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 十六、祸水
(2012-09-07 11: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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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熊几天没去学堂。每日去外公家报到,帮助料理。主持写感谢信,亲自送到那个门房。又打电报叫大舅来上海,去有关部门亮相。外公这个家,天熊小学生时暑假总来住着,和晓风厚哲一起玩,睡客厅,留下好多记忆。房子是很旧了,拉毛墙面,木窗百叶窗,假三层的联体别墅,双开间。黑漆竹篱笆围起的花园一棵垂柳和一棵肉桂是活着的老树。部队新布置的花圃和月季花留下了,花朵鲜艳,像是迎接主人归来。外公家从前人多,到处房间是人,现在是到处没人。外公旧思想严重,据说这房子是留给儿子平分的,对儿子交待过—而两个儿子不要,扬言要联名上交国家—那年代的人的心态,私产是臭东西,不沾边才好。大姨夫的房子是单位收去一大半,现在紧张,外公让他们来住,只怕也是暂住。岂知已故外婆家的亲戚会闻风赶来,而且搬来,说要报恩,来服侍他,不是两个戴家,是一对没结婚姊妹,四五十岁的老小姐,相貌颇好,在三楼住下了。天熊想人多也好,塞满了安全些。 晓风和厚哲这边交给天熊,他们天天去学校了,各自找同学,听听看看,心里没着没落,最后结伴离校,马路上缩着头走,像一对呆鸟。唯精中学是教育界百年老店,最早是中国人办的书院。现在像破庙似的图书馆,就是倡办人的祠堂。学校出过些人物,有个还活着的领导人,校门口的招牌是他写的,这几年他名声时好时坏,工宣队索性拿下,塞进仓库里。顺带盘点还有什么没给造反派偷走的,发现了那个倡办人的铜坐像。兴师动众搬出,丢露天操场上,替他挂上罪狀牌,供学生开会批判。因为办法新鲜,报上作斗批改的新生事物报导了。厚哲他们从没见过这铜像,云鹏崇敬这人,逢人就说他的了不起。 晓风厚哲这天逛到操场,日晒雨淋的铜人已被人合扑翻倒,嘴吻这片他心爱的土地。一个戴工宣队红袖布穿时髦夏衣的女人放肆地笑着,翘二郎腿坐在铜人背上,由人拍照。两人看不入眼,远远绕开走。有些同学在打篮球,不打的一旁观看。二人是不会球类的,就不走近了。他们这一届没有明显对立的造反派,都是自立门户的小组织,名字是骇人的,铁骑兵团,铁索寒兵团之类。现在林立的红旗不见了,到处是鲜红大印的工宣队公告。土势力瓦解,权归进驻者了。 班里总是有对立派的,自然形成了高知高职子弟一派,小市民家里一派,工人子弟一派。互相也颇仇视,红五类并不占上风,因为人少,血统论又批判过了。高干子弟有几个的,部长、将军,停课以后就不见踪影。 唯精中学附近有不错的从前教会女中,所以这里几乎是和尚班。晓风厚哲照家景是高职的,但这一派现在都是豪放人,会篮球足球、骂骂娘的,他俩却太文雅,死读书,从前太受教师和组织宠爱,如今难免被大众冷落。不参加造反,在家里逍遥,现在知道着急了! 突然看见云鹏,从教师宿舍出来。一定是去找他的高三班主任,一个傻乎乎的华侨身份的政治课男老师。云鹏比他俩开展、粗放多了,虽不加入运动,但和各派都能说话,人家也都看重他的文史知识。厚哲是早托他了解分配内情了,但他只能听个大概,稍微有点感觉。云鹏说学生都在接近有权人,尤其是软档的人,包括对老师和工宣队拉拢感情,请吃饭,送东西,花样很多,总是投其所好。两人表示也希望有这种机会。云鹏道:“那好极,正好有个机会,施涛要押回学校关起来,工宣队和我的班主任说他们人手不够,想找学生看守,你们试不试?