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协主席梁长庚自上海来人起就准备请客了,跟梁丰打过招呼。这天一早又让同住的儿媳来找他的女梁芝,说她爹等会来请上海客人吃饭,问了他名字。梁芝替他答应了。
上午约十时,长庚笑呵呵的来了,在门外等。家人这才对天熊说明。没料他一口回绝,众人慌了,问他为什么不去。
“我为啥要去?”
家人这才想到,他不是乡里人,有吃就嘴馋的。瘦削的丰叔说,乡下人好面子,请的人不来,是打他嘴巴,要结仇的。而且村里舆论,会认为长庚懂道理而他没道理。说话鬼鬼祟祟的丰婶则道:“我们没什么菜,他弄得可丰盛啦。”
丰叔又道:“你们请过他,他是回请,要去的。”
“我没请他。没见过这人。”
梁芝急了,帮忙回忆。三年前长庚大病,家人陪到省城,查不出来。于是由支书陪去上海查。村里人在上海有好几家,可是住房都挤,只有梁芝在帮佣的梁廷家宽裕。梁芝的爹丰叔对这事热心,对自家有好处,帮忙谋划。事后想起来,由支书陪去是有深意的:我在家乡是有权的······后来长庚夫妻在梁廷家住了一周,梁廷请领来的支书柏芝伢等在大馆子吃了一顿,让上海的梁栋他们作陪——他们还有点认识。柏芝伢当夜就回去了。天熊上高中是住宿的,可能没见到长庚。
于是梁芝软语劝天熊。后者和她是熟的,从前处久了,也有点感情,为难了。女孩是一直琢磨他心思的,想出新理由,拉他一边轻轻道:“你的太公和我的太公是一个人,东木先生,他的老宅子烧得只剩一间,正好是长庚住着,你去看看嘛。”
“有这事?”
“真的!”
“没听人讲起过——”
“现在不是有人说了么。”
丰叔也道:“还有,东木先生的新楼也在隔壁。你正好去看看,你爷爷、家楼先生出钱、出图纸的。”
“好吧。”
于是走出屋。觉得事情搞糟的长庚正尴尬,十分高兴,用刚学到的词叫他“天熊大兄弟”,几乎要拉他手同走。又热情地邀一下“丰伢”、“芝妹子”——做得漂亮——他们自然不肯。
两人上了石桥。殷勤的长庚没话找话道:“你是第一次来仙人村吧,大城市的人肯到乡下来,真是想不到!梁芝到县城接你的?”
“没有,我谁也没告诉。自己也是临时决定的,说梁丰不行了么!对了,我从车站一路寻过来,好几座漂亮的石桥,雕狮子,圆桥洞,还有碑,我看了一下,明朝清朝的。这个桥哪能介蹩脚?”
“两样的。这里原来是吊桥。”
“啥意思?”
“你没听说吧!反正吃饭还早,我们看看玩玩。”长庚四下指点,说村子从前叠角四方,有砖砌的城墙,四个城门,外面是护城河,木头吊桥。
“这怎么可能!”
于是长庚说老古话,明朝时梁庄已经很挤,一个大官就在几里路外新造个村子,叫仙人村。有二种说法,有说全是他的田,仙人帮忙一夜里变出房子的。有说本来这里是叫仙人山的小土山,平整挖成这城墙的。解放后改名仙宁村。城墙是土匪、长毛平掉的。房子是被日本人烧光的。
天熊想起抄写的石碑,掏出来看记下的年月。长庚翻白眼,又道梁庄现在五六百户,我们仙人村还是一百户,最早才一户,四个儿子,十几个孙子,愈来愈多······幸亏历代发达的子孙都迁去城市,不再回来,否则住不下。
天熊想,同是一个祖先,可是目前村里唯有的几名地主,全是他爷爷的弟弟!长庚却是贫农——他不会说出口,那要算反动话的。
长庚说造村子的太守公,做过什么官,太守公的祖先,在梁庄供大公堂的,做过什么官,如何了不起。天熊摇头:“不是这回事。”拿出小本子看。
长庚不识字,也要过本子,翻一翻道:“你拿这个抄碑的?”
“是啊。”
“碑上讲他什么官?”
天熊照本子唸一下,又说家谱第一世,大公堂那一位,是个耿脾气,朝廷内乱,他被派为倒霉的一方,又不肯改口,被严厉压制,吃尽苦头而早逝,后来几代皇帝表扬他,是为这事。
长庚惊疑道:“这不可能,你弄错了。”天熊一笑,收起本子,不屑说明。长庚喃喃道:“你来事,上古的事也弄得清!我要帮你讲讲了。”
天熊问还有什么古迹,老头说他不懂这个,到处转转吧。于是看西头一个小土地庙,供的像已不见,有明万历三年的小碑。又转到小学堂,围墙里嵌着二长块所谓“坟龙墙”。天熊抄的残碑不远处有倒地的石羊、石马、半个文官立像。长庚说村里有三个祠堂,碑不少,有的拿去铺路、做地基了。有些太大的,或是石龟之类,丢进方塘了。天熊问什么是方塘。引去一看,是民宅围着的二十余米见方的大水塘,水面满是垃圾。这塘是什么来历,长庚不知道。塘边有几块三米长一米宽的厚石板,长庚说是地下挖出的,没人知道什么用处。村上住人没断过,但对封建社会的了解,明显已经断层了······一对有人高的鼓形上马石已部分沉入地面。天熊奇怪,这些巨物怎么运进村的,只有烂泥小道,要上山岗啊!老头说村里村外没人不奇怪,所以传说有仙人。
都是平房,有的是机砖墙黑瓦顶,有的是黄土墙茅草棚,有的是不上漆的旧木屋,佈局混乱。到处是轧稻、椿米用的石臼、石磨,小型的石门枕。还有一个古旧的井栏圈,绳痕凹陷,雕有文字,天熊蹲下查看。长庚说这东西有年代了,村里还有一副。天熊问现在属于谁,老人说没人要的。天熊道:“那你可以搬家去?”
