:“这话千万不要讲,不得了的!”
这时饭车来了,各回各位,享受礼拜天的小荤,一条半巴掌长的小鱼。诗人吃完,有灵感降现:在狱中叫冤是大罪,如果探得402的案底,密报上去是一大功!虽然柳监长张管理最讨厌他,屠管理肯帮他提供方便的,干过这事。那自己的罪行也许砍去一半?要试一试。
下午继续剃头,他又去天熊身边,问他进来情景。天熊照实说,他诧异道:“就小王一个人?没用棍子?”龙头也过来听。天熊道:“这不算打?”龙头道:“这是拍拍灰,对你免了下马棒了!”诗人道:“那提你来的便衣在旁边?你生在福中不知福了。进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一般用竹棒、警棍、皮鞋脚,对你这么客气,不对头,是要诱供,软一套引你开口了。”天熊想起丘胡子,同意的点头。诗人避开龙头悄声道:“引你说什么呢?我口子紧的。”
天熊不再迟疑,开始说明——诗人还没听出名堂——笼子里突然安静。诗人兴奋得糊涂,还朗朗地叫他尽管说——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车转脸,铁门上半掩的帘布后有人恶狠狠地看着他。
张管理怒道:“260!”诗人说是,连忙站起来。
“你又在套新犯人案情!”
“没,没有。我在说别的。”
“狡辩!我已经看你好一会了。那个新犯人,站起来,他问你什么?”
天熊嗫嚅道:“他没问。随便说几句。”
“也不老实!龙头!”张管理看着站起的630道:“你管的什么!剃头时不许乱哄哄讲话,监方再三强调的,你不知道吗?你自己也掺在里面!刚才260问他什么,你说!”
龙头紧张一番,搬出上午的话头道:“报告管理,260说他从前也当过龙头,搞宣传工作,后来自己不好,出了事,他很懊悔。”
张管理半信半疑,可630确是怕事的老实头,于是道:“你和新犯人坐下”,骂诗人道:“260,你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肯定你是问人家案情,想爬人家头上减轻自家罪名!你尾巴一翘,我就有数。还吹光荣历史!管理受你欺骗你得意吧?这是暂时的,我们不照样揪出你这个反改造分子?当我们不知道你底细:十六岁吃监牢饭,初中没读完,还诗人、导演!家里不要你,政府照顾你,让你做临时工,给你一个饭碗。你不安份守己,骗吃骗喝骗女人,还犯罪,你良心在哪里?你放心,这次给你算总账,你别想出铁门了。给我站两天!”
张管理扬长而去。笼子里哄笑,刚才都谈得起劲,内容都非法的,出这么个替死鬼!这邋塌鬼老底揭开,也让人高兴。诗人脸红了又白,瘦拎拎蜡烛般竖着,知道402不会相信自己了。管理不准泄露犯人真相的,这混账东西!要是屠管理在,他做个暗示,就会提出笼子密谈的。
144摸着剃光的新头,对诗人道:“你老兄是自寻烦恼,我们老留学生什么没见过?去跟新犯人嚼舌头!差点一副铐子!”260无话。
天熊毛骨耸然。秃秃对他不满道:“402,去剃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