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庆五感觉要害被人揪住,没法还手了。要靠时间慢慢淡化,眼下是难的。有退却之意了。想法活动调一家厂。安慰自己:来如意厂也十年多了,作威作福过了。
主意已定,就得找人通关系了。他不去公司大楼寻正书记、正经理,他们是正经古板的老干部,要问清为什么,老黄跟他们没共同语言。据说林彪死后,全国除了上海都是原来的老干部重新上台,全国的走资派都肯改悔——除了上海!但上海各级也复职了不少老干部。老黄的级别比中央明令不准批斗的里委干部和户籍警大不了多少,一般要保护的。老黄是深通走后门之术,他在晚上摸去离绿叶厂不远的小吴家。
吴洪元原是本行业一家厂里的,造反后一路风顺,如今已是公司机关党总支书记,大头目的组织生活也归他管,论权力可能是第四、五把手。他是结实的矮个子,油黑的脸,大眼睛很机灵。油滑善言像客栈老板,其实他是工人家庭的复员军人,出身没得说!人家说他名字起得好,王洪文的洪,姚文元的元,他说:“可是我姓吴啊,吴就是无,没有了。”他和洪文同志同是小厂干部而住棚户区,考虑到他是本地土著,可能比洪文更滑头。
暮色中拥挤的矮屋里异峰突起,有个水泥小楼是下小上大、顶上加亭子的怪东西,这是三年前老黄派厂里人用厂里材料来翻造的。洪元不花钱不费力,自然感激老黄。也不是别的头头不帮忙,老黄抢到这机会罢了。洪元只能在祖宗地皮上翻造也是无奈,不到市级大干部是不给另分房子的,生活上也要防修反修——上面是这样要求的。贵至中央副主席的洪文,丈人家也只能这样翻造。房间内是丰富的,以前茅草顶下的铺板和纸板箱,早不见了。现在样样不缺,大、小和转角沙发是罗铁头在屋里现做的,木档子和铁弹簧是歪歪用黄鱼车踏来。
老黄进屋时,洪元灯下持蟹吃酒。叫老婆添碗筷,老黄执意不肯,坐沙发道:“他手艺还可以吧,我怎么觉得弹性不够?”洪元道:“够了。我是羡慕你们做基层的,样样事情方便。比我们浮在上面的好多了。”老黄道:“基层有基层的烦。你有事关照我一声好了。”洪元道:“我没事。怎么,最近厂里不顺?”老黄明白他全知道了,慌乱道:“头怎么说?”洪元道:“党委还是行政?”老黄道:“经理也说话了?”
洪元狡诙的笑,专心吃菜。老黄恳求道:“我是为这个来的,我想调家厂,你帮帮我。”
“大字报有背景吗?”
“没有。汪元大做后台,弄了个七兄弟,想坐我位子。我走开算了。”
“那汪元大的后台呢?”
老黄一惊道:“他有后台?没有。他至今没用,也没人来打招呼。一个草包,只想搞女人——”
“他来过公司,是找人的,你别大意。他是正厂长。大字报说的事——”
“先是讲卞福的,后来是捏造,没有的事。小吴你相信我。”
小吴眼睛骨碌碌转,思索着。老汪是愚蠢,不会钻营,但毕竟是原厂长,属于老干部阵营的。他好女人,对上面的检讨说是老婆有病不能房事。总是生活作风小事。老黄滑头,是老干部而和新干部要好——这样做法使有的头头反感。洪元照理是和他敌对阵营的。
老黄再次强调自己受冤。洪元道:“小册子怎么回事?”老黄道:“是老厂造反派搞的,都是胡说八道。”意识不妥,忙道:“是晶英厂的造反派。”洪元道:“那个老板退休的事——”老黄道:“造谣,你问他们证据呢?”洪元道:“老板是有红木家具的。”老黄道:“有的,抄来堆厂里,后来卖掉了。”其实是卖了一半。洪元道:“喔。”老黄发愣,是谁告他揩油家具?还是小吴对余下的家具有兴趣?
洪元却丢开了:“既然是造谣,你怕什么?”