“姓施的男教师是快四十的光棍,家景神秘,独自一人住草棚棚。文革后校中不见他人影,他投身市里某一种人的造反,最近被打成替父报仇的反革命,市领导点名的,并决定交原学校工宣队追审口供。 二人紧张的权衡,这种差事实在没胃口,可确是好机会!终于决定,云鹏领二人去他班主任家。华侨原是教过他们班的,知道两人老实可靠,当即一人去找工宣队,再返回带二人去队长办公室。一脸严肃的党员胡队长打量之后,叫来一个女工宣队—就是那个骑铜人拍照的,自己就走了。女工宣队开始谈话,介绍自己叫柳彩娥,问二人情况,对他们没参加派性组织表示满意,笑道:“你们俩看上去顶斯文,很少见的,现在的女学生有多调皮!我问你们,施涛要暴动怎么办?敢不敢上去揪住他?你们怕了吧。发一根长矛,夜里决不要开锁。犯人归我管的,因为我是老经验,在厂里关过厂长书记的,没出过事。哦,你们就是这一届分配的,看样子上哪儿?“ 二人忙堆笑道:“就是不晓得呀,能在市工就好了。”柳彩娥没应声,含胡觉得有好事情来了。电话来了,市民兵指挥部这天半夜把犯人介来。柳彩娥说照工厂习惯三班倒看守,明天早班晓风,中班厚哲,夜班工宣队自己值。二人高兴离去。 施涛头蒙面粉袋,当夜由吉普卡送来,塞进校园里的防空洞。这地下工事是全校师生和隔壁居委会联手造起的,挖烂泥、拌洋灰、砌砖头,都洒了汗水的。和其他工事一样,设计既不科学,质量又成问题,假想国的原子弹没来,墙头已经裂缝,如果真来,只能将躲避的人全尸保存。这几年地下造价比地上贵,而且只造地下,各单位的洞打通,形成蛛网似的下海市。照趋势将来人都要生活在洞里,深挖的洞里有广积的粮,不怕敌人占领地面。从前是农村包围城市,今后是地下包围地上,革命进入新阶段。可惜唯精中学的洞只能容纳一小半师生, 更想不到,第一个享用的是个坏蛋。次日天麻麻亮,晓风提前赶到。地面入口处一个铁门,下去几十个台阶,一条弯曲走道,通不同方向的房间。有个房间安了铁门,里面关了施涛。晓风就在走道看守,一手拿长矛,一手拎钥匙呆坐。不密缝的铁门里涌出尿味和烟味,晓风得一日几次开钥进去送饭和倒痰盂。犯人在市里已关过,蓬首垢面,被打得衣裤已成条状,仍嘻皮笑脸,一来就声明要烟,否则打死也不交待,胡队长只好依他。 中午柳彩娥来巡视,走时对晓风道:“你是三班的,你的情况我问过了。”晓风害怕道:“定了没有?有希望吗?“彩娥慢慢道:“希望是有的,你们班里太复杂,要平衡啊。待会又要讨论,我又不能去。为啥?唉,家里来了外地亲戚,看病钱不够向我借,可是到月底了,我也要去问别人借。“晓风心中一动,紧张盘算,彩娥倒不急于离开。于是不经意道:“缺多少呢?”彩娥不看他道:“要二、三十.“虽不是大数目,但晓风家是拮据的,爷娘都是小工资,爷因长病还是半工资,非厚哲、天熊家可比。 终于笑道:“柳师傅,我手头正好有,不知明天带来是不是迟了?”彩娥满脸生辉道:“不好意思,你肯借我?明天来得及,我会还你的。“晓风道:“那下午开会?”彩娥道:“我去,肯定去。你不必跟人说。”晓风道:“我知道。” 下午三时,厚哲来接班。也是一直呆坐,空气不好,没有排风口的,地面的铁门也锁着。彩娥又来察看,照演刚才一出戏,厚哲马上中招,甚至想立刻回去拿,他是有这钱的,不须问爷娘要。彩娥喜出望外,想做工宣队是赚了,在厂里哪有这么容易。 明天二人都带了钱来,同时升起疑问:他知道吗?没人先开口,就没捅穿这层纸—两人是不同班级。晓风等不到女人光临,反而六神不安。女人收钱时,都不数,裤袋里一塞,轻轻谢一声。下午女人说她半夜里受不了,让厚哲去扛来一个长竹躺椅。厚哲心想自己也借光,不会坐得腰疼了,他哪里知道这是女人为半夜接待校工宣队曹副队长准备的。 