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就在这时候——别说是天熊,连老黄高效的情报网也没发现——老汪正率领他的部下反攻。
老汪情急下找了公司经理,控诉后自以为已生效,有了靠山了。洪元出面弹压后的一面倒形势起了变化。其实洪元也是滑头,他找从前认识的造反战友于瞎子和管蛤蟆谈话,大谈当工宣队的胡萝卜记性、办事如何不行,他没法瞧得起——和他同经历的新工宣队胡洪根受到市里重用,他心里不受用。只字不提大字报,所以瞎子和蛤蟆没受到压力。倒是和一些小青年如阿凤、铜汤谈话,他吹胡子瞪眼,装腔作势,一味吓人。卞福、小古陪同,开口闭口吴书记,人家还以为是党委书记。
老汪、瞎子、顺风、麻叔、门板、阿芳一干人出现在马路上,一色的自行车,像电影里的汉奸行动队。经过在外厂上班的顺风麻叔的分头侦察,摸清这几天歇病假不来厂的温老板住小老婆家。大老婆住从前英租界的石库门房子,小老婆住法租界的欧式里弄,因为孩子养得多,全都结婚在家,所以抄家后房子没缩小——这是温一品的得意之处。
六部直行车骑出不久,隐约有尾巴跟踪,回头又不见。顺风有办法,他路熟,一处打弯后都躲进小弄堂,于是看见一个贼头狗脑的人骑了车东张西望,是孟汉。他是来盯阿芳梢的!大家好气又好笑。孟汉也看见他们了,只好下车来相见。顺风想一下,跟老汪通过气,跟他明说了。孟汉大喜:“我最喜欢这种事,算我一个!”
于是七辆车前行。可是多了孟汉,就要生事:他讨好的跟在阿芳一侧,使马路变狭了,马上跟别的车擦了一下,对方吃亏了,破口大骂。孟汉哪里吃这一套,停车大骂。嘴里都把对方的娘带着。
全都停下对阵了,互相掂份量。是三个彪形小伙,一色的运动衫,寸头,玄色大绸裤,像是练拳的,两个叼着香烟,是惹事的主。
这边虽是七人,老汪显得是草包老大,遇事没主意了。黑眼镜里眯细眼的老于露出一个金牙,像傻乎乎的地痞。董门板话少,脸上是惯常的忧虑。麻叔虽强壮,马路上打野架是没有的,犹豫着。孟汉很冲动,上前逼住,看上去要一打三。
对方很冷静,道:“你有种,我们不欺负你,一对一,给你个教训。这里不好,警察瞄着,过马路有个空场地,我们一起走。”
“走就走。”
老汪、老于忙劝阻,说有要事,还道歉。对方不依,孟汉也不依。
伶俐、精神的小胖子顺风挺身出列,冷静果断,众人皆高他独矮,有小平同志的风采道:“打架我们不怕,你知道我们什么身份?我们去办什么事情?今天时间赔不起,我考虑一下,是不是这样,你们出个人,跟他拗一下手劲算了事,怎么样?”
对方互相看,说不出话。顺风路边捡一块搓板,架在红漆消防龙头上:“来呀,看什么看!”
两边觉得这主意不错,选一个人和孟汉拗上了,几个人稳定住平台。一片“加油”声中,孟汉得手了,哈哈仰天大笑:“再上一个!”
“算了,算了,快走吧。”
“不行,我不过瘾。”
对面大怒:“来就来,谁怕你!”
顺风光火了,嚷道:“搞什么!小孟你留下来比武,我们走!”
