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IMT同志和“社会主义运动”组织(Movimiento Socialista)同志之间的讨论的第二部分集中于国家的阶级特征以及社会主义运动关于如何实现社会主义的理论。(按:本文英语版于2023年11月1日发表。原中译者《引燃》,经我方发现并重校后发表。)
资产阶级政权和工人国家
我们回到国家问题,以了解它在社会主义斗争中的作用。在社会主义运动的理论文章《论手段与目的——对当下政治的思考》的第一部分中,同志们指出:
“我们将社会主义理解为建设无阶级社会的历史任务,是消灭资本主义和一切形式的剥削与压迫的一种方式。 我们放弃了把社会主义理解为通过革命飞跃(无论是通过起义还是选举手段)夺取国家机器,作为废除阶级社会的假设路径。”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国家的著作说明,马克思主义从不主张“夺取”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相反,正如我们之前所解释的那样,马克思主义的目标是摧毁资产阶级国家。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从1871年巴黎公社的经验中得出的重要结论。在 1871 年 4 月写给路德维希·库格曼(Ludwig Kugelman)的一封著名的信中,马克思写道:
“如果你读下我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最后一章,你会发现我说法国革命的下一次尝试将不再像以前那样将官僚暴力机器从一只手转移到另一只手,而是粉碎它。这对每一次真正的群众革命都是至关重要的。 这就是我们同志正在巴黎尝试的。”
我们不是认为革命后就能实现共产主义和废除阶级社会的无政府主义者。目前,达到那种目标的物质和文化基础尚未具备。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在历史上是合理的,因为它为人类提供了远优于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力、劳动生产率、文化、道德、技术和自身的发展水平。
反过来,这也使阶级社会和国家的存在变得多余。但在一段时间内——其长度无法提前得知——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过渡社会将是必要的,以便为一个富足和团结的世界共产主义社会奠定基础。 在这样的过渡时期,需要有一个“半国家”组织专门的机构来进行计划以及划分任务,通过它工人阶级将能够顺利向物质充裕的社会过渡并消除不平等的物质根源。 这个国家将立足于无产阶级革命期间建立的工人政权(苏维埃)的基础上。 在这个话题上,我们强烈建议每一位共产党员阅读和学习列宁的经典著作《国家与革命》,它对马克思主义的国家理论进行了解释。
“社会主义运动”的战略
我们现在必须考察社会主义运动的同志们提出的战略。由Horitzó Socialista(社会主义运动巴斯克支部)同志发表的两篇文章对此作了最好的阐述。一篇是由 Lluc Renyé撰写的《论累计社会主义势力的新战略》(Sobre un nou model d'acumulació de forces articulat dins l'estratègia socialista );另一篇则是由Sergi Claramunt 撰写的《主体与社会主义战略:首次试论》(Subjecte i estratègia socialista. Una primera aproximació)。
我们会详细引用同志们的立场,这样就不会产生误解的问题。
Lluc Renyé同志说:
“作为一个敌对阶级,无产阶级力量的增长和积累总是以牺牲资产阶级所掌握的力量为代价。我们认为这种力量超越了资产阶级议会民主制,它在于对社会越来越多领域的有意识控制,例如对空间和生产的控制,以及建立广泛思维方式的能力,这使人们对社会现象产生共同的解释。我们积累力量的战略必须以此为首要目标。
“另一方面,力量积累被错误地认为成一个线性过程,将逐渐推进到自发的起义事件。该模型将革命过程想象为颠覆既定秩序的决定性时刻,这是或多或少自发群众运动爆发的最终结果。在这一构想下,我们坚信社会主义和独立掌权是从那一刻建立起来的,这就是共产主义者当前的任务。这种信念从革命的现状来考虑无产阶级政策的结果,意识到我们所处的萌芽阶段并从今天开始为一个上升的过程而努力……
