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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五六 救兵

(2014-09-19 12:39:45) 下一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绿叶厂是没法平静了。而着急的总是个别人,大多数人是看戏的心情:起风波的日子比单调、刻板的日子有意思多了。

这回是五台山丁班的原来叫黄庆芳的黄琴芳。原先和顺风、阿乡、喜蛋一个班的。人高挑、苗条,很风流,政治上出名的落后,因为进厂才一个月,已有厂外的男朋友夜班送、中班接了。后来知道她出身不好,娘是从前二、三等舞厅的舞女,亲爷不知在哪里的,而后爷是坏分子,家住矮平房的。也让人理解了:再巴结,领导也不能提拔成分不好的。人是活跃的,自作多情,不怕和男人交往,说话凑人脸前,让人饱看她深黒多变的勾魂眼睛、微翘的厚嘴唇和三颗星——三个微小黑痣斜穿眉和鼻成一条线,有一股邪气、妖气。

厂里男人有对他动心过,但没得到回报。她不迎合厂里头头,和十三太保的班长也关系不好。她和喜蛋互相看不起。别班的阿凤说她:小姐派头丫头命。顺风是了解她的,说是又蠢又俗的野心家。那年献血前检查,发现GBT指标高,以后病假是常事了。她的外面恋爱是很丰富的,但似乎没好的成果。最进一年多指标正常了,只得上炉台,乙班的孟汉一直是对她嘴馋不死心的,加强了攻势。最近终于能公开送她中班回家了,十分得意。到处宣扬,唯恐人不知,和他抢生意。

其实她在厂里最看中的是大她七岁的铜匠间的大鹤,她拼命追求,而大鹤来厂后最早看中的是正派的玲玲!人老实得居然自己不敢开口、托小莲去搭桥,玲玲知道老黄讨厌大鹤是资产出身,因为成分而两次考大学刷下后算社会青年分进厂的,文革初参加造反派,老头头复职后打散调来绿叶厂的。玲玲不敢答应,只能回头。这是前几年的事了。卞福来厂后曾和老黄议认,说厂里有两份档案是骇人的,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是沈大鹤,翻开来密密麻麻的本人填表和补充调查,全是大资本家。一个是梁天熊,全是大知识分子。老黄说是两个半,还有半个。卞福问是庄文吗,老黄说是苏国容,爷是历史清楚的老党员,可是关系人中不少前国民党高官和现共产党高干。

事情是这样的:阿芳突然被告知只加三元。因为她病假长,加起来超过天熊,而天熊是三元。孟汉虽蠢而多疑,想到可能是褚疯子的事,怪在他头上了!他被人下了药。褚卫国新加的三元,出在他的马子身上!

但是,没证据。既使有,又能怎么样?

英雄救美,时候到了。英雄急得慌了手脚。他是别厂工业中学的两栖类身份。学生时运动来临,别人自称是学生,去串联去玩,不来厂了。他自称是工人,参与造反,是派性武斗的大将,弄伤人命的。分来绿叶厂,老黄对他避而远之,遥控压制。
板刷头、大眼阔嘴的孟汉这天寻到卞福——认为他是老黄的狗头军师,迷信他说话有力道——邀他到背人处,拿出红壳子香烟敬他。卞福知道这烟不好吃,用手推开。孟汉硬塞进他嘴,挖出老爷打火机,卡搭卡搭只有声音,头颈气红。卞福自己拿出洋火点上。孟汉亲切笑道:“卞副书记,求你个事。黄琴芳,是我老婆,已经敲定了,结婚是迟早的事。你帮个忙,让她也五元,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喊一声!”

“小孟,这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晓得。你答应了,我去寻别人。”

卞福还是摇头,孟汉拦住他啰嗦恳求。卞福转身走开,孟汉犹豫一下,追上一把揪住道:“你讲个理由,她为啥少加二块?同进来谁不是五块?褚疯子吵一吵就是三块,当我不会吵?你今天不讲清楚别想跑,没这么便宜!”