“当然行。”想一想道:“我不要的。”
还是南面的房子最整齐,一长排二十多株古榉树,后面一溜长街,街面整齐的排着一长列平房的大门,之间有小弄。天熊觉得气势不凡,驻足欣赏。老头介释,唯有这里是烧光后在老地基上重造的,所以整齐。别处是乱造的,打烂了原先的格局,所以仙人村比别的村庄难看、糟糕。
老头指着长街当中道:“我家到了。”领他进小弄,顿觉阴凉和黑暗,原来在树荫下。一处黑瓦檐斜而长的伸到眼前,和周围的简屋全不相同的清朝的古宅,埋伏在这里。老头进了门,可是天熊不进去,东张西望。老头返身出来,发糊涂看着他。突然明白,引他打曲折到古宅的北面,一排旧砖楼赫然站立。灰秃秃的旧石灰刷墙,靠地面的一半是大块麻面花岗石外墙。石窟门、木排窗。这就是天熊祖父出过钱的1921年造的房子。
长庚带他围着走一圈,并走进一扇开着的门,指点那花地砖、木楼梯、窗台,翘大姆指,不说话。有人进出,和长庚招呼。现在是村里的会议室、会计组、民兵武器和堆放农具的地方。天熊注意到没见樑和柱,确是西式的造法。可是上海在二十年代的石窟门和洋房已经很考究,哪像这样简陋!
老宅和新楼间的一株古树使他吃惊了,两个人抱不过来的苍皮树身。有三分之二枯萎干死,旁枝斜出,绿荫中一串串的淡黄花,发出幽幽的香气。天熊退远处看,比楼房要高出一倍。长庚神秘道:“这是你太公的爷种的树,日本人来烧焦了,又活过来。”天熊道:“有多少年了?”
“你算呀,有五代人了。”
“这是什么树?”
“槐树,是你祖上北边做官带回来的树种。这棵树好多故事呢。”老人指给他看,树顶有个鸟巢。有几处伤口,说大跃进砍树枝做农具、当柴火,困难时期又吃花、吃树叶树皮,吃得人中毒。它还是没死,是个树精,不得了的。
天熊跟他钻回老屋,顿觉黑洞洞的。地砖没一块不破的。有青石磴基的木柱子,上连木樑和斜屋顶。屋内最亮的窗前摆着很大的八仙桌,菜已摆满。被梁芝评价为心很好的长庚妻子抱来土酒坛,替客人斟一大碗。又开玻璃瓶倒一小碗白酒,让他随意。
长庚让天熊朝南坐,和他对喝,“女人不上桌的,就我们俩!”后来看到他出嫁的“女”也来了,和弟媳和娘,三个女人在灶头忙。当生产小队长的“伢”和“细佬家”都避开了,始终不见。
大碗的红烧猪肉、红烧鳊鱼、昂嗤鱼炖蛋、炖鳗、爆鳝、黄雀······天熊来此第二天,胃就吃坏了,受不了劣质菜油!但今天显然是好豆油,没异味。
长庚酒上了头,话多了。但天熊打量这张硬木古式饭桌,摸桌角的雕花,长庚依然没有说破:这是土改分得的地主的东西,天熊太公的东西。
主人对这旧屋很满意,站起来摸柱子,说是那时最好的木料,不蛀不变形。天熊只对后屋的没改造的窗子有兴趣,石条砌成的花窗,二层,最里面是插的薄木板,没有玻璃的。这间屋是轿厅,他现在还搭出两个披:一个灶间,一个养羊。比丰叔是好不知多少,大雨不漏,冬暖夏凉,没有尿味。
老头叹道:“那场大火,烧三天两夜,村上八十几家人家,硬是只剩下东木先生这间轿厅和那幢楼。村上人说,都是因为你太婆信菩萨,每天唸经上香的缘故,她专门有个佛堂,比一般房子高,叫唸经阁·····佛祖保佑啊。”
“不大会吧。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间厅堆满了祭祠堂的粮食,房门一直是从里面顶住的,日本人推不进去,没烧成。那楼因为是高石头墙,铁门,也烧不进去。这也是原因。”
“这还差不多,你当时在村里?”
“哪里!全村人逃到二、三里外,在胥塘湾看着这里烧,天都烧黑了!”
