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班,上午卞福和保卫干事兼民兵排长阿乡两人上炉台找天熊,看来催得紧。问他写的东西。天熊道:“我没写。”
“为啥不写?”
“没事可写。我连他在上海住那里,什么单位都不知道。”
卞福道:“小梁,这回不是我们弄你吧,你讲呢?”
“确实不是。”
“你要晓得这事情的份量。有什么写什么,这样,你跟我去,现在就写。”
天熊摇头:“我去了也写不出,又要说我态度不好。这种人你相信?他说他丈人是中将呢。”阿乡听得骇然。他对天熊向来没有恨意,皮蛋走后,做事劲头大减,有点颓废的味道。
卞福光火了:“你叫我怎么交差?我们不管,别人来管,你就要吃苦头了!”阿乡善意道:“是真的,不好多讲。你就写一点么。”
天熊勉强答应,他们人走了。
去吃中饭时,觉得厂里气氛异样,干部神气活现的,群众压抑,听到说笑声,原来老黄来了。会议室那里过节似的,康老大、歪歪、玲玲都在。艾小兔饭也不吃,跑去热闹了。顺风看见天熊去食堂,也跟去,在一桌吃饭。顺风叹道:“一场空。”
“怎么了?”
“老黄不是来玩玩的,听说是上班了,还是老位置!老汪呢,今天去外厂报到,做他的厂长去了。没出息,征求他意见,他要走。老黄可能也征求的,就是不肯走——”
天熊压低道:“我这边出事了!”三言两语说明。顺风惊喜道:“有这事?有意思!”天熊道:“杀头的事,有意思?你记牢,我没做过什么,无论出什么事,你别信。我给你交底了。你在我家见过的人,一概说不认得。尤其是云鹏、小詹。”大鹤也过来,两人照样讲。八仙桌上又来了人,天熊闭嘴了。
次日上班,阿乡一人来找天熊。天熊交给他一张纸,阿乡道:“你要去一趟,外面来人了。”天熊只得跟去。还是去档案库,经过会议室,老黄坐太师椅上,冷冷地斜瞄他一眼,根本不理睬。卞福和胡子在房间深处等他。阿乡走开,卞福道:“不要走远。”
小胡子凑灯光看了天熊的书面东西,失望道:“你跟我打哈哈。”天熊不理他。两人都不让他坐,胡子道:“这两天你不老实!”天熊朝他白眼。胡子道:“你活动过了!”天熊道:“我活动什么?”
胡子吼道:“你串联!”
“跟啥人串联?”
“要我叫来对质?”
“好的。”
胡子无话了。知道他姓丘,天熊心里叫他丘八。丘八突然怒吼:“给你面子不要,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吃不消的。”天熊不理。他又缓和道:“你以为我对你不了解吗?你也是有花头的,七兄弟啊、游击队啊,你没份?朗朗乾坤,共产党的天下,还游击队,神出鬼没!”看天熊有嘲讽的表情,于是道:“当然,这些我就不追究了,只要你说清姓詹的事,我不来麻烦你,还可以为你说话!”
天熊沉默。丘八不耐烦了,怒道:“最后一句话,你讲不讲?”
“我没有可讲的。”
“好,好,好。”丘八出去了。卞福守着他,后来忍不住了,去门口叫进阿乡来看着他。听得见是丘八和老黄在对谈,卞福也去参加。
过了好久,丘八和卞福进来了。丘八道:“有没有想说的?”