周围人哄上来了,卞福已在会议室门外,胆壮道:“你预备怎么样?我倒要看看!”孟汉骇笑道:“你也敢凶了么!妈个皮,我的香烟你要吃的,问题不解决的,你啥意思?”说着手里一用力,卞福惨叫,挣开后逃进门,嚷道:“你打人,你等着!”孟汉手舞足蹈在门外对大家演讲:“卞福为啥要压制阿芳,你们晓得伐?因为他调戏阿芳不成功!才进厂就动她脑筋了,利用护厂值班,对阿芳动手动脚,动到下面去了!不给他摸,他就——”

群众哄笑。卞福受冤,气得发昏,而他是有这个毛病的,半条命的小种鸡居然有时会当众色迷迷地对喜蛋、皮蛋她们摸头捏肩的,令人诧异。蛋们也沉得住气!他开大窗喊道:“你造谣,你要负责!”孟汉作势笑道:“我负责的,公安局寻我,我也这样讲。你慌了吧?”两边骂得难听了,卞福骂他流氓腔、打砸抢分子,他回骂臭蝙蝠、灰老鼠、混堂里擦背擦屁股朋友——这有点揭老底了,据说卞福是澡堂里小工出身。卞福嗓门小,吵不过他。歪歪出来,劝孟汉回炉台,劝围观的离开,没人理他。孟汉一向邈视歪歪:“我回去?我来解决问题的,你帮我解决伐?我注意什么?你要注意了,嘴巴再歪要变歪瓜烂桃子了!”大家嘻笑颜开。里面老黄坐不住了,出现在门口,眼睛不看孟汉,扫瞄人群道:“做什么围着?有什么好看的!”人们收敛了笑,迅速散了。剩下孟汉一人,站那儿发呆。

当天厂门口来个贼头贼脑的人,要寻领导。门房去报告,卞福霎着眼睛,出来接见。那人自称是药店站柜台的,有个姑娘神色吓人,开口要买十包老鼠药。他不敢卖,说没有。姑娘拍桌子说:那给两瓶安眠药。他诳称要看工作证,看明是绿叶厂黄琴芳,“后来我说缺货,没卖给她。是有这个人吧,是不是工调想不开?”

卞福一怔,又怀疑他是阿芳找来搞鬼的,盘问道:“来这一套,你是药店的,有证件吗?”那人带着,给他看。卞福没话说,道一声谢谢就走了。那店员没得到好的解释或好处,脸上悻悻然的:“他是厂领导?怎么这样的!”门房也说:“她是叫这名字,脸色很不对的,是要注意。”没想到卞福折回来,嚷道:“她诈死!吓人的。”

这话马上传到在做日班的野鸡班阿芳耳里,当时就发傻劲了,去会议室痛哭流涕,落工后也不回家。老黄走进走出,眼里没这个人。别人学他的样。卞福还关照值夜的人别理她,随便她表演,不要大惊小怪。阿芳抽泣到半夜一点钟,用头撞墙,也没观众,孟汉没法了,硬是搀扶她回去了。

次日孟汉发狂了,掼下工具罢工,痛骂卞福、歪歪和工调小组,说要跟他们拼命。班组长有愧,没去报告。领导还是知道了,小古有点不安,老黄知道孟汉没敢骂他,得意道:“派人顶替,他不做随他去。”话传到孟汉耳里,顶替工也到了,他慌了神,拣起钢枪上工了。旁观的唐一萍她们直摇头,说他没种,斗争恐怕要输。

