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二五 双 峰(上)
(2013-07-10 18:5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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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礼拜一次的团青学习,天熊是能逃就逃的。也有逃不了的时候,譬如早班后,那就去黑漆木楼上坐一会。别班的挑料工顺风见到他来,总挨他坐,告诉他许多有趣的厂里新闻,谈谈笑笑,消遣时间。门板和他们也算友好的,反正男的都是挑料,一网打尽。同是干苦活的!
主持学习的是歪歪,他有事不来,开模工的皮蛋和喜蛋替代——她俩初中里已是团员,老资格了,最近任命为团支委。资格更老的门板没被选中,愤愤不平。顺风打了报告没批下,连团员都不是,并不在乎。他觉得自己是政治天才,出身又好,而且猜得到原因:老黄嫌他太接近皮蛋。
晓芬是有个三人帮的,三个女生头聚在一起,叽叽呱呱,从开会到散会。她们是分别三个班的,要好得住一个寝室。一个叫章永玲,人称玲玲,坦白可亲。一个叫苏国容,诨名大猫,为人高傲。两人长相都好,还都是老团员,不像晓芬是进厂才入的。大猫手里吃不完的零食,玲玲手里结不完的绒线衫。歪歪对她们喊道:“你们集中点好不好?”
三班倒的工厂多半有宿舍的,因为中班后已夜深,有的公交车停开了。夜班前家里睡不安宁,睡宿舍自有门房来叫。四合院里的空房有的是,黑漆木楼,让木匠隔成一间间。女宿舍靠食堂,环境安静。男宿舍有点噪声,天熊睡过几回,比家里更睡不安宁,就放弃了。家里安个闹钟,也一样的,他上班有时是脚踏车。
不久厂里发生了两件大事,许多青年学徒的情绪上起了波动。
天熊他们进厂约摸四个月后,后一届的高中与初中生也分配了——厂里当然没有。之后突然发布领袖的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的指示,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从此一刀切,残留的最后一届中学生和以后的小学生,通通发配去农村,市里高喊“一片红,十年不转向”。全国一致,影响深且广。许多人去的是劳改农场,没有贫下中农的。有贫下中农的地方,对学生到来很痛恨,本来地少人多,来抢口粮!而已进市工的人更珍惜手里的饭碗,如果领袖话说早了,岂不是玩完!这时绿叶厂却接到通知:要分来几名华侨。据说是一次次考不上大学,滞留在高中学校算复读的。早就分他们进市工了,不肯去,现在反悔了,到侨务处闹,市里开绿灯,统一调派的。
华侨要来弄堂小厂了!主要是一些初中女生心情激动,成天传说社会上华侨如何奢侈,像海外奇谈,这会要见真的了!新人报到那天,跑出五台山伸头颈看:一个大包头戴墨镜的公子哥儿,厂里兜一圈后再无踪影(后来听说去换了厂)。一位小姐由男友陪着,总算签名报到了,第二天就去地段医院开出病假单,开始长病假,每月由男友来领工资。大家猜她是太有钱了。只有一个女华侨到黄包车上工了,大家猜她是没钱的缘故。此人叫唐一萍,男友也陪来的,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年造反,大闹侨务处的,人生得精神伶俐,言笑有女明星的标劲。嘴部突出,有侨民风味。她们是前些年国外排华回来的,登过报,有革命华侨的色彩。在学校里安置个宿舍、挂个名,成天吃喝玩乐,哪里是读书的料!
唐华侨到铜匠间学车工,同时把学校的行李搬来女宿舍,吃睡在厂里了。不过一礼拜,有一帮女孩和几个男孩围她转了,同进同出像小集团。黄庆五认真担心了,熬了一个月,抓到把柄:传授吃喝玩乐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下令发配五台山学开模工。唐一萍大怒,从此和老黄结下仇。反正已是最差的活,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在炉台上结识了新朋友,好几个女学徒跟她同寝室了,白天黑夜,闲话聊不尽的亲热。而她居然能吃苦,人聪明,开模的活拿下了。据艾班长的消息,她比小莲能干。一萍不是在天熊的班,但交接班是看得到的。
另一件大事是,老黄终于从炉台的学徒中,提拔干部了!皮蛋和玲玲全脱产,做干部,一个做出纳,一个做后勤,都进入科室。调休息的丁班里的喜蛋和男生阿乡,半脱产,三天日班做干部,一个升副团支书,一个升基干民兵副排长,管几支没有子弹的破旧步枪。
