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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三八 流窜

(2014-04-18 14:00:27) 下一个
                
 
 
    顺风注意力集中在天熊身上了。他可能要调工种?还是提干?或者是皮蛋瞎编出来的?各种可能都有。最近炉台上调出一学生,去学开卡车了。大家不明原因,后来他们自己泄露的:他的爷是旧警官,进厂时在审查中,现在已解放了,原来是起义的,早已是党员干部。那边派组织科来更正档案,那爷也造访一回,老黄马上优待了。
 
    会不会天熊也是这种情况?真是:做得好不如投胎好。
 
    他只知道他父亲好像是大厂,好像是技术工作。人家不肯讲,他不好多问了。热恋时他叫皮蛋去老黄处摸底,也没收获。
 
    于是他开始四处打听,尤其是甲班的人,结果听到一件很意外的事:洋人来那天,他替老黄解过围。如果这样,好像合理了。可是他见到天熊,对方根本没提起,像是没这回事。
 
    终于有一夜,他见到坐在厂门口的总值班章永玲,上前攀谈,想法打听了。先说些不相干的事,然后不经意问:天熊什么时候做新工作?玲玲吃惊道:“你怎么晓得的?”
 
    顺风想,果然是真事!漫道:“我跟他老朋友。”
 
   “他肯去的?”
 
   “有啥不肯?跳出五台山,还不高兴?”
 
    玲玲怀疑皮蛋漏出的,不是保证断清楚了,而且有了新户主?笑道:“你总归诈人,不老实。”因为只是设想让天熊抽时间教哲学,不调出炉台,还没跟本人正式谈过。
 
    顺风承认不清楚,只是有点感觉。
 
   “感觉哪里来的,老关系?”
 
    顺风惭愧说是。玲玲满意:皮蛋果然不老实。
 
    顺风问起天熊在洋人前解围的事,玲玲得意说是,还是她的灵机一动呢。叹道:“小梁听得懂外国人的话
 
,他还说了一句呢!小鲫鱼、大猫看中的人,有肚才啊。”拉练中天熊和国容接近,后来厂里都知道了。
 
    顺风道:“所以我男的当中最佩服他、只佩服他,你晓得的。”
 
   “女的呢?”
 
   “女的中间,你最稳重、坦白,从来不坑人。”
 
   “是吗?我做不来假。”
 
    见玲玲心里舒服了,乘机诈道:“皮蛋不好,我现在才有体会,居然跟上阿乡这种人!”
 
   “你也知道了?”
 
   “有人家都看见了,在外面荡夜马路了。”一萍、阿凤他们果然是真消息。玲玲小心不说什么。顺风心痛道
 
:“啥辰光开始的?”
 
   “可能要怪我了。”
 
   “为啥呢?”
 
    玲玲闭嘴。前月上级要民兵排长和新党员,脱产去厂外学习一礼拜,住宿的。老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叫她和阿乡去。玲玲嫌这人傻相,不愿意去。老黄就派内部已批准入党的皮蛋和民兵排长去了。回来后,两人明显是有了情意,着迷了。玲玲很吃惊,她随便的这一退让!皮蛋的眼界会这么低!女强人喜欢柔顺温和、会点小算盘的男人而已!像地主少爷喜欢丫头,她一时迷惑了······老黄看出来,是赞成的。
 
    顺风一夜失眠,流了眼泪。
 
    受深刺激后,他愤慨难平,要有所行动了。
 
    某天夜晚,他睡觉前乱蹓跶,见厂门口是甲班两个女工在扯绒线,问男值班是谁。听说是老陈和他徒弟,连忙四处查找。人影全无,直接寻去夜值班寝室。搬过几次,现在也是一处黑漆木楼上。老陈已躺在床上,眯糊睡着了,天熊坐在室内唯一的赤膊灯头下,看书。这是文革来破天荒新印出的爱因斯坦小册子,出了三本,天熊只买到两本,看得正起劲,有客来,很不乐意,也只得放下。
 
    顺风忙看是什么书,放下道:“爱因斯坦是了不起的。希特勒说过,犹太人中······”一堆废话,然后叹道:“太深了,我是看不懂。蛤蟆和老方也不会懂。这厂里就你懂。”
 
    天熊听惯无聊话,希望他走,而他出语惊人道:“你最近要调工作了。”
 
   “调哪里?”
 
   “是我感觉。我感觉是很准的。尤其是你替老黄解围以后。”
 
   “解什么围?”
 
   “那天洋人来呀,在炉台上。”
 
   “哦,那洋人不懂,瞎说八道。”
 
    顺风走过去看看老陈,小声机密道:“你不要讲出去,是皮蛋透露给我的,玲玲证实了!”
 
    天熊坦率道:“哦,是这事。艾班长来试探过我了,说我每礼拜抽几小时去教哲学怎么样。我一口回绝了。”
 
    顺风道:“那太好了,是个好机会。做啥回头?”
 
