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诗 之 一
夜深了。妻已在房里睡熟。这是大一房一厅,孩子成家在外后,也够住了。屋内素净、古气。一些不值钱的西式旧家具,只有书橱、书桌和转椅是红木的,也是三十年代的西式。桌上有电脑,还有古砚、竹笔筒、瓷笔海,两枚大胡子洋人的黑白照。有一个抽屉锁了多年,是他的诗集手稿。墙上几个古诗的条幅。 他喜欢一人睡厅里长沙发。开了落地台灯的幽光,茶几摆上高足杯的红酒和板烟斗。他心思不宁,又感觉诗的灵感。终于拿出白纸和铅笔,草草地书写:
决定了,去四十年前的梦中
收我二十年华的脚印?
那封锁高楼的铜钟,有我的摸抚
夕阳下的雪松林,我留恋不出
米白的蒜头似的礼拜堂
保鲜了三十年代的诗意
影辉楼月下的小木床
小刀下,有我失眠的记录
课堂上谁的巧笑和美目
在恋人的眼和心里长驻?
而浩劫的暴风雨骤至
天地和人为之变色
不似乡下人,记忆中有一个村庄
我丢失的灵魂,它在何处?
寂寞的人,寂寞的岛
我永在喧嚣的人世之外
他搁下笔,才肯定了自己的情绪性质:对母校是留恋的。他猛吸一口烟,又徐徐地吐出。
那么,就去吧。可是,人老了,有许多担心。除了怕受冷落,被男女同学看不起,路也太远。要赶头班轮船,前一夜怎么睡得着?那太阳穴会涨吗?牙痛会发作吗?还有排泄呢······个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集体的国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懂这个,就不是上海人---他是知道的。
他为此烦恼了几天,寝食无味。最后决定放弃。于是前一夜喝酒、看电视。剧情也看懂了,心头轻松······次晨醒来,天麻麻亮,难得的一夜酣睡!忙去卫生间,也酣畅解决,心中大喜!逼自己马上着装、出门。
他赶上了头班车。到船码头又赶上头班轮。没吃早点,也不觉饿。在船上发现有穿衣镜,挤上前打量自己:脸色是精神的。戴一顶法兰西帽,披着咖色格子呢的风衣,里面是铁搭扣的西装背心,灰法兰绒西裤---都是他老丈人的遗物。风衣原是睡袍,节约的妻为他改的,实在是不伦不类!可是正合时下电影导演的口味,也合海月的心意:三十年代的东西。(身上只有手机和皮鞋是他买的)
他是小个子,面皮白净,耳目分明,从前同学说他长得像汉奸,因为眉毛略倒挂,乐呵呵的像讨好人····其实个性最梗直、孤僻。如今人老了,穿成这样,在人群中总显得是怪物。
上得岸来,他伸手拦车,直奔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