“为的什么事情?”
原来西宁村有农民在田头看见日本兵强奸农妇,气不过,打死了那个兵。日本人报复,汉奸讲不清西宁村还是仙人村,两个一起烧的,本村是冤枉。
“那个英雄呢?”
“哦,那村的人都怪他,骂他,他待不下去,走了,一直没音信,有说他早就投河了。”
老头又说,虽然附近是新四军根据地,仙人村,还有梁庄,没有一个农民参军的。倒是本村一个富农本人,学生时入党,做到全县共产党组织部长,后来被捕,写过自首书,解放后开除教师,回乡劳动,现在还活着,五十几岁。
这些事情,天熊头回听说。
长庚逢到冷场,就问“大兄弟”“你爹爹姆妈身子骨可好”,托他当面去问好,他特别强调,他来上海看病,专门去看天熊爷爷的,“他看上去蛮好,见了我顶高兴,想不到没两年·····”
天熊不会说土话,对方说慢了,能听懂。他是说上海话,说慢了使长庚听懂。毕竟同属一个方言系统。长庚回忆三年前在天熊家的住宿,关心那个亭子间,是谁住着。听说空着,掩饰不住的高兴。天熊不懂他什么意思,觉得人老了就是荒唐。他还追究道:“你们房子是属于自己的吗?”
“不,是国家房子。”
“国家分你们这么好的房子!”
“国家没分,是自己的。”
“你不是讲——”
缠夹不清了,天熊吃菜,不再开口。
而贫协主席没有糊涂,所问都是有用意的:“上海还武斗吗?”
“有一点。”
“双方开枪吗?”
“没有。”
“不会吧?”
“文革来上海只响过一次枪,是人民广场集会,不当心走火。”
“那用什么打?”
“梭标啊,棍子啊。”天熊想起半月前的上海大武斗,一月革命胜利夺权的市革会砸对立面,十万人踏平几千人的柴油机厂,王洪文冲前头指挥,从武汉躲来上海的领袖看录像。
长庚在想的是,四清时的乡下工作队了解到,梁丰解放初在上海拣到过一支手枪,有可能没上交。
“听说上海大抄家,我就想起你家——”
“我家没抄。我爸又不是走资派。”
长庚点头,转移财物来乡下,也是乌有的。
又问最后一事,“大兄弟准备村里待十天半月吗?”
“不,顶多三、四天吧。”
惊喜道:“真的,为啥不多住住?”
“可以了。”
长庚高兴,他可以说来人听他话,提前回上海了。任务完成了,兴致大好,没话找话,翘大姆指道:“东木先生当年,在县城,也是人人晓得,名气大得很!那个排场!欢喜吃酒吃蟹,尤其是大烟,流传一句话:东木东木,鸦片要三担。就是说一年要三担。”
“这不是好事,谁看见了?你见过?”
支支吾吾:“我没有。总有人看见的”,不肯说出他爹就是那里做长工的。又说东木总算在新楼里住到十几年。大灾荒前一年,雷电劈坏门口一棵古树,后来他就生病,看不好,死在省城的,才六十岁。那管家坏,捞足了。说死前已分家,但长房“就是你爷爷”,人在外,田和房都不要,分的钱都贴在扩建新房和维修上了 ,“你们最不合算。”
天熊无语。不相干的人热心,什么都知道。
老头又说起天熊“你四爷爷”的事。也是吃酒吃蟹吃鸦片,每天还要“豆腐浆冲鸡蛋”,“他有工资,生活条件好”。他还养几十盆蟋蟀,斗输就丢掉。还会针灸,懂六法全书,替人写状纸是出名的,“梁庄的拳头、仙人村的笔头”。
天熊又怀疑了:“谁看见了?”他不记得小时见过的四爷爷的脸相了。知道他套上地主帽子,革去教育局长回乡,五十多病死的。他儿子在外地飞机厂。
老头又含混道:“村上人都看见的”,他不说他就是四爷爷的积年的长工。就凭这当贫协主席的!但他其实不恨主人,因为“农忙时给鸡蛋吃”,出钱帮他盖房娶媳妇,就是“现在的老仫”,夫妻俩心里记得的。
这顿饭吃了好久,不见女人影子。
天熊用过浓茶和西瓜,坚决要走了,老头才艰难的倒出“心里堵着的事”,说幸亏在上海查出病因,配的药很有效,可一直没去复查,最近半年感觉不好——
天熊一愣,有点紧张,父亲一直靠边劳动,接受审查,绝不能让村里人知道!于是没有表情。
老头继续努力,说县城的医生如何差劲,如何年轻,盲肠炎也会开死人。天熊道:“上海的好医生也通通下乡了,城市老爷卫生部么!留下的也是年轻的,捣捣浆糊,拿病人当试验品。”
长庚发呆,又叹道:“上海再好,我也待不住的,街上只见车子滚来滚去,店里都要票,这票那票,乡下人只好干瞪眼。上回我查好就回家的。”
天熊沉住气。想到长庚家也不会宽裕,弄这么多菜,全家忙一天,很过意不去。于是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老头脸色转好,放他走了,而且送回到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