地下走道里,厚哲想钱出手等于有了靠山,把话引到分配上去。可是女人靠在躺椅上不作发挥,兴奋地谈见闻道:“我才参加了市里公判大会,跟曹副队两人去的。崩掉四个,无期二个,都只二十来岁,有一个才十八.你知道为啥?老头子被整了,他就写信骂中央,匿名信是现在打击重点。我告诉你,这是个窍门,最重要不是紧跟形势吗?只要注意公判会就行了。我是老得意的,公判前案子交给大家讨论的,该重还是轻,判几年,填好交上去,这叫群众办案。数我猜得最准,神不神?你看得出我有这本事吗?“厚哲敷衍说是。 女人叹道:“你们学堂太差,房子像破庙似的,还市重点中学!到学堂里来最没劲,一眼油水没有,阿拉厂里上一批去烟糖公司的,有吃有拿,馋死人了。不过总比厂里好,八个钟头手脚不停,工人苦啊。上面讲工宣队要永久留学堂了,接进领导班子。这里我文化最好,读过初中夜校,可是做校长不行吧,不是党员,顶多教导主任?我管学生愿意的,管先生太没味道,都阴阳怪气的,尤其是女的,穿得像哭穷一样,工钿又不小!你讲是伐?“ 走道里灯暗,这时大约夜里八、九点了,要到十一点才交班。女人觉得热,脱去细点子小花衬衫,里面是肉色小背心好像没穿。拉近躺椅,紧靠端坐不动的厚哲,风骚的笑道:“小吕,讲拨我听,你女朋友有伐?班里女同学?“厚哲脸通红,说没有。工宣队教育他道:“那好,以后要寻,找我做参谋。索性我帮你寻,不要急。进了工厂,第一要紧,别跟派做你师傅的老阿姨太要好,她们都是骗钞票的!你家里条件好,笃定像黄豆一样抓一把拣拣!你面孔不错,转过来,让我细看看!“厚哲光火,脸通红,不好发作—头顶上的铁门砰砰敲响!他拾级上去开门。 圆脸狮鼻的曹副队走下来,他找柳彩娥不见,为半夜的约会激动,先来看看场地,女人要紧披衣,他怀疑道:“一个人么锁门,两个人锁什么门?”女人道:“是我碰上的,我忘记了。”曹副队看木椅紧靠躺椅,女人又是满脸桃红,上衣没扣,吃醋道:“你们在做什么?”女人道:“别瞎七搭八,犯人是我管的,我不要来看看?“起身就走。曹山虎急了,追上去拖住她小声道:“你跟他搞过了?”女人大怒:“你神经病?讲话神志无志!“男人道:“你嫌变我?”女人道:“啥人像你!”拉开铁门出去了。 男人呆了一会,下来逼住厚哲道:“你小子做下作事体,是不是?不承认?妈个皮,一个男一个女关在一起,会有啥好事情?她已经承认了!“厚哲怒道:“笑话!” 曹副队虽是老粗,看他这拙笨相,确是不像。可是铁门里的犯人嘶哑的笑了,提醒了他,隔了门喊道:“你听见什么?你讲呀!”里面道:“我全听见的。叫我白讲啊?”外面道:“你想要什么?”里面道:“香烟太少太蹩脚了—“外面急道:“我晓得了,你先讲!”“我听见好事情呀,躺椅叽嘎叽嘎响,把我瞌冲吵醒。“ 山老虎咆哮着揪住厚哲:“再赖!妈个皮你寻死是伐?叫你看犯人,你做犯人啦?你叫啥名字?”厚哲愤极道:“你放手,你去告好了,随便你告到哪里!弄得清的。”老虎倒退缩了,想自己和柳彩娥的事,别人已有怀疑,闹大了是会革职回厂的!轮到他忍气吞声了,戴个绿帽还不能发作。对厚哲虚伪道:“算了,犯人的话我也不会相信的。“别转头走了。厚哲气得呼呲呼呲,心想事情弄糟了。碰到这样的女人,本来是祸水,投错人了。 柳彩娥这回轧扁头,两个男人恨她,其实是冤了她。她在厂里是出名不规矩女人,但从不和小青年厮混,只找老光棍或家小在农村、身上有余钱的男人。她丈夫是别单位党员小干部,专搞小姑娘,两人互不干涉。她和厚哲胡调,只为三十块钱容易赖掉!按照分工,她不能插手厚哲晓风分配的事,胡队长是古板顶真的。被该死的曹山虎一冲,难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