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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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有网友来信,希望我写一些回忆文人旧事的文章。于是,我便写了这个《文人往事》系列。我仍旧采用纪实手法,略加文字修饰,写了这些拙文。愿与对此感兴趣的网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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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生于1912年,字元白,也作元伯,号苑北居士,满族人,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
启功不仅是我姥爷生前的挚友,也是我家的亲戚。按照辈分说,启功应该称我姥爷为三爷爷,称我姥姥为三奶奶,称我母亲为八姑。怎奈,启功辈分虽小但岁数大,这让启功始终也没搞清楚自己的排行;他来我家时,永远管我姥爷叫三叔,管我姥姥叫三婶;遇到我母亲时,则永远叫八妹。但,这正是启功的可爱之处,他不大注重细节,但非常珍惜亲情。
启功出世前,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灭亡;启功出世后,1913年他的父亲恒同病故。国难家事,双重变更,跌宕起伏,加速了启功家族的没落。
首先,是启功家人内心的煎熬,启功的祖父和母亲原本一心指望着恒同,盼着他能有个出头之日,撑起家里的一片天。但恒同的早逝,犹如灭顶之灾,完全毁了家族的前程。固然,在所有的家人中,最受不了的是启功的母亲,年纪轻轻的,瞬息就成了寡妇,身边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惨淡的命运让她断了生的欲望,有了一死了之的念头。在启功祖父的百般劝导下,启功的母亲终是留了下来,为了这个家,更为了幼小的启功。
其次,是启功家人经济的拮据,启功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清水衙门的学官,俸禄不高,积蓄有限。恒同去世后,启功的祖父自然不能让他们母子挨饿受冻,但每月,给母子的钱也不过几吊而已,故启功自始至终过着清贫的日子。
小时候,启功主要是随母亲和姑姑住在北京,有时也随祖父到河北易县小住,那里是启功曾祖父的故居。在京时,启功就在我姥姥家喜塔腊氏的私塾里借读,当年,和启功一起求学的全都是自家人,其中就有我姥姥的堂姐奚稚琴,我叫她五婆婆。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家庭聚会上,谈及启功,五婆婆突然说:“当年和启功一起读书时,他写的毛笔字还不如我的呢,现在他倒成了书法名家啦,我却什么都不是。”我笑了,觉得他们那一代人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知道启功大名的人,一般都是从他的书法上来的,启功是著名的书法大师,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但与书法相比,其实,启功更愿意人们称他为画家。启功自幼受祖父影响,酷爱绘画,早年拜吴镜汀先生为师,专修国画,擅长山水竹石之类的文人画。他的画,构思新奇,色彩怡人,韵味无穷。
启功喜欢我姥爷的画,为了赏画,他常来我家串门,来时总是带着他自己的画。姥爷和启功一起把各自的画铺在画案上,共同磋商探讨绘画艺术,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1925年,我姥爷与溥雪斋、溥心畬组织了松风画会,后来,启功也成为该会的成员。
当年,我虽年幼,但对启功颇有好感,不为别的,只为他的笑貌;他笑的时候,两眼眯成两道缝,弯弯细细的,看上去喜庆温和。所以,他来时,我也爱凑热闹,给他看我的儿童画作,他不仅仔细地看,同时还夸奖我。
文革初始,启功被关押了一段时间,放出来之后,就成了逍遥派。于是,指尖上闲暇的时光也就多了起来,闲来无事,便隔三差五地来我家消遣;有时与我姥爷和姥姥闲聊,也有时和我们这些孩子闲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启功教我们家里的几个孩子和佣人作画,他用粗毛笔在旧报纸上演示,边讲边画,趣味盎然,亲切有加。
启功特别喜欢聊天。七十年末,北京和上海的海关曾联合举办了一个走私展览,地点设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我当时是展览会上的讲解员。展览会期间,每天都有海关人员值夜班。有天夜晚,睡在古殿中的值班人就遇上了鬼,撞上鬼的先生因惊吓过度而一病不起,此事越传越甚。不日,我在姥爷家见到启功,便绘声绘色地给启功讲了这个鬼的故事,启功听了,笑笑说:“这种事,可信也不可信。”于是,他给我讲了他父亲恒同过世后,家里闹鬼的事,让我毛骨悚然,噩梦连连。
启功和我父亲都是北师大的教授,当年,我们两家都住在北师大里,所以,彼此常会不期而遇。那年浅夏,傍晚时分,我陪父母散步时,巧遇启功和他的学生,寒暄之后,我父母邀请启功来家里小坐,启功欣然前往。家人相聚,香茗氤氲,旧事悠远,细品慢叙。那时,启功已经大名鼎鼎,但亲情依旧。
左二:我的父亲张静如。左三:启功先生。
晚年时,启功非常喜爱维尼熊,我的外甥女窦豆每次去看望他时,都送给他一只维尼熊,启功爱不释手。再后来,见启功就很难了,主要是他身体欠佳,谢绝来客,故每次去了,也是由他的内侄章景怀接待。2005年,启功先生因病谢世,享年九十三岁。
岁月飞逝,从启功先生辞世到如今,十几年的光阴犹如急景流年一瞬间。
今夜,我斜倚窗前,举目眺望。水银灯影里,一弯明月,折叠成夜幕里琉璃的轻舟;一条小路,蜿蜒成草丛中晶莹的溪水;一棵古树,攀缠成尘世间精致的雕塑。远看,宛如一幅旖旎宁谧的画卷;细想,又恰似启功先生淡泊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