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迟迟没有去外面恢复他的厂长,让他的兄弟们很失望。天熊没有,他没寄希望于他,汪做人实在荒唐。三同不是信口胡说,转给他一叠外语资料,天熊很快译出一半还她。孙惠春受到总工程师室表扬。小莲的嘴是快的,也是为天熊高兴,传出去,于是好多人以为天熊上调公司有望。歪歪也听说了,对天熊道:“上面要你的话,厂里肯定放。你有本事。”少一个游击队,他当然愿意。
这天料性有点问题,老方上炉台化验。遇见天熊。责问道:“节日你哪里去了?”
“我在家呀。”
“那为什么不来?”
天熊一愣,想起老方叫他上家玩,给了地址,他敷衍一下,早就忘了,歉然道:“家里还是有点事,走不出来。”
“那太可惜了。我烧了点心等你。”
“实在对不起。“
“我无所谓,你失去一个好机会。”看天熊莫名其妙。道:“跟我走走。”跟艾班长讲了一声,叫天熊帮他拿瓶,带人走了。自有大字报以来,方九皋对天熊特别亲热,虽不提这事,他显然觉得天熊他们为他出了一口恶气。有意无意,常有透露一点老黄他们的秘密,确是有价值,是工人不注意的。小册子有可能是他提供,虽然他否认。天熊把情报转给顺风。老方对顺风印象不佳:“小滑头,不是读书人,有野心的。”像蛤蟆有意让门板做他工作上的助手一样,老方对天熊也是这个想法。老方有意要调去行业里别厂,可是没接班人,厂里不放。
机器设备库房和化验室是蛤蟆和老方分管的,两人都能去,而天熊没去过。这次老方拉他进去看看。主要是铜匠间的备件和可利用废设备。没窗而终年不开门的楼下房间,扑鼻的潮气,墨黑的烂泥地。拉亮灯才见堆放有序的马达、钢板、车刻机、牛油、铜丝铁丝。最有意思的是积年的各种酒具的铁和铜模子,有早不生产的品种,很好看,是古董了。老方气愤道:“我讲了几年了,新旧分开,专人登记保管,老黄、小古他们不听, 去年出事了”——指屋角一块钉死的小透气窗道:“这里被小偷钻进,弄走两台新电风扇,外面案发了,公安局寻上来才知道!我不吓的,管我什么事。”房里有一个铺开图纸、笔、尺的旧写字桌,老方道:“你看,这种潮湿阴冷地方制图,不弄出关节炎才怪!我打过两次报告,根据通风拉风位置在墙上开窗,不肯,说不安全。”又笑道:“蛤蟆自己交代,他搞女人,第一次总在这桌上,安全。”
老方取了一瓶石蜡,锁门出来,去主要是他的领地的化验室。天熊是来过的,铺白瓷砖的水泥长桌像灶头,排满药水瓶,天熊懂行的唸标签。墙上是大字的元素周期表,天熊已经表演过,全能背出,这是高一的基础课。这间屋和澡堂差不多大,是泥地,只有两小方铺了水泥,一处停他的崭新的自行车,一处是小书桌和一个木橱。房里还有电炉、蒸锅,正散发饭菜香,主人是不大去食堂的。这是独立的矮平房,靠老虎窗而很亮堂。有三个水龙头,老方道:“我烧点开水,泡茶、洗衣服都方便。”
天熊叹为世外桃源,老方得意之余,犹豫道:“还有个秘密”,用钥匙开挂锁和斯必林锁二道,贴枯骨标志的木橱打开了,扑鼻的樟脑香,亮如水晶宫!哪里有危险品,上下各一排吊着的呢大衣、呢中装,背里是十个大灯泡!主人道:“上海人年年要晒霉,我就用不着!没人知道。我给你看,是有道理的,你衣服也拿来好了。”天熊婉谢,心想厂里人眼里的胆小鬼可怜虫,其实是是胆大妄为的安乐王呢······
老方拿出老式锡罐,替他用大号玻璃杯冲了一杯茶,顿时清香浓郁,旗和枪漂然下潜。天熊道:“龙井新茶,极品。”老方道:“识货朋友。这是我阿舅,在杭州茶叶公司的,每年送我一包,外面根本买不到。”说起这里的讲究,很神秘,天熊是相信的。天熊坐有扶手的靠背椅,茶杯垫草垫放书桌上,不免注意玻璃板下的照片,摆得拍拍满,都是家庭生活照,有几张是青少年的方九皋,和如今像是两人。天熊叹道:“人一老,就——”老方同意:“做梦一样。”照片上拍不出真人的风采,老方的衣着是厂里男人第一讲究,冬天一条围巾,夏天一双风凉皮鞋,也与众不同,式样特好看的。比起他,麻叔是不伦不类,大鹤比较马虎,天熊则是老夫子。
老方特别介绍他妻子,注意看他反应。天熊没反应,于是他说妻在市里国立医药公司,是老职员了,很懂技术的。说出来意道:“她手下来了一批七零届的女学生,上次我问你,你讲得没错——是要小你七岁,有四、五个确实漂亮,家景也不错,也二十多,想寻对像了,我以为你最合适。”看天熊没兴致,笑道:“所以节日来我家玩,我特意邀你的。看看无所谓么,要着急一点了。”天熊打哈哈:“我炉台上烤鸭子,哪有这兴致!”老方道:“这两回事,工作归工作解决,对象先看起来。”天熊摇头。老方道:“外面传说你跟医务室那个好过,我看她家景配不上你。人家也结婚了。国容家里听说不错,可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也有主了。”天熊道:“我知道。”老方道:“你也碰见了?”天熊道:“没有,怎么样的人?”老方道:“我是车上碰到的,国容别过脸去。那男的实在没什么好,头发有点卷,狮子鼻,眼镜老滑下来,别个什么学院徽章,生怕人家不知道。”天熊一笑,表示事不关己。老方道:“你给陈人厚做徒弟,要跟了我,早替你解决了!”
