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 七 饯别
(2012-08-07 12:3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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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事没法想了,只好等待,这时七十多岁的外公回上海了,天熊又多出一件事。外公陆永熙是上海户口,有自己的房子。三个女儿都在上海,天熊姆妈是老二。外公是抄家后房子被占,受惊去北京的。他两个儿子都在北京,大的在中科院,留美归来的,和梁廷最谈得来。小的早年去延安,现在是军队里。最近大的被靠边,小的隔离,居委盘问、训斥、下爱的美敦书,外公被赶回上海。得知梁廷也是隔离,于是住小女儿家。 天晶终于要走了,班里只她和小夏去西南边疆(这一届全去外地,极个别出身好有背景的留校,少数分在江浙二省)。那里主食是大米,是副热带气候,冬短夏长,春秋晴朗舒服。占少数民族的光,肉糖布都不用票,比上海还好。只是路远,交通落后—火车三天两夜,再一天汽车—但两人很满意了。是军宣队工宣队决定的,校方和学生没权,没人抗议。 出发前一晚,家里弄了酒菜和馄饨,主要的亲戚都来送行。外公、大姨一家、小姨一家。已故外婆的两个侄子:戴信让一家、戴季龙一家。天晶的两个堂叔:栋叔一家、岩叔一家。楼上楼下,到处是人,长远没这么热闹了。户主不在,大家小心翼翼,不提这事,但后来还是都知道了—昨日天晶、小夏去715厂,要见父亲一面,被拒绝了,天晶哭闹一场。 天晶无心吃,看来客送她的礼。对衣料最有兴趣,一件件抖开看,谢送的人。大姨夫长病假拿半薪,因和资产的爷同住,也被抄得罄空,家景较差,大姨送的多是旧毛料。小姨送新蚊帐、新毛毯。别人送罐头食品、新雨衣、手电筒之类。天晶像女孩的头,大姨的女儿、栋叔的女儿云烟、岩叔的女儿,尾巴似的跟着她,上楼下楼。 两家姓戴的是堂兄弟,丈夫都是好好先生,见面就谈自己的病,没完没了。两个妻子心浮气糙,互相看不起。两先生中一人是右派,另一人夫人是右派。反动言论各只一条,男的说戴季陶在他家吹牛,说他什么也不怕,遇大事头上会现三道佛光。女的是向党交心时说:怕出兵朝鲜打不过美国。于今都成倒霉家庭,小工资,经济上拮据。 两夫人中一个名钱芬,高鼻大眼,北方口音。她是从银行踢到学校教书的,她父亲和阿公是从前金融界要人,阔气一时的。今天她长子和小女儿同来,长子是某造反司令。小眼睛、团白脸名徐丽,是西医,右派。她父亲是国民党江苏省上海特别市的什么专员,早已故世。她儿子戴家骥也来了,脸像她,本市二流大学的助教,校革会的头,观点极左—文革初还常来家玩,和天晶辩论政局,梁廷父子在一边笑嘻嘻听。天晶也喜欢和他斗嘴。(她说表哥生来幼稚、无可救药,表哥说她聪明、闪闪发光,可惜是碎玻璃不是天然水晶)他大天晶四岁,戴家那边传说二人有意思,其实是空穴来风,他从不存此幻想。今天他一直注视小夏,掂其份量,寻话攀谈。 栋叔夫妻则十分谦虚,老实。栋叔本人嘻嘻哈哈,像没心事—其实几天前才解放:因为台湾转信他也有份,轻度抄家并隔离一礼拜,再转为靠边。天晶对栋叔、栋婶特别感激:她带小夏去拜访过,夫妻俩很同情,曾心血来潮上门劝说“廷哥廷嫂”,多管闲事,滔滔不绝,弄得对方无话。饭桌上他们和有点孤立的小夏坐一起,互相倒酒,眉开眼笑。小爷爷的二儿子梁岩和奶末头儿子梁岱脸完全不像,不是一个娘。他是上海机器厂的车间主任,像丰叔一样爱说怪话,但滑头多了。夫人小他十岁,原是学徒工,很漂亮,一子一女都小。他出身不好,所以牢骚不会少。他对“廷哥哥”言听计从,当年是小爷爷来信求梁廷介绍他进工厂的,他在大跃进的发明也受了梁廷指点。今天他特意运来一坛上好黄酒,是给天熊的。(平时他每周去“栋哥哥”家玩,这里来的少) 一头银丝、清瘦的外公不喝酒,菜也动得少,对两位内侄讲他房子的事:现在是个司令部,前些日他想进去看看,被门口骂一顿。两个五十多的侄子自己住得挤,对姑父没多少同情。年轻时就认得外公的栋叔直言道:“你就是要不回来,也有的是地方住!”众人点头。外公叹道:“话不是这样说,道理不是这样,日本兵在上海,也没有······“ 徐丽心里一动,出口道:“不知是什么组织?我们家骥也是司令,要么让他去问问?”丈夫戴信让吓坏道:“他不行,他哪里会办事!社会经验—”夫人喝道:“你又来了!你儿子比你强多了!” 钱芬不甘人后道:“我们嘉骅,现在认得人多,市里一批头面的······我去问问他?”儿子碗筷在,人不在,于是起身去寻。徐丽也跟去。一直寻到三楼,房门大开,天熊他们六个男生在喝酒吹牛。只有两人叼着烟的,他俩跟娘回到客厅。