“没有。”
胡子点头,做个手势。卞福站笔直,拿一片小纸读道:“我宣布,接上级通知,从现在起对梁天熊进行隔离审查。”又向可能不懂的天熊解释道:“厂保卫科的上级是区公安局,区公安局的上级是市公安局,丘同志是市公安局政保处的领导。”天熊喃喃道:”搞什么啊。“丘八威严道:“谁跟你搞?带走!”又进来厂里一个民兵,背着解放前的步枪,和阿乡押他出去。外面办公室不见了老黄,歪歪、玲玲惊讶地看着。
天熊没出厂门,被带到厂部死墙角落的一间旧平房。位置几乎是嵌在人家学校的操场里。这里原是殡仪后的停柩房之一,专堆危险品。现在出空了,十几平米的房子,原是一拦二的,里间放个板床,关天熊,外间由人看守。入夜才送来值班室的被褥。天熊看清是三个人翻班看守,为首是才回厂不久的工宣队,在外面新入党的,诨名也是瞎子,和于瞎子一样眯细着眼,但他是不戴眼镜不近视的,目光尖利。是苏北人不是十三太保,为人冲动而自私。还有送蟹给老黄的雷兴旺、阿乡手下的基干民兵。领导他们的也是三个人,卞福、区公安局绿叶厂辖地派出所的小骆、阿乡。小骆是个严肃的大白脸,公事面孔,一本正经,执行上海帮极左路线的行业先进分子。阿乡是跑跑腿。三个领导都见过了,给他纸笔,催他交代。看守负责往里送饭菜、往外倒尿水。
这间屋是厂里人认为不吉利,玩也不靠近的。连厂里批斗、关押人也不来这里,现在让天熊住!天熊心想:我也是危险品。能感到是老黄在安排一切······日班上下班的电铃声听得见,五台山的铃声是听不见的。大白天他也懒在床上,有时听到上班的人去食堂特地弯到近处朝他看来的议论声,说什么是听不见。可以想见,他的出事,不相干的人还是不相干,相干的是被一震,震得不摸头脑、没了方向。
两天后的半夜,突然被叫醒,民兵拿枪押着,去了防空洞的地下。那里亮着灯,床铺也摆好了,居然是家里自己用的。他躺下后思绪不平:是阿乡他们去家里拿的?还是让梁芝送来厂里的?父母会怎么反应?云鹏是不是也隔离了?现在每个单位都有地下室——都是监狱,想得周到!伟大的时代啊。睡的地方朝地面有两扇紧锁的厚门,厂里无时无刻不刮噪在耳的嗡嗡的空泵声、车刻间的沙沙声、铜匠间的机床声通通消失了,与世隔绝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想起了七兄弟开会,他来这里短暂停留过一会······他想起父亲的隔离,他混进715厂去谈视,种种惊险······他想像着,也采用小黑皮的办法,装肚痛打翻看守,逃出防空洞,连夜潜往外地——同时明白:再容易下手甚至看守不在——他也不肯逃脱的。
洞口外是王府井,齐瑞芝的最后藏身处。那把“神”字大铁锁井底捞起后,又挂上了。
有时着便衣、有时穿警服的小骆关照三个看守,不能看天熊的交代,这是绝密的。冯瞎子是猖狂之人,不吃这一套,常拿过天熊敷衍的东西端详。他识字太少,研究不出什么,索性问道:“姓梁的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告诉我,我不跟人讲。”天熊说是冤枉。瞎子骂道:“对我都保密?操那起来,你不讲我就不知道了?敢做不敢讲,坏料!”天熊气得干瞪眼。有天卞福和阿乡来,检查他的交代,不满道:“你守口如瓶啊。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都是厂外的事情么,别人的事情么,你讲清楚就过关了。”冯瞎子听见,追出去问。不知两人怎么敷衍他的,他回来神气活现道:“你小子干得出什么好事!原来是下作坯,生活问题!玩了不少女人吧,有几个?五个?六个?便宜你在厂里,要是送民兵指挥部,你这种事情上老虎凳、用电线鞭子抽的!”过一会又涎脸笑道:“跟我说说么,到底几个?我保密的。”这样讨厌的人,新党员!天熊嚷道:“廿个!”冯瞎子惊愕,佩服道:“厉害!有本事,廿个太多吧?要么十个?”天熊睡倒,不再开口。
每夜是失眠的,后半宿眯糊几次,白天头痛,仍不能睡。这夜他终于睡死······不知何时已身在乡间小山的山道上。是冬天的夜晚,只有月光和光秃的树干在眼前,突然有戴帽的女子拦住自己。他月亮下看出是黑衣黑帽的尼姑,惊讶道:“你是庄菩萨?你不是去了外国吗?”庄文笑道:“我骗骗别人的,你也相信?我隐居在这后山的庵堂里。做人是没意思的,我介绍你去做和尚吧。”天熊劝她道:“穿黑的不行,这是对社会不满,快去换衣服,工作服也可以。”庄文道:“怕什么,这是我们庵里的工作服。你半夜出来,到哪里去?”自己一愣,想了一会才明白,道:“我是见有好月光,去抄残破的碑,我梁家祖宗的事迹在上面。你说什么?有什么用?不是说历史里有中国的灵魂,会展示将来的命运么?”庄文看见他的小本子和钢笔,才相信。自己又苦口婆心劝她,说外国如何好,掏出外国风景片证明。菩萨看后喊道:“你是逃出来的犯人?”天熊一看,是卞福写的隔离审查证明,有绿叶厂的红印章。急得满头汗,想起是出事了!这时有追兵的脚步声,于是拔腿就跑。庄文道:“跟我来,躲庙里去。”冲进不关门的尼姑庵,庄文突然不见,出来个老尼姑道:“庄文早去外国,烫起长头发了,你见到的莫不是她的灵魂?”庙已被团团围住,老尼劝他跳井,可是这样死法未免女人气!正犹豫,被人揪住,没命的撕打,寡不敌众,被捆起来。出来一个娄阿鼠似的小胡子,威严道:“扔下去。”被掼下青石板古井,“扑通!”淹得蹩不住——天熊吓醒了,浑身汗,透不过气······
原来是梦!睁眼想不明白,梦有启示吗?
