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岁月:二姐的红手绢
二姐的红手绢可金贵了。每次从兜里掏出来,都是鲜亮鲜亮的一团红,好像从来没有用过。调皮的我,常常“一不小心”把满脸的鼻涕磨蹭到她的红棉袄上,她也就是笑着闹着追我打两下。但是可别打红手绢的注意!我曾试图从她手里抢过,也从她兜里偷偷掏过,从来没有得过手。
但是有一天她终于拿出来了,给我擦满脸的鼻涕和眼泪,不大的红手绢染得更湿、更红。我小时候确实喜欢哭。据母亲说,不懂事的时候我不会哭。有一次母亲抱着我讨饭,老黄狗凶狠的叫、疯狂地追,娘抱着我跑得气喘吁吁,她都吓哭了,我却没有哭。母亲说后来返回了老家,五六岁开始懂事了,却常常哭,没个男孩的样子。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爱哭,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在桥上为什么哭,哭得惊天动地。
那是六十年代末的一个早春时节,家里的羊吃了一冬天的干草。父亲赶集给我买了崭新的篮子,要我给羊打些新鲜的嫩草。我高高兴兴提着新篮子下地去了,那兴奋劲儿,见人就给人看我的新篮子。
记得那天的收获并不多,干巴巴的地里没有什么草。可能是因为天还太冷, 草还没长出来,就算是有些早早从土里钻出来的,也让人给铲走了。在地里转悠了半天,终于在坟地里找到了一些青蒿棵。羊不是很喜欢青蒿,可是这是唯一的了,也只好采集一些回家。尽管收获不多,能背着新篮子回家,我还是很高兴的。
村南头有一条小河,却有个很大的名字,叫赵王河。河上有一座桥,也不是什么历史遗迹,是前些年才修好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民兵连长扛着枪站在桥中央,吆五喝六地训斥行人,大家都怕怕地从旁边溜过去。我扛着篮子,也跟在人群后面,低着头往前挪。他却拦住了我,用枪指着我的篮子说,“你偷生产队的庄稼苗!“我怯怯地带着哭腔说:“这不是庄稼苗,是蒿蒿棵。”他一下把篮子夺过去,疯狂地踩踏起来,三两脚篮子就稀巴烂了,然后恼怒地把破碎的篮子扔进了河里,哇哇乱叫道:“我说是庄稼苗,就是庄稼苗。反革命兔崽子,还敢强嘴!”当时我本能的反应就是哭,边哭边抹鼻子和眼睛,满脸的鼻涕和泪水。记得有不少人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人敢停下来安慰这个吓破胆的孩子。我哭得更加伤心,扯着沙哑的嗓子,好像只有哭声才可以掩盖我的恐惧和无助了。民兵连长继续咆哮,“你再哭!明天把你,同你国民党反动派的老爹,一起押上审判台!”我已经完全沙哑了,还是不停地哭,试图哭得更高、更响亮。前些天我还看到过父亲带着高帽子游街,被他们拳打脚踢的情形,他们也会那样打我吗?正想着批斗的可怕场景,我隐约听到远处有人说:“你快点去吧,恁兄弟在桥上哭咧。”我想家里一定来人了,是我哥,还是谁?不一会儿我二姐来了,还是穿着红棉袄。她蹲下来,掏出她的红手绢,擦拭我满脸的鼻涕和眼泪。连长依然拿着枪十分凶恶的样子,可是我却不害怕了,居然破涕而笑说:“姐,你的红手绢脏了”。
温暖的大手握着小手,二姐领着我回家。我想起了扔进河里的篮子,又抽噎着说:“姐,咱的篮子没了。”姐安慰我说:“没关系,再买一个“。”姐,你的红手绢脏了“,”没关系,洗洗就干净了“。
之后不久,民兵连长与生产队长的老婆通奸,给堵在了被窝里。一条腿让队长打成了两截,从此成了瘸子。村里人常常看见连长在村里一瘸一瘸的,看到人就像老鼠见到猫,东多西藏。我大学一年级寒假回家时,给二姐买了条真丝红头巾。当我给她带上时,她好像也想起了往事。这一次我没有哭,她却眼含热泪, 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哽咽着喊我“兄弟,兄弟,你不容易啊”。二姐的手还是那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