听明事由,大学里的家骥先表态:“不像正统组织,我没听说。不过能存活到现在,肯定有后台,不知哪路神仙了!我派人先去了解一下,也许能谈谈斤头。“他是男孩里的老大,五官端正的英俊小生,衣着讲究。近来他言谈举止,新添了尊贵风度,因为升了一级,校革会的委员变常委了。 外公惊喜道:“你真有办法?我要好好谢你了。如果顺利,大约多少时候?”家骥沉吟道:“快的话,两个月吧。“徐丽有面子道 :“你分精神对付呵,要抓紧,你姑公公的头等大事!”大天熊半岁的嘉骅在一边冷笑,出语惊人道:“两个月!哈哈,我两个礼拜就足够!叫他们乖乖地滚出去。“他生得像娘,广额大眼鹰鼻。他是从小宠坏的,思想荒唐,无时不卷入糟糕事件中,像天天坐于火山口。他在垃圾中学里,功课也是垫底的,没人瞧得起,于是在校外参加造反组织。因为甘心被人利用,至今没有倒台。天熊这门亲戚,他是重视的,而内心有自卑感,一直想有所表现。 家骥回他个冷笑:“你又是叫一帮人去打一场!冷静点,现在啥辰光了?”在他家里,这个堂房小阿弟一直是个笑柄。嘉骅抵赖道:“这什么话!我有勇无谋?我认得的上层人物有多少!”家骥只是摇头,后来道:“那最好了,你去办吧。办不了跟我说一声。”嘉骅哈哈大笑:“那你不用操心了。“ 外公预谢两个孩子,觉得有了希望,一个不行还有一个。 二人回到三楼。那四人是天熊、他大姨的儿子郁晓风、小姨的儿子吕厚哲、栋叔的儿子梁云鹏—这四人都是家中长子,三人是独子。而且家里都是两个孩子,家长洋派,不肯多生。四人相差不到一岁,所以是同一届的,直呼其名,不称兄道弟。巧的是后三人还是一个学校的,不同班。碰在一起,自然说个没完。 晓风是白净少年人,举止斯文似女子,连大姨都说自己儿子是盘房小姐。文革前他是团干部,现在逍遥在家,情绪不高,看人是一个白眼。厚哲长身长脸,近视眼镜,少年老成,老师们觉得他比自己还老成,所以从幼稚园起一直是班长。云鹏是书呆子,为人粗糙,从没当过干部,性格看似外向,见人熟,其实相反。这三人不同班,功课都好,晓风的外语、云鹏的文科尤其出名。同学间不知道他们是亲戚。 听二人说是房子事,云鹏对天熊道:“你太迟钝,简直麻木,早该想到二位戴兄,神通广大,不用白不用。“晓风道:“现在也不晚呀。”厚哲微微摇头。天熊看见,问道:“你怎么看?”厚哲道:“我没看法,回头又要骂我明哲保身了。但世上事情,顺其自然好。外公现在脾气也躁,何必呢?我们家住着,一个人一层楼,还不舒服?“ 被泼冷水的嘉骅不乐道:“你讲得对,闭门家里坐,房子会自己回来。”家骥也道:“你论调太悲观,凡事总要试一下才知道。“ 天熊道:“我感觉,好像也是时机未到。或许是,要得回时都要得回,要不回时都要不回?”嘉骅嚷道:“绕什么口令!你真是书公子味道了,关起房门想,自然事事难办,我们大风浪里滚过来,看这点事是米米小了。“厚哲冷笑:“米米小。”家骥笑道:“是你们外公呵,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是一直奇怪,你们表兄弟几人,怎么心这么静!怎么做到的?“嘉骅道:“他们都是文人。”家骥道:“文革,革的就是文人,我年龄摆煞了,总比你们看得多吧?要打开门窗,外面,每一天是新的!“晓风白眼道:“新的,就是不长的。”厚哲道:“清的,是旁观者。“ 见二人要反驳,晓风道:“不过你们办外公房子是对的,是以毒攻毒。” “啥意思?” “没你们造反,都不造反,外公房子不是好好的?你们该戴罪立功。” “真是不可救药!区区房子重要还是全国的大好形势?现在的革命,意义比巴黎公社还要深远—” 晓风道:“扯这么远!”厚哲摇头。云鹏拉和道:“算了,争也争不出个名堂,你们一派斗争哲学,一派老庄哲学,那么,两个月见分晓吧······“窗外一片喇叭响,盖住他的话。嘉骅大怒:“小赤佬又要敲竹杠啦?“他是坐司令部的吉普车来的。天熊已让梁芝送过吃的给司机,犹豫道:“要么丢包香烟下去?” 嘉骅道:“不睬他。”走到后晒台,对停在下面的车子臭骂一通,喇叭不鸣了。 家骥叹道:“文革抄去还是好的,要是从前呢·····”众人听见,想起他家的住房史:上海的房子是他父亲胜利后来上海弄的,房子不算好但实惠,面积大,而今只剩一大一小,他只能住学 校,女朋友都谈不成! 嘉骅也被击中,叹道:“我家里呢?爷爷要是不走,不,还是走的好—”他没说谎。他爷爷为一笔养老金,跟银行去香港,没听地下党的挽留—他是有对外签字权的高层。三岁的他随父母去苏州干校,等回上海,那一幢房子早没份,另外分了一间。领导认为他父亲肯定心怀不满,所以没言论也送一顶右派帽子。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刚才上上下下,见天熊家房还这么大,已经感慨了。酸溜溜甚至略有敌意了。众人沈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