孟汉瞅一眼神色鄙夷的阿芳,只得抱一下拳。跟着推车走了。很远了,对方还原地看着他们。
众人称赞顺风有急智,顺风得意。
这六人的队伍这样形成是有原因的:有私心的蛤蟆经过思想斗争,借口有事没参加。门板因为包福住已上班,他打回原形,依然没权,还因为他和顺风新受刺激:有一个今年的大学名额——新大学生吃香,大家渐渐明白——秘密地给玲玲了。皮蛋觉得厂里呆不下去,再三请求,于是老黄改让她去,她的支部委员由玲玲顶。皮蛋人走后,这几天厂里才传开,他和顺风气坏了——天熊还不知道这事。
一路上汪厂长介绍温一品从前接客的花头:“我们按电铃,女佣出来,先张大铁门的玻璃眼,看清不是强盗土匪,开一小窗口,问明是厂里人,厂是什么厂,厂址哪里,有什么要事。然后去通报,如果他不想见的人,比方工人,就说人不在家。我是正厂长,当然请进去,走过小花园,在客厅坐定,老温还过一会才下楼。这时分两种待遇:一般是吃茶几上的蹩脚烟、蹩脚茶,他喜欢哭穷的!他看得起的人,就带了好烟好茶下来。”
瞎子补充道:“这赤佬是欢喜贼头狗脑,夏天出外,戴副特务的太阳镜,摇把折扇,进弄堂才拿掉。进厂门一本正经,眼朝别处看,不和人招呼的。”顺风笑道:“就是现在老黄的腔调么。”瞎子道:“他家里我没去过,从前人家拍马屁去送礼,我这人笨,不会。”老汪道:“你送了礼,他也不见你。我因为是公家厂长,他私方经理只好买账。”
瞎子道:“他小老婆现在也五十了,粉塌老厚,好像还在妓院里。”老汪道:“客观讲,身段是好,腰细臀大。”大家发笑。
到了目的地,都寻地方锁车子,于是敲门,门一开涌进。像李逵手里没板斧不自然,孟汉随手夺一条光秃的拖奮柄当水火棍。然后全部冲进屋,披睡衣的温一品吓得哆嗦。小老婆递茶递烟,只有孟汉接受。顺风道:“我们不来这一套,温一品,今天是第二审,开堂。”
老温冷静了,说根本没有的事。老汪傻眼,今天的行动是他一手组织。因为他已和经理谈过,经理的智囊——公司的工程师对绿叶厂的生产是很不满意的,但拿老黄没办法。经理对吴洪元迹近冒充公司党委胡书记也很光火!于是索要五十条罪的小册子和收资本家好处的证据,在上层讨论。老汪激动,如拿到尚方宝剑。
其他人也怀疑了,阿芳本来不三不四,沪语所谓十三点兮兮,这下怎么搞。阿芳急了,诅咒发誓,说要和老狐狸拼命。老汪、瞎子、麻叔没了办法。顺风猜到真相,诈他道:“老温,你当我们三岁小孩了。事体暴露了,老黄叫小古他们布置你病假,来个死无对证!你没想到老黄身边有我们的人,现在告到公司了,公司派老汪来核实的。你不承认,就有好果子吃了。”老温脸色难看了,老汪大喜,拍桌子:“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是伐?看煞我厂长不会重当是伐?当我汪元大好吃吃是伐——
顺风阻止他的不伦不类。这时用得到孟汉了,他大吼一声,上前反拗他胳膊,老温痛得急叫,小老婆上前,被阿芳拉住。顺风尖利道:“我看得很清爽,不会骨折的。这事有没有?回答!”老温挺住,额上流汗。孟汉用力一按,老温说“我讲”,大家听着,他却道:“我只想死。”老汪冷笑道:“我认得你们夫妻多少年了!你们肯死啊?”
这时有个壮汉冲进屋,奔孟汉扭打。孟汉放手,和对方拼命。麻叔和瞎子都有点同情老温,任由他逃。他倒不走了,怕打坏他小儿子,求孟汉住手。小老婆和那儿子不准他们走,要报派出所。
顺风道:“这很好,事情闹越大越好,你们去报,小孟,你放手,我们坐定了等。我鲍智方今天就不信了。”砰一下拍桌子,翻下一个瓷茶杯,打碎。
老温冷静,摇手说不要报。叫老婆把东西拿来。
“什么东西?”
“单子,锅子。”
老婆明白了,摸摸索索拿来一叠纸。
众人奇怪,一看是水、电、煤气交费单。老温的意思是他的工资还不够交这些单子。
老汪看后大怒道:“好家伙!房钱二十元!我一个正厂长、二十年的老党员,房钱才二元多,一大家人住一小间旧工房,你困难,跟我调房好了!”
董老师道:“还有这煤气单,十、廿元,我都没见过!这里还有谁家用煤气的?都是烧煤饼!你还哭穷!”
老于点头:“老黄还是煤饼呢!
老婆又拿来大饭锅,里面是早上吃剩的米烧粥。老温道:“全家吃的,已经这个地步了!”