“宪法呀,现在草宪当口。”
洪元赞同道:“我也是不懂!宪法是我们要定的,倒给我们找麻烦。四大自由其实用不着了,革命路线上台了么。公司下面几家大厂有大字报,署名要和厂头头辩论。有人还对春桥同志不服,这不是找死吗?可是也不好随便动,宪法保护的。只好层层上报请示,拖了好久,昨天市公安局把人抓走了······老黄你的问题是自己先不报上来,被动了,内部不是有规定吗,要及时让上面知道,算是群众路线。”
尴尬道:“我是想先查清了再——”
“你失策了,别人以为你心虚。几次都是你们厂里人匿名来报告的。其实这几张东西写得不三不四,而且是针对个别人的,没有政治问题。他们都关心有没有上面背景。”
老黄想到天熊,摇头道:“不会有,有,也没有了。”
“不一定是公司,在市里呢?在更上面呢?你不一定晓得。”说得老黄发呆,又道:“调厂难办,人多位子少,你又不肯做副手的。挂在公司里等,日脚也难过,写写弄弄的你又不会。造谣言你也怕了?不像你老黄口气,管它阳谋阴谋,你还搞不过老汪?”
“要么再斗一斗?”
“你们造反队的瞎子怎么样了,还有个技术员。”
“唉,现在被老汪拉过去了。”
“那你身边造反队还有谁?”,
叹道:“他们不争气啊,不过,是我失策。”
“他们不是祸水,女人是祸水。”
都在话里了,老黄诚惶诚恐道:“我懂了,这次你帮帮我,我是第一次开口吧?”洪元承认,不好再说他什么了。商议了好久,有了好办法,老黄才告辞走。
第二天下午,小古出现在五台山,临时抽人去外厂支援翻造厂房,突击一礼拜,第一批八个人中有天熊。这种行业里的互助共产主义劳动过去也有。各班组都抽的。三天后第二批出发去另一家厂,也是一礼拜,有门板和仓库长日班的顺风、麻叔、阿芳。在眼下调出游击队嫌犯,像是调虎离山了,可是老虎不肯亮相,只好走——因为是天熊走后发生的,天熊不知道。
那家厂在市区另一端,来去挤车要三个多小时。天熊做泥水匠小工,每天筋疲力尽,回到家不想动弹了。只有一夜去厚哲和云鹏家玩,回来后听说顺风等他好久,没有见到。
一周后天熊回厂上班,阿凤坐山门外小凳歇凉,看见他嚷道:“喂,你是不是游击队?啊?我不管你是不是,只晓得自家不是!他娘的,怀疑我是贴大字报的,上面来一个什么吴书记,训我一顿。我跟他讲:‘写的人不得好死,五马分尸’。”
天熊当没听见,上炉台干活。调休时四出去看。几处大字报已消失了,厂门口的长凳不见了,代之以黑板宣传栏和大批判园地,公布本厂的国家宪法草稿定本。有皮蛋署名的介绍本厂群众如何在老黄和上级领导下搞好制宪运动的文章。内中有几句刺,说有人为私己打横炮、搞暗中活动,已被广大群众识破和抛弃。有人看天熊道:“她反正走了,出出气。”天熊不明何意。
天熊走去仓库,没见着顺风和麻叔。瘦伶伶的叶老师在涮胶水,做盒子的人中没有阿芳和温老板。
于是去他们寝室,门锁着,敲不开。拿着化学剂瓶子的方九皋路过,看见天熊一吓,前后看看无人,胆寒道:“小梁,你是有良心的,我从来没对你讲过厂里的事,什么小册子。”
“没讲过。”
“不得了,天天寻我,要我揭发。我是不会咬人的,大字报的事你当心。”
“我没写过。”
笑道:“你的字烧成灰我也认得,当心出卖。”蹓走不见了。
天熊发怔。路过医务室,窗口的晓芬见是他,马上低下头。天熊于是不进去,去铜匠间看大鹤。大鹤看见他,匆匆打个招呼,一人出去了。小莲不怕,招手叫他去她的机床边,在隐蔽角落说话。小莲道:“上面寻他谈话了,大字报的事。他害怕。”天熊点头道:“是。寻他干什么,他又不会写。顺风来过吗?”小莲诧异道:“他出去干活了,你不晓得?”于是叙述。又道:“公司姓吴的头头来了,找瞎子、蛤蟆他们谈话,据说是投降了,大字报自己撕去了。碉堡上的小字报和标语是孙方娘撕去的,她吃准是车刻间老姘头俞连官写的,已经吵过,俞不承认,将来老黄不会放过他。听说已经布置写好一批反攻的大字报,如果游击队再出来,通通盖没。不过游击队也难活动了,厂里三块地皮通宵有人守着,怎么贴?听说找过小鲫和国容了,她们压力很大,你不要去找她们。”天熊道:“是。三同,我跟你讲我没写过大字报,你相信吗?”小莲看着他慢慢道:“我相信的。那太好了。你是不要跟顺风麻叔他们混一起,作践自家。我跟孙惠春讲过,他们公司里有时找人翻译技术资料,你先帮帮忙,翻得好有希望调过去的。”天熊道:“那太好了。”小莲有情意道:“我是你碰到的第一个女人,总归要帮你的。”天熊说是。
于是去科室领工资,已经过了几天了。没料老黄、卞福、歪歪正在财务的旁边一桌坐着说笑。天熊不能退回,沉着地上前,向出纳做捻钱的手势。魏小窗默默地开保险箱,倒出钱袋,平时话不停嘴的夏胖子也闭口。歪歪道:“小梁,那边活干完了?”天熊说是。歪歪道:“房子泥了外墙了?”天熊道:“是的。”
卞福看他头不抬的签名,恶毒道:“小梁怎么今天话这么少?”老黄冷冷道:“当面话少的人,背后话不少。难弄。”
天熊大怒不好发作,放下笔要走。卞福得意地笑道:“听见了吗,难弄啊。”夏胖子附和道:“难弄,是难弄。”卞福阴险道:“小梁主要是文化好,尤其是毛笔字好。”歪歪道:“对,对。”天熊不能示心虚,回转身正视道:“啥意思?”