“如果我们更深入地研究社会主义关于权力的概念,我们就会看到它如何以逐渐增强对领土和生产的控制来打破既定的资本主义秩序。这种方式使在全国范围内建立无产阶级民主,满足无产阶级日常的需要成为可能。它必须通过对生产领域的逐步控制来实现,因为这是资产阶级控制生产的基础。 无产阶级对社会结构的控制允许了社会主义的渐进式经济建设,以及与资本主义体制的剥削和统治不同的新社会关系的建立,而这种建设不可能通过社会主义的孤岛实现。”(黑体是我们加的)
Sergi Claramunt同志在他的文章中写到:
“一旦组织充分发展,共产主义思想取得一定的霸权,就可以采取下一步措施,那就是群众性的表达。在这个新阶段,革命群众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支配并在阶级斗争中发起进攻。党发起的每一次进攻的目标都是直接推翻资产阶级政权,因为社会主义力量已经发展到如此复杂和成熟的程度,让其信任自己有能力质疑现有社会秩序。党的存在意味着前阶段建立的一系列政治、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等组织,在不断建设新组织的过程中,已有组织不基于局部冲突而是表达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总体的对抗。换句话说,党不仅协调战线,而是推动无产阶级在同一战略和确定的政治方向下的全球联合。”
由于缺乏用唯物主义分析苏联的失败并吸取教训,并错误地将马克思主义归咎于接管资产阶级旧国家机器,同志们认为有必要提出一个实现社会主义的全新战略。他们相信,这一新理论将确保未来一段时期社会主义改造的成功。
那新理论有什么内容呢? 排除了通过起义夺取政权的道路后,剩下的就是“积累力量”,以“渐进”的方式在资本主义体系内创造解放的“社会主义空间”。然后,一旦在社会中取得“霸权”,共产党就会发动“阶级斗争攻势”,以消灭资本主义及其捍卫者。
我们必须指出,Sergi Claramunt同志所谓“阶级斗争攻势”的最后阶段也排除了群众起义,因为同志们坚决反对这一点。他则断言,“党发起的每一次进攻的目标都是直接推翻资产阶级政权”并达成目的是相对简单的,因为先前解放的“社会主义空间”得以得到积累。这些在前一阶段的斗争中创造出来的空间,将使资产阶级的抵抗变得徒劳。
同志们似乎认为,以前的革命或起义运动的失败是由于无产阶级没有足够的社会主义意识、在没有“空间和生产中”创造“社会主义空间”的情况下被逼上台的,或者说是在革命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应用共产主义理论的实践。
这种想法的问题在于它背离了现实,包括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进程。
首先,在资本主义体制继续存在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取“生产领域的控制权”。生产是在工厂里进行的,工厂聚集了数千名工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从他们身上榨取剩余价值的老板。
这正是资本主义体制的本质。只有剥夺了资产阶级的财产,才能控制生产。而这不能单独、逐个工厂地完成,而只能通过一场革命剥夺整个资产阶级。
无产阶级的组织——工会、政党、合作社、居委会、青年协会等——代表了旧社会中新社会的胚胎。 社会主义的潜力已经存在于阶级内部:共同的工作条件、集会、罢工、示威、阶级团结等。
然而,在资本主义体制下,这个新社会的胚胎无法得到充分发展。此外,阶级意识中的这种潜力并非不受其他阶级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压力的影响。令人窒息的谋生需要以及劳工运动官方领导层的腐败也削弱了它。最明显的例子是工会、工人政党和合作社领导层的官僚化,它们已经适应了资本主义体制。
在不推翻整个体系的情况下创建“摆脱资本主义关系”的自治空间是不可能的。
在不推翻整个体系的情况下创建“摆脱资本主义关系”的自治空间是不可能的。//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资产阶级不是抽象的一个词而是活生生的一群人,他们通过对工人的剥削和榨取剩余价值获得巨大的特权和利益。如有必要,这些资本家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国家的镇压机器——警察、法官、军队——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
谁能相信,当资产阶级看到自己的生产资料“逐渐”受到威胁并被剥夺时,他们会袖手旁观?
