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明媚,悠悠地穿过素白的纱幔,将温婉的霞光洒在古老的画案上。画案边,坐着我的姥爷关松房、张伯驹和潘素;画案上,摆放着字画和古玩。他们先是品画赏字,继而便轮流用一枚放大镜,俯首仔细地琢磨着古玩上细碎的纹理,且看且抚,相互探讨着这些古玩的来历和年代。
当年,我姥爷有一方名砚,视若珍宝;深棕素石砚台呈椭圆形,周边镌刻着细腻的镂空花纹,丰蕴清玲,温润柔滑,安放在一个古香古色的砚匣中;这是一方珍品宝砚,我从未见过姥爷用它研磨作画,只是每当张伯驹和潘素来时,它必现身,他们不断地欣赏它。
年少时,我不大明白他们为何对一方砚台如此着迷?年长后,我喜爱收藏青花瓷器,细看那些蓝白相间的雕琢,清浅,简静,素雅,宛如眼眸中的一湾银雪,一片瓦蓝,缓缓地流入心湖,漾出几多晶莹剔透的涟漪,惊艳了时光,宁谧了岁月;由此,我渐渐地品味出文人对古文物的那份情愫。
众人皆知,张伯驹是世家子弟,直隶都督张镇芳之子。张伯驹七岁入私塾,九岁能作诗,被誉为神童;年轻时,张伯驹曾投身于军界和金融界,但终是兴趣缺缺;张伯驹真正的爱好是读书,并喜欢与文人雅士交往,一起填词作画、演唱京戏;日后,张伯驹成为著名的诗词家、古文物鉴藏家、书画家和京剧家。
与张伯驹相似,我的姥爷关松房是满清官宦的后裔,家中名画古玩不计其数,他自幼看多了,便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一种识别名画古玩真伪的鉴赏力;这一点,恰恰与张伯驹不谋而合,也因此而成为知音;且同在故宫博物院从事过古文物的鉴别和审定。
当清朝覆灭之后,有不少珍品流入民间,张伯驹曾凭着他独特的鉴赏能力,为故宫博物院回收了大量价值连城的字画;不仅如此,他和潘素还将他们自己珍藏多年的字画捐献给故宫;他的慷慨,让世人赞誉;但张伯驹自己却十分低调,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看的东西和收藏的东西相当多,跟过眼云烟一样,但这些东西不一定要永远保留在我这里,我可以捐出来,使这些宝物永远保存在我们的国土上。”
1980年夏日,张伯驹、启功、关松房等人一起同游颐和园,有人问张伯驹和关松房说:现在很多名人都在考虑修建私人博物馆,从而使自己收藏的艺术品能传世,您们是否也有这样的打算?张伯驹回说:“我的东西都在故宫里,不用操心了。”
张伯驹的夫人潘素是著名的山水国画家,画作清秀,神韵高古,独树一帜。1952年9月,潘素曾与齐白石、徐石雪、于非闇、汪慎生、胡佩衡、溥毅斋、溥雪斋、关松房一起创作了《普天同庆》,并将此画赠送给毛泽东。日后,毛在致谢信中,虽未提及潘素的名字,但据考证,潘素确实是该画的创作人之一。
画家们共同创作的《普天同庆》
毛泽东写给画家们的致谢信
潘素那张穿旗袍的老照片,成为她的经典照。其实,平日里,潘素很少穿旗袍,她的装束朴素无华,色彩淡雅,款式简洁;在着装上,张伯驹和潘素倒是极为般配,都是属于那种随意而不讲究的人。
张伯驹与潘素
但,他们夫妇也有不同之处。张伯驹不拘言笑,喜怒哀乐都不会挂在脸上,现在想来,那是一种波澜不惊的散淡清幽的文人素质;与张伯驹相比,潘素显得热情健谈,她的普通话带着淡淡的南方口音,轻软、娴静、文雅,听起来,极亲切悦耳。
光阴流转,思绪飘柔,张伯驹和潘素的身影伴随着我记忆的音符,来到了我舅公奚啸伯的家。
盈月高悬,默默地扫过葱郁的枝叶,将柔美的清辉洒在古宅的屋檐上。推开宅门,室内灯火通明,反倒让窗外琉璃的繁星黯淡下去。在舅公家里相聚的都是喜好京戏的文人,除了张伯驹夫妇以外,还有欧阳中石、李苦禅、我的姥爷关松房等人,他们在一起时,谈戏说艺,共同磋商唱念做打的技巧,揣摩戏中人物的心理,研讨历史背景的特征。
其实,张伯驹与奚啸伯原本并不熟识,只是彼此闻其名而已。后来,在北海庆霄楼讨论《四郎探母》时,二人才相遇相识相知。张伯驹是民国四大公子之一,奚啸伯是京剧四大须生之一,两人不仅对京剧情有独钟,同时,都非常崇拜京剧前辈余叔岩,共同潜心研究刚柔相济的余派唱腔。
当年,每周日早九点,张伯驹都在北海阳泽门举办京剧研讨会,奚啸伯则经常在会上做专题演讲。一次会后,张伯驹向奚啸伯推荐《祭头巾》的戏,次日,奚啸伯专程去了张伯驹家,听他解说《祭头巾》,并表示会尽快排演此戏。
再后来,张伯驹夫妇与奚啸伯居然做了亲戚。张伯驹演唱时,常为他操琴的年轻人叫楼宇栋;楼宇栋是上海富商之子,北大高材生,京戏爱好者;最终,楼宇栋成了张伯驹的女婿;而楼宇栋的弟弟楼宇烈则做了奚啸伯的女婿;难怪,楼母曾自豪地说:“我的两门亲家都厉害,一个是张伯驹,一个是奚啸伯。”
坦白地讲,我对古代文物和京剧艺术都知之不多,但,张伯驹与潘素的剪影,却似几片瑞雪,轻轻的,缓缓的,漫过我的心扉,一如寻常的美丽,不惊不扰,延绵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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