皮蛋孙松华是细挑身材的瘦美人,大眼睛咄咄逼人,言谈、举止、手段,像松花蛋一样光滑、又黑又黄。人小鬼大,如大人家出来的小管家婆。分去炉台,没表示半点不高兴,把大班长和所有老师傅请到家里吃饭,所以上上下下都拥护她。老黄冷眼观察,她的办事能力,比班长和蛤蟆还好,听话又八面玲珑。她家是老上海,祖籍不是苏北。她爷是读过高中的采购员,在社会上路路通,不过几个孩子都不喜唸书的。老黄最反感那个招风耳朵、好发怪议论的小子接近她,所以分在两个班,两人交往只好偷偷摸摸。小胖子顺风和皮蛋是进厂就一见锺情的,话说不完。在一起很般配,顺风也是长得伶俐,聪明外露的,只是人矮,两人像是一般高。她的高升让顺风激动不已,得意又失落。
玲玲的提拔略出人意料。她是老工人家庭,工作和逢迎领导都积极,说话坦率,倒也讨人喜欢。她出色的是相貌,唇红齿白,五官鲜丽,很夺目。可见老黄选苗子,第一是色心在起作用。老黄决定培养她后,听得密报,炉台上一个大她几岁的厂校生挑料工孟承烈在追她,那是个粗鲁的孟浪冒失男子,长得黑皮黑草。老黄勒令她坚决回头男的,并派人跟踪。后来老黄夜访玲玲家,坐等到十一点,早班的玲玲才回家,痛哭流涕承认去孟汉家,发誓从此断绝。老黄得意,兑现承偌了。(晓芬知道还有个原因,是玲玲探明孟家穷,没婚房的)
这事对晓芬是有影响的:同寝室的干部子女的大猫很失落,明白玲玲手里结不完的衣服都是头头的,一气之下卷铺盖回家了。玲玲从此也没空在寝室,一直泡科室或头头那里。晓芬孤零零的害怕,也搬回家了。
那时厂里人人是造反队、是民兵,要轮流值夜的。其实,三班倒的厂家,有门房,值什么夜!那天轮到甲班几个人值,其中有晓芬。她早班后没回家,床铺也没有了,只好坐在厂门口结自己的毛衣。门口好几个木条凳,厂里人无事,习惯坐下来聊聊天。
唐华侨一帮女的嘻嘻哈哈从宿舍出门,见晓芬值班,邀她同去小店吃面。不由分说,拉起就走。晓芬是出名的好人缘,百事不问的,也没受提拔,华侨派想多拉个群众基础!
紧跟唐一萍的四个姑娘都学她打扮,浅灰的化纤衣裤,包得颇紧身。外国人和外行人眼里,是清一色的蓝蚂蚁灰蚂蚁,内行人一看,是时髦人!红卫兵剪裤脚的余威尚在,如今的时髦只在几寸几分的掌握:逼近而不到阿飞的标准——社会上自有人制定这种标准。
唐一萍最要好的多半是同班的,第一是沪姐儿,甜俗不堪的女子,她叫赵沪,祖籍山东人的家里叫她沪姐儿。其他几个是话萝子、疯婆子。人称阿凤的尤凤珍,生得虎头虎脑,为人豪爽多情,满口颠扑不破的小市民做人道理。出身不好,毫不在乎。申请造反队的表格,成份一栏画两个圈圈,仔细看是龙飞凤舞的历反二字。她已和歪歪、于瞎子吵过,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反正是八小时炉台,最苦最脏的活,还能怎样!另两个是跟在后头起起哄,体格风骚的乔仙蔻诨名叫哥哥,出身也不好。园脸塌鼻子的叫铜汤,汤婆子也,出身是好的,住棚户区。华侨也只能收罗这些人了。
高兴记酒家就在附近麻石子路,离厂百来步路。顾客是这一带厂家和居民。生意不错,有十几种炒菜,最有名是“炒面大王”,杠棒面,炒焦。再要几两土烧,就可以醉饱。今天华侨领队,要高档些,于是一半人去窗口排队买炒菜,拿了筹码再去灶台旁立等,讨饭一样。一半人去霸桌子。油腻发黑的白木方桌,白木条凳。难得来讲究卫生的人,铺了手帕坐下去,举毛竹筷子像写毛笔,悬腕。
天色已黑下来,店里人多了。突然铜汤发现来了熟面孔,大惊小怪。来的是喜蛋和玲玲两人。
上海人叫的喜蛋,一种是养了儿子而送人的染颜色红蛋。形容她红喷喷的娃娃脸很贴切。一种是孵小鸡孵坏的蛋,有人恶心,有人专吃这种恶心,说是大补。叫她喜蛋的人有自己解释,她本人一律应承,当补药吃。她崇拜皮蛋,不敢得罪玲玲,甘心做老三。最近她心事重,厂里的风流小伙子、中专生方耀和她热恋,表面又敷衍热烈追求他的阿凤,是一个三角恋爱,争风吃醋。他和门板一样,工资高,很有优越感。老黄因此调查了方耀,深厌恶之,警告过喜蛋了。
喜蛋是近视眼,买好筹子去灶台。玲玲看出形势,过来和晓芬亲热说话,与别人也招呼了。
灶台那边阿凤看见情敌,眼里冒火,推推一萍,怪声怪气道:“啥人瞎了眼睛往前头撞?要排队的!”一萍道:“这要看人的,红人排啥个队!”铜汤等上来起哄:“不许插档,出了厂还什么红人黑人!”
喜蛋气昏了头:“我插什么档?”看玲玲不在身边,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