冷场了。老黄当没听见。歪歪审时度势,笑道:“说着玩玩的,天熊,不要动气。”看卞福尴尬地低首,天熊出屋了。
要吃中饭了,天熊去更衣箱拿饭菜票,发现垫箱纸下的东西动过了,信件少了几封,不由发呆。艾班长问怎么了,他道:“我这里东西被动过了。”艾小兔道:“钱少了?”天熊道:“钱倒没有。别的少了,会是谁?“艾班长想一想道:”你问问老陈。”天熊这才想起,铅皮锁蹩脚,老陈的钥匙可以开的。
于是去问师傅,老陈直率道:“我开过的。”天熊道:“里面东西少了。”老陈道:“不会少,他们还来了。”天熊怒道:“他们是谁?”
老陈道:“我老早想跟你好好谈谈了,可是你突然出去劳动了。你想想,你刚来炉台时,肯做肯学,我到处表扬你。有次我还叫你和晓芬来家里吃饭,你记得伐?”
“吃饭怎么了!”
“咦,人家晓芬,在医务室工作多体面,厂里人人讲她好,我做师傅的脸上有光。你呢,尽跟不三不四的麻皮他们混在一起,对领导不满,自以为有文化。我是你师傅,你做了官我也不怕你。现在你的出路是找领导坦白,我陪你去,争取宽大。”
天熊气得发昏:“你犯法的。”班里人围上来,周先生、老蒋他们都说老陈不对。艾小兔也道:“你是他师傅就好开他箱子,那我是你班长,我也好开你的?”老陈发急,拉他去一边道:“我没办法,几个头头寻我谈,叫我这样做的。我还为徒弟说话呢,箱子里没有毛笔和大字报稿子。”艾班长想到老黄通过康冬狗来的指示,不吭声了。老黄已启动十三太保,号召站出来,应许风波以后的好处。
天熊已听见老陈的话,对艾小兔道:“大字报,我不写也是写了!”
艾小兔话一变道:“游击队你没份?我也怀疑的。”天熊受刺激,对周良余、老蒋道:“你们呢?”两人嘿嘿的笑。
调班时间到了,天熊接过挑料棒,又摔地下道:“好,好的。”冲出山门去。
天熊在厂门房、会议室、教室都找不到纸笔。突然想起庄文管图书的旧事,寻去工会图书室,果然在书橱顶摸到纸笔和小墨汁瓶,菩萨重装旧书用的。他在旁边桌上摊开写:正告厂革会某些人:我调出厂劳动期间,我的锁住的更衣箱——”停笔犹豫:撇清了自己,对顺风他们就集中了压力,似是对朋友不义······自己是成年人了,不能再像毕分时那样冲动,况且也没到危险时刻!那怎么收场?
这时人声嘈杂,一伙人哄进来,不由分说,抢了跟他握手,四个人拉住他两只手,康老大、艾小兔、歪歪、小古热情道:“小梁不要冲动。”“说了玩玩的,你怎么当真?”“误会,一场误会。”“老陈是不好,我骂过他了。”“东西不少的,你再看看,一样不少。”纸、笔、墨汁顿时不见。
矮小眨眼的卞福站门口,庄严地大声道:“我宣布,大字报不是天熊写的,天熊是好同志!”
大伙齐道:“对,对,天熊是好同志!”远处不安的老黄躲在人群后,老陈、亚娣、晓芬、国容也在。
天熊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