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满几大张纸了。大灯息灭,舞曲又响起来,人们收拾怨愤,拉了舞伴的手,再进池子,馄饨又煮沸了······跳布鲁斯时几个臀部一亮一亮的小青年,这会儿掏出发光物在岸上照相,要留作纪念。有人从茶桌上偷走印大王庙字的纸杯,别人马上仿效。将失业的拉门小郎灰心懒意躲进厕所抽烟。一个每天在这儿摆酒菜的秃子,比平时多叫了几瓶啤酒,与人干杯嚷叫。其中一个专吃别人的女人,竟掏钱叫吧台送糖炒栗子。一个白胖的女酒鬼拧开自带的白酒仰脖子喝,男人们駭直眼睛喝彩······狂欢而又沮丧,努力忘却像小孩!一个黑浓眉、粗喉咙的男人挽着女老板跳慢三,边走边道:“刚解放我才八岁,看着大王庙拆的!现在附近只有舞厅用这名字,又要没了······我们老土地走来走去,都不觉得是在上海了!古诗里说得好,‘所见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我们本来是等死的人,现在·····”女老板叫他少说废话,托他去打听哪里还有舞场要招人承包。
胡湄珍惜时间,一直在跳,请她的都是舞艺好的熟人,生人看她那美貌、那气势,谁敢贸然!她和一个瘦而矮的眼镜男子跳探戈,不说话,沿池边前进······又和一个塌鼻子青年跳吉特巴,对着扭胯,动作离奇好看······老乌今天不免多看了她几眼:无论如何她有四十多了,是有别于青春妙龄的成熟妇人之美,若从舞蹈角度看,不是没有缺憾的,个子可以再高些、再苗条些······她和女友跳慢三、伦巴,说笑不停,有时悄声细语······有一曲快三,竟是爸爸头的大姐大来找她跳,难得一见的,两人飞一般回旋,摊手抱脑作“美人醉”,轻盈优美像一对蝴蝶。
老乌是只寻那些自喻为“老菜皮”的女人的······他跳慢三步像弹簧、跳弹簧步像抖抖病、跳吉特巴动作结巴、跳伦巴手抡出去回不来······他毫不惭愧,只陶醉于拥抱和调笑中。
看来人是有区别的,至少分两种:桃子头、大姐大那一帮是讲究艺术的,跳伦巴必是踮脚步、跳探戈必是蟹行猫步,跳什么要像什么,古板如学院派;老乌则是不求甚解、只求放松、狂跳乱舞、个性第一!也许反而是他,更接近跳舞的灵魂、更人性、更合世界潮流呢?
这天散场后,老乌出门,马路边一长排违章乱停的车子,有个黑衣露背的女人从中推出一辆残旧不堪的女车,推几步一跃而上,飞一般驰走······是桃子头!这个画眉毛、穷打扮的美人!老乌直发愣:她要骑这个东西去九重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