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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二十 忆 苦(上)

(2013-05-27 12:39:38) 下一个
   次日还在老地方。蛤蟆领来个戴黑边眼镜的眯细眼老头,四五十岁了。大家已知道他就是于瞎子,每天外八字的鸭子脚,叼着烟到处逛,拿人取乐。蛤蟆宣布道:“现在有请本厂造反队大队长、厂革会副主任,我们于大爷讲话!”

    于瞎子笑骂道:“妈个皮,你个贼秃、臭蛤蟆、轻骨头!好吧,我来讲几句。我代表厂革会,呃,老黄叫我这样讲的,你们是学生,是资产阶级——”蛤蟆纠正:“小资产阶级”,“反正是不好的,来受我们再教育的。老黄说学堂是上层建筑,工厂是下层建筑,你们好比楼上的小姐,到地下室来做工了。地下室最光荣,革命大本营。绿叶厂派出的工宣队,好几批了!有副连长、排长,有次叫我去,我不识字去干什么,不去!还是厂里舒服。老黄还说,啊呀,他说什么?我这个脑子!哦,你们来绿叶厂,是一辈子的事,要听话,有好处,不听话,没好处,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你们懂了吗?说呀!”

    全体喊“懂了”,声震屋瓦,瞎子满意道:“好,都是好小人。我看见你们就欢喜,唉,阿拉倪子有嘎乖就好了!现在,把厂里坏人弄来,大家认认。抓革命,比促生产重要么,以后监督他们,不许乱说乱动。管福林,你去叫人。全来太多吧?弄几个主要的。”

    蛤蟆答应而去。不一会,扶梯下坏人已经一堆。瞎子先叫上本厂的开厂老板温一品。六十多岁的温老板天生的倒挂眉,脸色红润,头发密而黑,反应灵敏,戴一副玳瑁边的远视近视双光眼镜,垂头做出哭丧相,有点冷面滑稽腔。瞎子叫他说剥削工人的厂史。他哆哆嗦嗦叙述,说1930年如何与人合股开这小厂,做如意牌酒杯,十几个工人。后来几次要破产关门,合股的人蹓走,全仗他一人支持下来。买二手小汽车、跑舞厅不是白相是为兜生意。买手枪、拜青帮老头子不是摆威风是为人身安全。话里意思里他比工人还苦,今天有这厂全是他功劳。

    奇怪的是没人反驳,最后瞎子才道:“妈个皮,啥人叫你讲这些!讲你逛妓院、打工人!52年已经解放了,一天我烧退火窑,温度高了些,杯子有点变形,你操起挑料枪戳我,我围了圆炉逃,你围了圆炉追,还拿大剪刀砸我头,有没有这事?”

    温老板弯腰道:“有、有,我有罪。”

    下一个是叫潘丝瓜的坏分子,脸长而歪,衣衫不整像瘪三,自报是这一带地头蛇,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关押过。瞎子想到什么,对学生猛喝一声:“啥人是复元中学的?”一个男学生怯生生答应。瞎子高兴道:“你们食堂里有个临时工,叫富珍的,你见过吗?胖得像猪,大屁股。”学生说有这人。瞎子嚷道:“就是他老婆!哈哈,这女人不错的,手脚勤快,人老实,我也看得中的,可惜便宜了这流氓!糟塌了。”满堂欢笑,女孩子别过脸去,潘丝瓜要哭出来。

    换上一个白脸长大汉子,长相威武,站得笔挺,胖得没法弯腰。一口天津话,自报罪名是双料特务陈铭三,罪行却是家里穷,没饭吃才参加和平军、警察、宪兵,腰里别手枪,但没开过。他是有点文化的。

    上来一个扎脚包头、矮小麻利的老工人,从五台山赶来,满脸汗水。自报是本厂国民党员、黄色工会头子龙百根,文革一开始就潜逃半年。瞎子客气道:“算了,龙师傅你去吧。”大家奇怪。

    吃过中饭,楼梯下又是一群坏人。头一个是反革命分子彭和尚,头发很长,脸色灰暗,自报是肃反时窝藏乡下来的远亲一礼拜,不知道是逃出来的坏人。说话咳嗽不止。他走后,瞎子说他是拌料间的老人,有职业病,已是矽肺晚期。

    一个近视片像啤酒瓶底的中年人,自报是小业主,剥削有罪。和乡下的富农丈人家不划清界线。

    一个保养很好,皮肤红润的老娘们,自报是逃亡地主。后来知道她丈夫是区里老干部,尚未解放。

    又是两个老娘们,一起上来,都五十开外了。是公私合营后并进厂的小股东老板,资本家。矮胖的一个嘹亮的宁波话,男人早死,和她有染的炉台上班长项雨,为表明自己,批斗时把她屁股打烂。另一人瘦而高,说的江阴话蚊子叫,像扑粉画眉的,丈夫是教书先生。

    天熊不再有兴趣听,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只记住一个麻子脸,引起大家笑。相貌是端正的,远处也看不清是大麻还是小麻,白麻还是黑麻。瞎子犹豫道:“麻叔,你算不算坏人,我也吃不准,你就当斗私批修,检讨几句吧。”那人在新来人前有些紧张,扭怩道:“我叫马叔同,大家叫我麻叔或马桶。我是叛国投敌分子,我崇拜香港,欢喜美国。老是讲最好来一阵龙卷风,刮我到美国去,我擦皮鞋也开心的——”满屋发笑,蛤蟆让他别说了,和气地让他离开。瞎子笑道:“这人好笑吧?三十多了,光棍一条。工资比我还大,七十几元,用得精光。从前赌扑克,现在买阿飞衣裳、尖头皮鞋,旧货店进进出出。人大方的,啥人看中他买的烂货,捧他几句,他白送给你!”蛤蟆埋怨:“你说这个做啥!”瞎子干笑:“说了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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