   “我吃饱了?我情愿体力劳动。”
 
   “你一步一步来。你太清高了,这叫占领位置,扩大影响。我求之不得。”
 
   “那好,下次再找我,我推荐你。”
 
    顺风十分高兴。连连道谢谢。感叹道:“何晓芬走后,厂里议论很多。”
 
   “啥议论?”
 
   “老老小小都讲她好。待人特别有礼貌。她又不是什么大人家出来,可见人的文雅聪明是天生的。现在她在那里成绩排第一第二的。老黄说了,她档案里初中功课,门门是最好的!”
 
    天熊叹道:“她都没说过。”
 
   “而且那种风度,温柔天真,又有情义,说不出的!像皮蛋那样,老三老四,人俗气,哪有点少女的味道?比小鲫鱼差远了,玲玲也比不上。至于苏国容,当然是上等人家,现在没人比了。”
 
    天熊不答。 
 
   “你们艾班长和巴福住、马腾他们讲,说庄文那样菩萨,也对你大有情意,说你有本事。他们说法兰西话,以为我听不懂。不过菩萨好在那里,我没法知道,体会不出······你对陈襄怎么看?那个阿乡,笨得要命的乡下人,会有女的看中吗?”
 
   “他不是乡下人,是小市民。市民有愚蠢一面,有狡猾一面。”
 
   “太精辟了。那你看,皮蛋会看中他吗?”
 
   “啥人晓得!”言及皮蛋,天熊从不评论。那是他情人,他那张嘴,又是朝秦暮楚的。
 
    一时冷场。顺风道:“你的参考小报对我影响很大,内容丰富。”
 
   “根本没内容,我头版到四版,一分钟就看完了。”天熊夸张道。他对选登的严控,不能忍耐。
             
   “哦,不过你看过还是不要丢掉。”顺风好奇金发洋人的文章会不会在小报上出现,要看看下文。 他又开始说大话了,纵论厂里形势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最近厂里是山雨欲来了,你有感觉吗?老黄的本事,不过是玩弄派系平衡,蒋介石那一套······厂里几大派,都情况不妙。比方十三太保,你一定没听说,他们住的老巢伍家湾那里,破了一个大案,抓起了十来个小家伙。康冬狗的儿子、孟勤宝的儿子、李福生的儿子都在内。目前这事还保密着。”
 
   “艾班长脸上看不出么。”
 
   “他儿子没有抓,不过也有牵连,传讯的。多年的帮会,这点涵养总有,脸上不会露出的。现在都在求老黄出面帮忙,大包小包去他家,挑他发小财。老黄会帮的,叫歪歪跑腿,还有皮蛋。我看从此十三太保硬不起来了:在厂里狠三狠四,自己小孩子都管不了!现在工人家庭,下一代犯案是普遍的。”
 
   “厂里真有十三太保吗?”
 
   “有的。”
 
   “谁承认过?历史上是有许多十三太保的,像李克用、杨林、冯玉祥,艾小兔他们的头子是谁?”
 
   “可能没头子,只是结拜兄弟。”
 
    天熊道:“这是一派。”
 
   “老黄文革后提拔的嫡系,于瞎子、蛤蟆、歪歪是一派。我们进厂后,他提的两个蛋、玲玲、阿乡也是一派。前二派我都有办法对付,可是新嫡系一派,我不好意思,玲玲人还可以,皮蛋和我难解难分。老嫡系没有出面整我,我还要看看,其实他们的把柄,都在我手里。你大概不相信吧?”
 
   “蛤蟆才三十岁,有什么把柄?”
 
   “就举他做例子。你看他年轻,工厂、学校出身,很简单吧?他是住苏北人上香磕头的庙里的。工厂送他去唸书,他跟同学讲反动话,关过公安局。又和女同学乱搞,人家要回头他,他要弄死女的,同归于尽······”
 
    天熊吃惊道:“皮蛋能看他档案?”
 
   “皮蛋只知道皮毛。老黄看不起汪元大,可是老汪毕竟是厂长,老人马的底细他都知道。跟我一结合,就是威力无比的定时炸弹,我要它什么时候炸,只要轻轻引爆一下······所以,我们三家村也是一派,外表看不出、实际是最厉害的一派!”
 
    天熊不安道:“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吗?”
 
    正色道:“这厂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正确理解我?我难道为自己谋一个小官做做?要那样我早投靠老黄,做他包打听了。我是认清了他真面目,决心跟他斗。他搞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文化大革命基本思想作对,所以必须打倒。我顺应国家大势,响应领袖号召,偏要造大人物的反。目前阶段我只煽风点火,靠厂里群众觉醒,将来实在不行,我还要靠上层、靠报纸、靠社会力量,反正我不是为私字奋斗,我无所畏惧! ”
 
    天熊茫然,看着这位自命的英雄人物。从前没见过他这号的,牛魔王、鲁疯子、马尔勇都不是这样的,没这么多理想和想象。他也没听说过顺风的家庭,不知道他的底色,只是感觉,林彪都死了,说这些过时了。
 
    顺风还要发挥,正考虑是不是端出和洋人的交谈,被扰得睡不着的老陈吼起来了:“让我们睡睡觉好伐?明天是早班!”
 