天熊拿起桌上唯一的摆件,很沉手的一个粉红色圆锥体:“这是什么?”
“导弹头。”
“你说什么?”
“你没听人说过?大跃进时厂里搞‘高、精、尖产品’部里下达任务,让试验做导弹头,用玻璃陶瓷,要求比钢还硬,耐高温,就弄出这玩意。”
“后来用上没有?”
“啥人晓得,这是秘密。”
“你也参加了?”
“我是主要人物。还有行业里几个技术员,料方单我收着呢。代号叫831。”看天熊爱不释手,笑道:“你喜欢,拿去好了。我还有。”去开长桌下的排门,又拿出一个一式而白色的,想起道:“另外还有其他保密产品,专设了保密车间,上级领导来,也不让参观。有研究所人参与的。厂里请了退休教师来教外文,从字母开始,康冬狗、艾小兔他们都学的。”
“俄文还是英文?”
“英文吧。”
“奇怪,我从没听人说起过!有意思。”
老方翘起二郎腿,摆开长聊的架势,笑道:“你没听说的事多呢,有意思的事多呢,有一年冬天——”
突然有人敲门。两人不理,后来只好去开,天熊说:“我玩一会”,裤袋带上了导弹头。有人找老方,三同是找天熊,“厂门口来了一封你的信,外国来的,大家在问,你有外国亲眷?贴外国邮票。邮票你有用吗?阿拉孙惠春集邮的。”天熊道:“我会给你的。”天熊奇怪,去门房取了信,大都是洋文,觉得是庄文笔迹。去炉台上,闲时拿出看,里面是中文,她的硬中带柔的笔划:“梁天熊:你好!我不觉已出来这么久了。仍不习惯,但活得下去,如你分析的那样。你说的对,这里并不可怕。我每天洗澡。这里的人见面喝酒,渴了拧开水龙头喝。没人吃白开水、泡茶。年轻人吊尓朗当,干活都是临时的,赚了钱就去旅游和玩,没钱了再工作。生病都是国家出钱。我不敢学开车。华人打麻将,唸佛吃素都有。我跟去教堂了,听牧师布道,比中国的和尚会说。平时说中国话少了,根本不写,所以白字、错别字吓人,你见笑了。不知你还想出来唸书否?我们没有近几年回国的打算,所以还见不到你。我妹嘱咐问你家云烟好,她有新地址没有?(信退回了)替我问候大猫、小莲。我还有其他朋友吗?我记不起了。”信封内几张彩照,她家住的房子的内外景、附近的教堂,一张单人的,戴墨镜、烫时髦卷发、穿比基尼的姑娘坐海滩上,是庄菩萨本人。
天熊骇笑。出乎意料,情理之中。觉得自己没用,没有手腕,欠卑鄙,否则可能脱离炉台,不用作游击队的。这个机会他放弃了,为什么他的人生就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呢?