当初同进厂的一批学生,只有皮蛋、喜蛋她们几个做干部不用干活的是加七元的,这激起了小心眼人的怨恨,捣乱者上场了。喜蛋落班后去澡堂,带去更换衣服,拿出肥皂毛巾,放在挤得满满的长凳上,开始脱衣服。飘进的锅炉烟灰迷住她一只眼,她光着身子在一个长镜前揉,好容易弄出,不由惊呼:肥皂毛巾不见了,遍找更衣箱和长凳,急得跑进里面,别人都在嘻嘻哈哈的冲洗,不见她的用具。她进退两难,看见晓芬在角落的水龙头下,上去要求共用。晓芬当然同意,她诉说东西失窃。澡堂里女子们浪怪话了,“哦哟,出大案了,要报公安局了”,“用不着,老黄能破案的”,“少讲点呵,我们这种人是怀疑对象。”喜蛋闭口。等人走空,才和晓芬出来。又惊叫了,她的绒线衫和新内衣裤不见了,她吓得光身子哆嗦,在胸罩里找到一张纸,写着:“喜蛋我亲爱的,今夜老地方见。你的跃。”晓芬只好匀点衣服给她。

她连忙去寻皮蛋。皮蛋从女厕里推出她的自行车,气恼道:“不知谁做的缺德事,前后胎都没气了,放气倒好了,恐怕是戳的大头针。今天踏不回去了。”喜蛋心好过些,诉说自己的事,“我们去找老黄。”皮蛋咬牙切齿,深谋远虑的劝她先不要声张。

喜蛋直接到男友家,坐立不安,等不及到明天,由人陪着去老黄家。黄大爷正一个人喝闷酒——儿子们都在外面蹓逛,要等他喝足酒才全家吃饭,这是家规,只有最小女儿可以陪他说笑,吃点菜。今晚老黄心绪不佳,女儿也跑开了。原来刚才老黄也去洗澡的,才进去见卞福在乱嚷,双手乱摸,眼镜和衬里衣裤、皮鞋都不见了。长凳上拍拍密,衣服被错卷走是可能的,鞋和更衣箱里的眼镜是不可能的。老黄心头一梗:光天化日的对他手下恶作剧,来者不善,真够大胆的。而且大家的表情是幸灾乐祸。

喜蛋赶到,叫男友在外站岗。向老黄诉说,交出纸条。老黄更吃惊:男女浴室同时动手,还有女厕,已经有男女联盟了?纸条不能临时写,是早有预谋的。问题是孟汉、阿凤、唐一萍这些刺头明显都不在浴室,要成疑案了。

喜蛋啰嗦:“这可怎么办?”老黄不耐烦道:“这是冲你的七块去的,你要害怕,去掉二块好了。”喜蛋吓住,佩服皮蛋的眼光,后悔来此了。老黄叹道:“碰到事慌张,一点用没有,还团支书!”喜蛋涨红脸,低首无语。老黄看瓶空了,叫老婆去拷。喜蛋抢过瓶道:“我去,还是转角那爿小店?钱我有。”老黄目送她出门,对老婆道:“你手里那件上装不要补了,等会让她补。”

喜蛋突然闯进,后面跟着男友,慌张道:“孟汉来了,在向人打听你的门牌号。”指挥男人保护老黄,要避一避。老黄脸变色,起身道:“他一个人?手里拿的什么?”男人说是个尼龙袋,鼓鼓囊囊的。门外已有人叫:“黄书记、老黄在家吗?”老黄诡诈地笑了,叫两人后门出去······

全厂大会是在食堂开的,人挤满了:工调期间不能塞住耳朵。先有皮蛋唸中央文件,内容照例和百姓不搭界,男人闭目养神,女人说悄悄话或结绒线。中央精神传达完,老黄要总结发言了,全场寂静:听得见绒线针掉地上!被卞福皮蛋和歪歪玲玲拥坐主席台中央的老黄,伸手接过话筒,拿有绿叶厂特色的玻璃咬嘴的香烟在烟缸上敲几下,操苏北话昂扬顿挫道:“刚才,孙松华读的文件,是领袖向全国敲警钟,最近,阶级斗争这根弦是比较松了。联系我们绿叶厂,我也抓得不够紧啊,对有些人太客气!这几天是乱哄哄,有人高兴得很,说天天有戏看!这就叫树要动而风要静”——卞福更正:“树要静而风要动”——“对,意思是一样的。这批人乘工调时机跳出来,我叫他别跳也没用!当然,有想不通的问题,找工调小组谈,是正常的。可是有些人不这样,他们钻到地下的防空洞里去商量,还锁了门,有人把风。我们不禁要问:有什么秘密见不得人?非要到地下去呢?”全厂哄动,嗡嗡声一片,真是新闻。