天熊隔离后,厂部分别找人谈话。卞福和小古寻于瞎子、蛤蟆谈。歪歪和玲玲、喜蛋寻顺风、麻叔、门板、大鹤、阿芳、小莲谈。康老大和艾班长寻老陈、周良余谈。老方没被谈话,意外的高兴。老黄不出面,只是到处走走。谈话是问天熊的言论,偏重能上纲上线的政治问题。不谈大字报,使他们松一口气。于瞎子和蛤蟆反问天熊是什么问题,都闭口不言。原来几处大字报处,意味深长的换上标语:“坚决拥护上级对梁天熊的革命行动”,“揭开绿叶厂的阶级斗争盖子”,“无产阶级全面专政万岁”······
没人寻晓芬和国容谈。她们一个结婚,一个将结,显然和天熊没什么关系。老黄去医务室,对晓芬、亚娣有说有笑的。
冯瞎子的肚里存不住东西的,于是全厂很快传遍:天熊参与外面一个淫乱集团,他勾搭了二十个女人,真正上手有十个,都交代了,有名有姓的······头子是高干子弟,中将的儿子,也有名有姓。天熊若揭发他,可以从宽处理,可是不肯,死扛着。可能要枪毙······
厂里发懵了。与他接近的女子,脸都唰地白了,血色全无。唯有小莲,想了又想,说决不可能。康老大他们也发傻了,去问老黄。老黄微妙的不啃声。卞福、阿乡只是笑。三个看守身价大涨,到处有人请教。麻叔道:“特务现身了,他们一直是老黄的情报员。”
顺风初听说中将,吓了一跳:这是天熊说过的,难道有所隐瞒?后来想通了,是预先打招呼。这天中饭后回宿舍,于瞎子、门板、蛤蟆、老方、大鹤也来了,麻叔在谈感想:“天熊有本事,有句话怎么说?真人不露相。玩这么多女人,畅啊!公安局小题大作,家里有钱,做花花公子有什么罪?在外国,赤佬也不来管!不过他太独幅,平时也不吹吹,让我们领领市面!”老方好笑。门板气愤道:“什么话,他要是真干了,我拥护政府的。”蛤蟆怀疑道:“问题是他是否冤枉呢?”
瞎子道:“他家里有钱?不会吧,穿得那个寒酸相。”麻叔道:“你不懂,这是书公子打扮,他爷是美国留学的,家住洋房的。”看着从前说溜嘴的顺风,顺风垂下头。老方和蛤蟆惊讶道:“有这个事?真的假的?”知道真相的大鹤吓得消失。
于瞎子沉思道:“可能是真的,好像他爷是大厂的头,工资很高的。老黄不肯多讲。”老方不满道:“我没听他讲过。”蛤蟆道:“老黄没漏过一句,档案只有他和卞福能看。”门板道:“真的又怎么样,这种家庭伪君子多,害人啊。”顺风忍不住道:“他害你什么了?”门板道:“都寻我谈话了,还不是害人?我看你要当心,上面的眼里他是你死党,他的事你会都不知道?”顺风道:“我知道个屁,干打雷!”门板道:“大字报我是没写,对写的人不是压力吗?扫帚星。”
麻叔道:“大字报怎么了?新宪法保护的。”老方也吓得消失。于瞎子道:“他们不敢查。再说,他搞女人,我们又没搞。顺风呢,你是要注意。叔同再反动,是大老粗,反动不到哪里去,你们是知识青年,危险分子。”蛤蟆说:“这话对,顺风你——”顺风气愤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