孟汉去寻灶间,阿芳、麻叔跟去。孟汉对橱门开开关关,老婆儿子被人拦住。小孟兴奋的捧来寻出的皮蛋、咸鸭蛋、肉松,嚷道:“这是什么!皮蛋肉松过粥,神仙过的日脚,你嫌穷,我来陪你好了,阿芳你也住下,我们一起过这日子。”
孟汉分发皮蛋、鸭蛋,大家不接。他拿一个敲开就吃,还道:“茶叶蛋就更好。”
老温控制不住,笑出来了。大家也笑。
顺风突发奇想,请他儿子一边去谈话。那儿子后来点头,竟被说通,来说服他爷。老温没法,在事先写好的一份东西上签名。老汪大为得意,安慰老板道:“你这个事情,其实我是同情的。七十岁的人还在做重活,身体吃不消!退下来,经济吃不消!我会帮你反映,帮你争取的。万一办不成,事后也能补救。你连这个都不懂,老温,到底你从前没读书,没眼光啊。”
离开后,一行人骑车直奔公司大楼。孟汉却脸色不对了,支支吾吾,说想起有急事,一人先蹓了。他一向是多疑的。电梯上去,一伙人涌向经理办公室,等在门外,老汪一人进去。走道里洪元看到,吃惊不小,连忙拉瞎子去他那里,瞎子谢绝。拉别人,都不理他。老汪已面交了小册子和刚得的签名交代。经理满意,说他有事望谅解,让工程师召集他们马上开座谈会,要有详细记录。于是全体去会议室,关了门,开始放炮。洪元从自己掀开的门缝观察。
座谈会结束,工程师拿了记录和激动的客人握别。留下的人何处去,顺风顾虑会官官相护,不了了之,提出要乘热打铁,逼上面做决定。老汪、门板称赞他看得远,这是很可能的。马上去隔壁的宣传部借来纸笔,门板执笔,字比顺风漂亮,也因为不须伪装得无人认识。
七辆自行车进了弄堂,没去厂门,在山门就停下了,一起神抖抖上炉台看当班的天熊,那气势像抢劫得手的大哥们招呼望风的小兄弟。天熊却不在。于是顺风问正干活的周先生,麻叔问三进山城。原来是崴了脚,去医务室要伤筋膏药了。周良余说天熊写大字报,被抱手抱脚抢去纸笔的事······咸鸡新被谈话,上面有意培养他当副生产组长,有朝一日接替艾大哥。康老大向他透露上面的意图、对他的期望。他觉得荣幸,意识到正是立功时候,他冷冷地大声道:“喂,喂,手里活不要停!”
老汪怒道:“别理他。”咸鸡嗓门更大道:“不要影响生产!”老汪认为他是冲自己来的,回击道:“你啥意思?哇啦哇啦。”咸鸡素来瞧不起草包厂长,瞪眼道:“就这意思,哪能!”老汪气得结巴:“小老卵,你,你——”咸鸡骇笑:“你准备吃人啊?你还当自家厂长?”
老汪气得用手推部下,麻叔帮腔道:“嘴巴介凶做啥?”顺风也上前盯着他。门板、瞎子也上来了。艾小兔不知如何是好。咸鸡有点胆祛,英雄道:“嘴巴老哪能,操那起来。”回转身咕哝家乡土语。有人挑拨,对瞎子麻叔说他在骂麻皮如何。麻叔没了面子,怒道:“你嘴巴凶我手凶。”推开人要揪咸鸡。艾小兔上来拦,别人唯恐打不起来。咸鸡见有大哥档着,嘴巴不清不爽,麻叔夺过一把钢枪,要当标枪真来,咸鸡连忙逃跑,麻叔在后面追,大家喊好。没人意识到,这是七兄弟在斗十三太保,老黄想达到的目的之一。
顺风和门板冷静,去搬来了趴脚扶梯,寻来泡化碱液,上去在山门内侧贴大字报了。艾小兔这一惊不小,拉了工会组长阿根,分头去寻领导报告。
到处不见干部,原来是缩在档案库深处紧张地开会。艾小兔被支书办的门档外面,敲不到里面的门,急得叫哑喉咙。阿根异想天开,寻来长竹竿,从支书办的外窗伸进去,想捣那房门。档案库唯一的小窗是对着隔壁小厂宿舍院子的,毫无办法。
里面终于觉察了,开了门。艾小兔气喘嘘嘘没说完,老黄道:“全体出动,奔过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贴出来!”于是干部们冲向五台山。老黄也瘸步快速前进,想着该怎么说,要拍着老汪的肩膀笑呵呵道:“老汪啊,交给我吧,我会好好解决的。”
已经晚了,山门处挤满了人,有一半是过路人,进来看热闹,以为是黄色新闻呢,看得莫名其妙,失望而去。老黄抬头看道:
“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我们不是游击队,但我们同情游击队,知道他们的难处······公司来的胡书记,怎么不戴眼镜的?他在马条浜的老宅,如何变豪宅的,用去绿叶厂多少人工和材料?他威胁要送人去公安局,怎么还不行动?······胡书记大,还是宪法大?······第一次推荐上大学,丢民选于不顾,这次索性保密,人都飞走了,谁给你老黄的权力?······突击去外厂劳动,人家根本没向上面要人,谁的阴谋?谁布置温一品病假的?······”
老黄脚都发软,发觉厂里人都在看他反应,低着头下山门,和一个急着上来的人对撞,两人都撞闷。
抬头看:老黄、天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