老黄对效果满意,又道:“我闭门在家里坐,还碰到新鲜事呢。东西呢?”歪歪从身后拿出个袋,掏出两条烟和两瓶酒。老黄笑道:“大家看清没有?猜猜是怎么回事!”群众又骚动了,头头太有谑头,还设悬念,说书人似的。

卞福笑道:“他没有来,不敢来。”老黄道:“这是个年青人送到我家里的,说一点小意思硬要我收下。要我在工调问题上帮帮他忙。我很奇怪啊,同志们。因为这个同志不像搞这一套的,平时很凶狠,又骂人又掼生活的!”

台下顿时猜出是孟汉,果然人没来。领导阴笑道:“看错菩萨烧错香啰,当我黄庆五几个脑袋?最近是连本台戏,一会诈死,一会罢工,一会糖衣炮弹,我丑话讲在前头,再唱下去,取消工调,三块也没有!”

最后排的顺风挨天熊坐着,刚才为点名防空洞事紧张,愁眉稍展的开心笑了:“小流氓碰到大流氓。”听老黄道:“大家静一静。还有比这下流的,同志们也听说了,打横炮,制造混乱,在女澡堂偷肥皂绒线衫,在男澡堂偷眼镜皮鞋。肥皂绒线可以派用场,眼镜、鞋子换个人又不好穿的,存心捣乱么!还在女厕里弄坏人家脚踏车。我正告这些人,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有人来反映了,我们全部掌握了:谁干的,谁望风的。会散后找领导交代,我们就不追究了。三天不来,不用来了。到时候休怪我们手条子辣,哭也没有用。”老黄征求别人意见,像准备散会了。私语几句后,稍作思索,又道:“我再补充几句。现在怪事是多,有个别人年纪青青,官迷心窍,拉拢落后分子去公司告我的狀,好啊,厉害啊,在座的老工人都见过,我姓黄的被打倒过,我准备再挨一次。我不相信你们一二个人有这么大本事。论文化我是斗不过你们,我靠的是党。找到靠山我也不让步的,话在全厂人面前撩下——三块就是三块,不能动了。是上小菜场买黄鱼带鱼,讨价还价吗?”

天熊耳朵嗡地一声,脸火辣辣的,好像周围人都在看自己。幸好散会了,他夹在人流中离厂。有人喊他,和他说话,他听不见。他在深重的沮丧中,那是因冤屈而活动,最终遭晴天霹雳、一言定终身的恐怖。老黄的会像庐山的会。这在社会上已不罕见,不过天熊是第一回尝到罢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在走道客厅门口差点撞上人——姆妈送一对夫妇出来。姆妈叫住他,叫他喊人,介绍说是儿子。他木乎乎的敷衍,上楼睡倒,直到梁芝上来敲门唤吃晚饭。

饭桌上姆妈道:“刚才那男的是你们外贸公司的领导,不久要调走了。”天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她再说一遍。惊喜道:“你跟他熟吗?你同学的丈夫,就是刚才那女的?好极了,我倒大霉了!”

于是叙述。姆妈道:“怪道这些天你像瘟鸡似的。”梁廷沉吟道:“这事情严重。那头是过份了,小厂这么霸道!”姆妈喜忧交加:“好吧,可是难开口,听起来总是儿子没出息。”梁廷不同意:“工伤么!”

天熊好像一刻也熬不住了,当晚母子俩回访。

那对夫妇颇意外。听完告状,那胖丈夫呵呵的笑,拿出笔叫天熊写下姓名、厂名,这会天熊不害怕了,字写得大大的。那妻子气愤道:“这头头太可恶,要追究他打击报复。”领导从容道:“先解决工资。”

天熊心中有巨石落地,喜悦得想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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