有句话说:“你可以一层一层地剥洋葱,但不能一层一层地剥老虎爪”。事实上,当你抓住老虎的一只爪子时,它就会用另外三只爪子把你撕碎。对于工人运动来说,这不是一个坏比方。
智利反对阿连德的政变和1936年西班牙的教训都雄辩地证明了这点。在这些例子中,反革命的成功并不是因为无产阶级缺乏战斗性或社会主义意识。相反,在关键时刻,工人们对社会解放的渴望却遭到了他们的领导层的阻挠和挫败。
“社会主义空间”的建设
社会主义运动组织提出的战略与20世纪90年代末安东尼奥·奈格里(Toni Negri)和约翰·霍洛威(John Holloway)在《不夺取权力的情况下改变世界》一书中宣扬的“水平主义”(horizontalism)和“自治”(Autonomy)理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提倡半无政府主义策略,通过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从内部破坏体系。
奈格里和霍洛威提议建立不受资本主义关系影响的自治空间,强调合作社的重要性,避免传统商业等。他们声称,最终这将带来体系的崩溃,而不需要起义或革命,也不需要“夺取政权”和推翻国家机器。
为什么工人阶级不可能在革命形势发生之前大规模地有意义地参与“社会主义空间”的建设?难道工人就不能理解社会主义思想吗? 他们变成资产阶级了吗?当然不是。
归根结底,工人阶级并不是同质的,其内部有先进的阶层也有落后的阶层。阶级的异质性表现在不同的文化层次、在生产和社会中的不同角色、不同的斗争传统以及统治阶级不同程度的意识形态影响等。 我们还必须考虑到宗教的影响大小、资本主义剥削的残酷程度、对陷入贫困的恐惧、家庭内的压力等等。
在“正常”时代,不可避免的是只有一小部分工人愿意接受革命或共产主义思想。但在社会动荡和剧烈变化的情况下,更大层面的幻想可能会被打破。
如果我们不明白这一点,我们就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挫折。我们必须对工人保持耐心,他们通常不是从书本上学习阶级斗争,而是从资本主义生活的艰难经历中学习。
同样重要的是,在革命前这些所谓的社会主义空间存在与否并不是群众性共产党存在的先决条件。历史上已经有成功的群众性大党在革命前没有创造出单一的“社会主义空间”的例子。因为正是革命为此提供了动力,增强了无产阶级的集体力量,明确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任务,让无产阶级准备好为新社会而奋斗。
与此同时,党在革命前的力量和影响力体现在它的成长、它对工人和青年运动的成功干预中,即使它们没有“触及”资本主义的社会基础。
让我们具体一点。我们赞成将一家面临倒闭威胁的公司由其工人接管并置于工人的控制之下, 这是把保护工人生计与传播社会主义思想结合起来的一种手段。撇开被警察驱逐的可能性不谈,我们知道,第二天这些工人将面临整个资产阶级的抵制:他们将试图拒绝向他们提供原材料,切断他们的电力供应,查封公司的账户,阻止他们进入市场等。
为了生存,有必要呼吁阶级团结和争取当地民众的支持。 当然,我们希望这一运动得以传播,并让处于类似情况的工人效仿。 但从长远来看,如果这种运动被孤立,失败的可能性会很大。 即使它能够保持活力,资本主义体制的压力也会在中小企业中带来各种扭曲:自我剥削、负债、官僚倾向等等。
这个例子可以用于任何类似的情况,无论是住房占用、土地占用等。
话虽如此,我们并不是建议社会主义运动或IMT现在就袖手旁观,等待共产党神奇地出现并组织革命。 这将是对我们立场的讽刺。 正如社会主义运动的同志们所表明的那样,我们必须积极参与工人阶级的日常斗争,以发展青年和工人的社会主义意识。
我们需要赢得工作场所、社区和大学的支持。简而言之,我们的任务是建立一个坚强的共产党干部组织,以此作为工人阶级迎接更大任务和挑战的战斗机器。
革命的辩证法
面对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攻击,一部分工人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应该占领工厂并管理生产。这意味着社会主义意识已经在更广泛的层面上发展起来,标志着群众中存在普遍的革命情绪。
这样的例子可以作为革命的火花,点燃阶级中的其他人。这个过程不是渐进的,而是突然的、爆炸性的。这种情况发生在1919-1920年意大利工人占领工厂运动以及1936年6月和1968年5月法国的五月风暴中。1936年7月在西班牙发生的革命——从占领工厂和夺取土地开始——是在佛朗哥法西斯政变在半个国家被击溃之后突然发生的。
社会主义运动的同志声称他们不相信群众起义是革命的道路。但这不正是历史上阶级斗争的经验吗?难道这不不仅是无产阶级,而且是所有被压迫阶级的阶级斗争的经验吗?
