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内袁约亮约了十二个面试,除了第三个面试招技术员,其它全是博士后。现在机会多了,他犹疑要不要取消技术员的面试。从博士后转成技术员,有种人往低走的感觉,收入也会减少,但最关键的是无缘再做独裁老板的梦。不过这个研究单位太吸引人:哈佛医学院附属麻省总医院影像研究中心。哈佛医学院全球老大的位置至今没有受到挑战,其最大的附属医院——麻省总医院获得的NIH基金远远超过美国任何一家教学医院。再说这份工作比较奇特,用各种现代影像技术研究和诊断动物疾病模型。就凭这些也该去看看,何况现在找工作还八字没有一撇。
让袁约亮好奇的还有这个老板的名字“吉田久美”,一个日本女人,非常稀罕,以前只听说过男性日本人老板。袁约亮在医学院时选修了日语,念研究生时还和师兄飙日本话。师兄在日本呆过两年,告诉他日本有很多性别特有的语言,比如男人说“我”时不要说“瓦达西”,日本男人都用“ 博库” 表示“我”。
袁约亮在网上查阅了久美的简历,一个副教授,在学术界十分活跃,发表了大量的论文。见面时久美看上去很年轻,亲切和蔼,有日本女人典型的谦逊,然而说话交谈却是美国学者的那种爽朗和自信。袁约亮谎称因父亲生病回国与老板在假期时间计算上发生矛盾,久美表示理解,不介意没有肖恩的推荐。做医学研究的通常来自生物医学专业,但久美是研究光学的物理博士,组里的博士后也是物理或生物工程专业。她需要一个既懂医学又有显微外科技术的人,袁约亮在国内做研究生的课题就是用显微外科做大鼠的器官移植。面谈后,久美让她的博士后查尔斯带袁约亮去参观实验室。
查尔斯来自英国,说英语听起来就像BBC的广播,清晰柔和。袁约亮觉得美国口语比较生硬,如用褒义词的话也可以说显得自信有力。走进第一个实验室,袁约亮以为走错了,里面有台虎钳、转床,磨床,电焊器,许多光纤、电缆......难道自己今后就在这种工业作坊里工作?他立刻否定了这项工作,但出于礼貌还是应该走完所有面试程序。第二个实验室是暗室,正在做实验。一个大铁床上固定着一个大型显微镜,镜头正对准一只大鼠的脑袋。
查尔斯让袁约亮看显微镜,这一看使他惊愕不已。他看过无数次病理切片,各类组织细胞,都是静止不动的。眼下展现的是高倍放大的活体脑组织。被荧光染成绿色的红细胞从飞速的小动脉进入毛细血管,然后缓缓汇入粗大的静脉。研究者可以根据需要将光线聚焦在不同深度的大脑组织。
查尔斯给他介绍:“这是我们组最贵的一台设备,久美和厂家共同研究定制的,花了八十万美元”
“八十万?”袁约亮想到自己曾经申请到的一个民间基金,区区六点五万美元,不知久美有多少科研经费,一台设备就这么贵。
“你观察显微镜时用手轻轻碰一下台面,看看有什么变化。”
袁约亮碰了碰,惊叫道:”是浮动的!”