    顺风连忙道对不起,下楼去了。老陈教训徒弟道:“你也不好,睬这神经病干什么!不要看书了,关灯睡吧。”
 
    顺风觉得和天熊交了底,就是自己密友、知己了,应该对他知无不言。所以一碰见,总是话多。有时干脆去五台山,天熊干活,他站一旁聊,天熊休息,他坐一旁聊。某天聊到交接班,天熊去浴室了,他还呆那里。接替庄文,坐下开模子的苏国容道:“小鲍,你现在这么空啊?”
 
    顺风觉得荣幸,上前笑道:“下午两车装完了,没事了。”
 
   “比我们舒服,到底是长日班。”
 
   “我觉得还是炉台上好,闹忙。”顺风挑料,技术不错的。有时回炉台玩,找女孩子较多。他自命风流不羁,在女生队里混惯,皮蛋一向不吃醋的。有时还坐下来替丫头干活,厂里人看惯了,不当回事。倒是他比天熊灵活,和咸鸡也能说上一阵(天熊至今不和他说话),没拘束的。女孩多数是痴婆子,当他是痴汉子,嘻嘻哈哈一阵。也有个别不理他的,比如庄文,讨厌他的油腔;比方苏国容,因为他是皮蛋情人。最近,对他的恋爱挫折有所风闻了。
 
   “烤鸭子,还闹忙!” 
 
   “要么,我们交换?”
 
    国容不经意道:“刚才你跟谁指手划脚的?”
 
   “天熊啊。”
 
   “你找他?”
 
   “我们老朋友,无所谓谁找谁。他厂里值夜,我去他那里讲到半夜的!”
 
   “他讲什么呀?”
 
   “怎么只关心他,不关心我呢?”
 
   “你胡说我不睬你。”
 
   “啊,对不起,别动气。”
 
    笑道:“我只是奇怪,两个人脾气一点不像。”
 
   “我很想听,你随便说。”
 
   “一个油子,一个呆子。”拉练回来,两人说话机会又少了,国容很不是味。
 
    顺风哈哈大笑:“说得妙。这是表面的,内部本质,是一票货色。精神上一体,分不开了。就为这,皮蛋也不理我了么。”
 
   “又在胡扯。”
 
   “我们同是被压迫民族么。还有个水平问题,不是吹牛,能和我讨论政治、经济、哲学这些问题的,厂里只有梁天熊一人。你笑什么?”
 
   “那要改为四家村了。”
 
   “不,他人清高,许多地方跟你一样。我不想拉他入伙。”
 
    国容有兴趣道:“他哪里跟我一样呢?”
 
   “你们都是市重点学校么,当然庄文也是,可是你们是知识分子家庭,社会上上档次的,菩萨就及不上了。够你们这样背景的,全厂就你们两位。” 
 
    国容舒服道:“你调查错了。”
 
   “我吃什么饭的?人家叫我猎狗的!进厂学习班,我头一次见你,你那种悠然又傲慢的风度,使我想起一个亲戚,一个远房娘娘,她解放前是电话小姐,嫁的有钱人家,气派是别人学不像的。我就想,你苏国容要坐写字间才相称。”
 
   “做花瓶吗?”
 
    顺风不懂道:“什么花瓶?反正,提拔进科室的,第一个就该是你——可是没有——就是黑暗政治。”
 
    骇笑道:“不要吓我,我有这么好?比几个蛋还好?”
 
   “喜蛋不值得谈,玲玲是你朋友,你比我清楚。皮蛋跟你两样的,家里是有红木家具的,那又怎么样,爷娘是很庸俗的,小市民。她家里我当然熟,我很失望的······”
 
    国容沉默了。轮到她休息了,去山门口坐着。顺风跟来坐下,感叹道:“我跟天熊,常常说起何晓芬。”
 
    国容吃惊道:“他们还约会?”
 
   “反正天熊是忘不了她。我冷静观察,他们俩是最好一对。天熊事业心强,凡事有主见,抓紧时间看书,最近在看爱因斯坦,你想想!小鲫鱼呢,事事让他,顺从他,从他的角度看问题。她是细心、理解人、体贴人,一声不响比能说会道迷人!好,榫头拍进了!”
 
    女子酸溜溜道:“寻自家厂里,没意思的。”
 
    顺风狡诙道:“可惜分班时,有的一起,有的不一起。”
 
    斜眼瞅他:“啥意思?”
 
    突然想起:“老汪讲拉练时你们说说话的,应该很熟?”
 
    国容只是笑笑。
 
   “我有个愿望,见了你不敢开口了。”
 
   “闷在肚里可不好呵。”
 
    涎脸道:“就是将来如有机会,想登门拜访,见识一下。” 
 
   “哦哟不敢当,欢迎你来。都是旧家生,没有红木家生的。”
 
    顺风大喜。当天夜里,他想到:对国容发动进攻,也不是毫无希望吧,这时他觉得天熊是障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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