他哪里想到,他的人生已被人盯上。他的生命的小船,已遭遇生活的暗礁。老方说的有一年冬天、小莲转他译的资料、菩萨信的回复,可能永远没有下文了。
次日在炉台,正在舞钢枪,玲玲上来和艾班长说话,神色奇怪。艾班长亲自替他,让他跟玲玲走。玲玲不说话,也是新娘子的她,笑得很勉强,带他进档案库。
天熊第一次踏入这地方,暗得像开场后的电影院。玲玲出去,碰上了门。瞳孔放大了瞧这神秘地方,果然贴墙是墨绿的铁皮箱,锁着全厂人的档案和命运。脚下是略软的泥地,不及方九皋考究!灰黑的卞福坐书桌后老黄的靠背椅,打量着他。旁边皮沙发上一个黑影子动了一动,道:“你是梁、天、熊?”这声音低沉怕人,像来自另一世界,天熊背脊发冷。
卞福没请他坐下,那影子升起来,来到他面前,兜一圈观察他。竟颇像卞福,人要高些,尖瘦的老鼠脸,有稀疏小胡子,像康生那样,叫人想起十五贯的戏。有四十来岁,倒三角眼睛,比只会眨眼的卞福凶多了。拍电影演坏人不用化妆。那人仰头和天熊对看,探问道:“詹、叔、清,你的熟人,想起来了?”
“嗯。”
“他托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他托我办什么?”
突然咆哮:“装什么胡样?打算干什么!”
恼火的打量他:“我装什么?”
卞福同情他了,拖过一把椅子,让他坐,和气道:“这位丘同志,是向你了解别人情况的。你好好回忆。”那人缓和了,点点头。
“我没托他买东西啊。他托我?我是工人,我买得到什么?”
姓丘的小胡子一愣。思索道:“你先谈谈如何认识他的,还有以后的往来。”
这问题其实棘手,他装傻道:“这个人乱糟糟,他吹起来,上海有一半人他认得!我好久没见他人影了!”说完自己一吓:明明上个月他来家吃过饭。丘胡子没反驳,只顾他的思路道:“他和吕仕顺怎么认得的?”
“没听说这人。”他想起那个高干子弟了,应该是在家骥表兄的结婚酒席上见面的,有点着慌,竭力镇静。
丘胡子失望,兜回来道:“可是詹叔清承认是交给你任务的。”
“什么任务?”
“由你自己说比较好。”
天熊骇笑:“我碰到神经病,随他怎么说吧。”
胡子没话,卞福帮腔道:“小梁你态度不对,对待外调,要忠诚老实。”
“我编不出,我怎么编?”
胡子来回踱步,举止威严,像是这里主人似的。说话像是地狱里判官味道,显然不是小人物。卞福敬他烟,替他点燃。他让卞福跟他去外间,商量一番。两人又进屋,卞福道:“小梁,你回去好好回忆,写一份书面的东西,经过情形。不准和别人串联,后果你担当不起。”胡子道:“包括戴家骥,梁云鹏,听明白没有?”天熊觉得事情严重,点头答应离去。
回到家,饭桌上就谈起这事。弄得大家吃晚饭没心思。爷让梁芝不要洗碗,马上去大姨家,请晓风打听隔壁邻居燕子家的情况。梁芝回来说,家骥果然出事了,今天关在学校审查,没让回家,而是叫家里送铺盖去。好像是政治问题,燕子很害怕,也是关照不准串联。梁廷说事情严重,让儿子做好思想准备,冤枉人的事情是很多的。家骥不知是否软骨头,知情的话会不会坦白?天熊自己根本没被托过什么任务,倒是不怕。
夜里才眯糊睡着,明天是早班。有人上楼,把他摇醒,是云鹏。云鹏气喘嘘嘘道:“没人跟着,我才按的门铃,梁芝开的。”天熊明白道:“寻过你了?”云鹏道:“今天来厂找我的,留小胡子,专门问詹叔清的事。”天熊把他这方面的事说了。奇怪道:“你是在我这里见到他的,为什么要找你呢?”
云鹏道:“他骂上海的头,我附和的。还和他去过一次市警备司令部,就是找帮过你外公的那个部长,没找到,没别的事了。”
“你何必说那事呢,我就不谈,还牵到我舅舅。”
“是啊。不过肯定没下文,那部长调走了。好像是回省城退休了。”
“你说这事了?”
“没有,打死我也不交代。”
“问题是叔清说了没有?这人胡吹八吹,真真假假的。”
“他是说过来上海有特殊任务的,我听见他和吕仕顺说过——”
“快忘掉!忘干净。”
两人细细研究,统一了口径。万一要退步,怎么退。梁廷披了睡衣,衔着香烟上来了。对侄子道:“你半夜里来,不一定妥当,要沉得住气。”可是他拿烟的手在抖。又道:“不能让小詹处于不利境地。”问明两人没参加过叔清的活动,心镇静不少。天熊道:“这个人七搭八搭,连戴嘉骅都认识他,说他丈人是中将。可是我连他在上海住哪里、是什么挂名单位都不知道。”爷说:“这样好,再找你就这样说。”
云鹏道:“我有他一个电话,想办法让人冒充去通知他?”
梁廷道:“不必,肯定隔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