“镜下有变化吗?我是说晃动或影像模糊。”
“没有,一直非常清晰。”
查尔斯解释,任何微小的震动都会干扰影像数据。大铁床下有一个缓冲带,每次实验时注入氮气,台面上固定的所有东西都会同步移动,绝对保证影像的质量。太神奇了,袁约亮有所动心。
第三处是三个并联的房间,正中大间和通常的生物实验室相似,有实验台和试剂架。两侧的小间是两个小动物手术室,手术台、手术显微镜、手术灯、氧气瓶、呼吸机、麻醉机、心电血压监护仪等设备齐全,小巧玲珑,袁约亮爱不释手。想当年读研究生时做显微外科实验,只有一台价值几百人民币的实体显微镜。
接着查尔斯带袁约亮到其它组的实验室参观。他在北京大医院实习过一年,对各种先进的临床检查设备并不陌生,几乎都是进口的,非常昂贵。然而眼前所见让他真正大开眼界,见识了什么叫牛气,什么叫硬实力。这个放射科下属的影像研究中心有大约四百科研人员,中心里最先进的临床检查设备应有尽有:核磁、CT、同位素、彩超……还有很多临床没有的高精仪器。让袁约亮大跌眼镜的是,它们大都是为动物实验,尤其大鼠、小鼠这类小动物定制或研制的,其造价比临床批量生产的设备还高。所有贵重仪器向全中心科研人员开放共享。
美国医学研究博士后中来自发达国家的人不多,一方面他们本国的研究条件也很好,另一方面医学研究太辛苦,收入也不高,吸引力不大。然而在这个中心,聚集了所有发达国家来的博士后,毕竟这里的研究条件他们国家也无法媲美。
回到久美办公室时袁约亮精神振奋,情不自禁地说起日语:“博库瓦(日本男人称呼‘我’)也会说些简单的日语。”
谁知久美哈哈大笑:“我一句日语也不会。”
袁约亮很尴尬。
久美说:“我父亲是日本人,很早就去世了。我在日本没有亲戚,只去日本开了一次会,日本学者都和我说日语,弄得我很狼狈,再也不敢去了。”
袁约亮在第六个面试后就定下了,接受久美提供的工作机会。工资虽低一些,但沾了医院的光,福利很好,总体并不亏。技术员按钟点上班,极少加班,不用考虑基金,不用阅读文献,不用写论文。来美八年多,袁约亮身心俱疲,好想过过轻松的日子。
定下工作后,袁约亮要尽快决定是否起诉牙医。不起诉就赶紧缴费,时间久了,医院让催债公司催债,自己的信用分将大跌。在美国如果信用分太低,别说买房贷款,租房子都困难。他在网上找了两家律师事务所,都不肯代理。袁约亮赌定牙科主任没有说实话,大不了再损失几十美元听证费,长点见识,没有希望就撤诉。他提交了诉状,法院定在四个月后举行听证会,他提前四天给那个女律师发了个电邮,问愿不愿私了。结果两天没有回音,后天不得不请假去法庭,袁约亮相信这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有点沮丧。
袁约亮上午做动物手术,在大鼠头顶开一个天窗。高倍显微镜下的手术极其精细,不能有丁点出血,更不能对大脑有任何损伤,最后填充透明介质,用金属框和玻璃固定封闭。动物连同呼吸、麻醉、监护仪等设备移送暗室,固定在那台防震显微监测系统上,袁约亮协助博士后观测各种理化刺激和病理模型下的大脑变化。
博士后测量记录各种数据的同时,袁约亮抽空回到实验室,在计算机上书写手术记录,顺便又查看了谷歌邮箱。居然有律师的回邮! 女律师说家里有人死亡,两天没看电邮,深表歉意。她用很别扭的法律语言表示他们任何时候都欢迎善意的庭外和解,请他提出条件。袁约亮觉得有戏,在电邮上出价:1)免除欠的医疗费;2)另外赔偿500美元,或者将来这颗牙脆裂,医院免费治疗。
五分钟后袁约亮收到律师的回复,没有讨价还价。律师同意第一条,第二条选择一次性赔偿500美元,以后的治疗概不负责。袁约亮想如果多要一点多半也会答应,不过已经心满意足。
连续两年申请住院医师培训不成功,袁约亮彻底放弃。新的工作轻松愉快,久美和博士生们对他不错,经常向他请教医学和生物研究方面的知识。袁约亮有时间、有心情参加各种同事和朋友的聚会、郊游和娱乐活动,最近又被李宏明夫妇拉进周末舞蹈班和华人合唱团。
好日子过得快,但好日子又是相对的,袁约亮感觉缺了两件东西:金钱和女人。美国物价便宜,吃穿花不了多少钱,可是他没有钱买房、养车、买好的医疗保险,也无力存足政府允许的退休计划限额。
袁约亮频繁参加社会活动和派对,因为寂寞,也期望艳遇,但一直没碰到心动的女人。他和崔虹又成了知心朋友,随时可以挂个电话,聊几句。每年一到两次,不是袁约亮去纽约就是崔虹来波士顿,呆上一两天。袁约亮试探着邀请崔虹一起外出度长假,崔虹不置可否,却很认真地建议他现在正当年,早点找个女友成家。
想起大学最后一年,自己违背崔虹意愿的鲁莽行为不仅没有获得爱情,还葬送了友情。袁约亮害怕再度失去崔虹,现在这样知心朋友甚至兄妹情谊足矣,不能为难她做任何不情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