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19. 一场大火

1951年9月22日，一场大火借着海风把金兰湾营区烧个精光。

起因是义民队的一户张姓人家，热油煎鱼，下锅时星火溅到墙上。所有的屋子都是竹片盖茅草，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又有海风助势，营区大概是没有消防设施的。幸运的是没有人员受伤，但是许多人最后仅有的一点点家当也都付之一炬。

张校长在慌乱之中，唯一抢救出来的是那一本古文观止。

全体官兵以及所有义民，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剩下来的是和那场大火一样灼热的怒气。据程伯伯描述，几乎所有人一致认为张姓义民罪该万死，把他收押了。

以现在的律法来看，过失以致别人有财务损失，确实有罪，但也不至于是死罪。

那一场大火，并没有人伤亡。所有人一路逃亡，一路舍弃的，应该并不少于仅存的一点家当。为什么这一把火，让他们觉得张姓义民罪该万死？

是不是正因为他们一路逃亡，一路舍弃，仅存的一点点希冀，一点点盼望，一点点念想，最后的那一根弦。被这一把火，烧没了。

他们寄人篱下，被视同战俘，有志不能伸，有家归不得。最后的那么一点意念，被这把火一烧，轰然崩塌。

他们都是找不到被告的苦主，他们所受这一切非人的磨难，究竟算什么？他们这两三年来所受的一切磨难，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因为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或者家人身上的所有一切，而言行违常。

在金兰湾，他们失去自由，但是也不必每天面对生死，静下来之后，十几岁的孩子，哪能不想家？

那位友善的法国少校，自愿替学生们传送家书。有些人也真的收到回信。王姑姑书上说，她的一个族叔，收到家书之后，先是不言不语，然后开始自言自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很久很久之后，还是这样。

王姑姑的族叔，在家里订过亲的，他离开之后，家里被归为地主，加上他一直都没有回家，岳家不但来退了亲还说了很多侮辱的言语。把族叔的父亲气病了，又因为是地主，不得医治，没几天就走了。

王姑姑书理还提到另外一位年龄较长的吴姓伯伯，木纳老实，平时不怎么和女同学说话，不得不有点交流时，也总是羞涩木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也种著一畦菜田，菜田里的井打得又深又好，他田里的菜因为水分充足长得特别好，连带紧邻的其他菜圃也都跟着受惠，因为水好。他的字也写得特别漂亮，同学们抄写古文观止，都喜欢等他抄完了，拿他的当样本。女同学夸他字好，都能把他羞成红关公。

他收到信之后，自己躲起来一读再读。然后就开始在梦里说梦话，白天里只跟自己说话，先是轻声细语，后来越说越大声，吼叫怒骂充满仇恨，甚至开始动手打人，完全不认人。校方没办法了，只能把他关进医院里。同学们去探望他，反而更刺激他的病情。到最后，他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成了一具活骷髅，终究连活骷髅都不是了。

他的家书里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吴伯伯年长，同学们猜测，他也许定了亲，也许已经成了亲甚至有孩子。那么信上提的大概和王姑姑的族叔差不多吧？

那个时代啊，每个人有各自的不幸，而所有的不幸，基本上，又是一样的。国破家亡，妻离子散。

我爸从来没有收过回信，因为他根本没写信回家。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写信回家？」

他说：「我们家是地主，而且我的大哥是国民党的文官，姐夫是国民党的武将。他们应该都不在了。即使还活着，我在越南等着去台湾，写信也只是给他们添乱。」

我爸当时16、7岁，九死一生到了越南，怎么可能不想家，不思念父母。可是他连信都不敢写，怕给他们添乱。

究竟是谁？谁？谁？在给百姓添乱。

张姓义民最后只判了劳役并没有被处死。程伯伯的长辈马幼良先生，当时是军中的法官。马法官依据律法替张姓义民据理力争，并得到少数仍坚守着心里那一份信念的人的支持。费尽唇舌终于安抚了大部分人躁动的心，再次一起面对废墟一样的营地，再一次重建他们的生活。

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这一群被遗忘在炼狱里的人，心里仍然有光，他们什么都没有，只用赤诚和良知守护那点光。

(图片来源 Adobe Express by 碼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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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小破车的一生 — 程惠民

回首流亡路 — 王临冬

豫衡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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