在这我们看到了同志们的论点的主要理论弱点,这一弱点贯穿了他们的整个分析:缺乏对革命和阶级斗争的辩证理解。他们将争取社会主义的斗争视为一个渐进的过程,不会突飞猛进,不会发生社会爆炸或群众起义。同样,他们将这个思路应用于提高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意识的战略中,他们认为工人的意识是缓慢而稳定地发展的。
但实际上,社会主义意识和阶级斗争从不这么发展。
让我们具体地提出这个问题:革命除了是数百万人民的意识突然赶上了历史所要求的任务,还能是什么呢?革命运动的内在机制是什么?
长期数量变化的积累——群众日益增长的愤怒、沮丧、被剥削和痛苦——最终导致了社会爆炸。 这可能是由看似偶然的事件引发的:警察的残酷镇压、工人领袖被暗杀、一项可耻的政府法令、占领一家工厂等。
群众日益增长的愤怒、沮丧、被剥削和痛苦——最终导致了社会爆炸。//图片来源:Fonds André Cros, Wikimedia Commons
此类事件可以作为表达普遍危机的突破口,为工人阶级和社会其他受压迫阶层注入活力。 突然间,群众站了起来,大批民众走上街头,立刻着手寻求最根本的方案来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
最近发生的事件证明这是可能的,即使它们没有在各地达到同样的革命强度。例如,2022年斯里兰卡革命期间,群众冲进总统府以应对持续数月的物价上涨和燃料短缺。
2019年,智利发生了一场群众运动,威胁要推翻政府和整个现有体制。这场运动是由圣地亚哥地铁票价上涨这一看起来很小的问题引发的。2020年夏天,我们在美国看到了该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示威浪潮,这是在乔治·弗洛伊德死后爆发的。从表面上看,弗洛伊德只是一长串种族主义警察谋杀案中的又一个黑人受害者。同样在伊朗,年轻学生马赫萨·阿米尼(Mahsa Amini)被残暴的道德警察谋杀,引发了一场自1979年革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群众运动。
事实上,革命不是单一的行动,而是人们本能地拒绝难以忍受的现状的过程。以前冷漠且脱离政治生活的群众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但仍对自己想要什么缺乏清晰的认识。
共产党必须通过将阶级中的少数先进分子聚集在一起来提高群众的政治觉悟,完成自己的职能。要做到这点,共产党就必须在前面的革命准备时期建立起坚实而有力的革命干部组织,这样它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更多工人的信任。
我们完全同意社会主义运动的同志们的观点,即这样一个共产党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须成为一个具有足够规模和影响力的群众性政党,以领导整个阶级夺取政权。
在阶级斗争的“正常”时期建立和维持“社会主义空间”是不切实际的,群众革命意识的发展不会在前期实现。相反,这种意识将在革命进程中得到发展,而这一进程可能会持续数周、数月甚至数年。
届时,工人权力机构——苏维埃、工人议会、委员会——将自发或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出现。这些机构将成为未来工人国家的雏形,在那里,群众将利用工人民主直接挑战资产阶级的统治。
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解释的那样,共产党的职能除了领导所有被压迫者的斗争之外,还将推进直接联系工人阶级和所有被压迫阶层需求的社会主义纲领。这一纲领必须让群众对自身的力量和当前的明确任务充满信心,其必然包括没收大资产阶级财产、建立工人对工业的控制、解除镇压机器的武装或直接解散它们、赋予工人阶级政治权力以及为国际社会主义革命而斗争。
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暴力机关将无法抵御震撼社会的革命风暴。它将按照阶级划分,其下层与工人阶级联合起来,加入到翻天覆地的革命斗争中。
在镇压只会激起工人阶级更强烈愤怒的情况下,暴力机关的崩溃将是群众意识成熟的最可靠标志。这才是夺取政权的真正时刻:不是“夺取国家机器”,而是解散旧国家,建立由工人委员会组成的新国家。要做到这点,就必须积极动员工人阶级走上街头,占领工作场所、公共建筑、警察局和军营,换句话说,就是进行有组织的群众起义。
尽管如此,与宗派主义者和极左派不同,我们认为,由于工人阶级在社会职能和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社会主义革命是一个可以相对和平实现的过程。工人阶级的无限潜力一旦在决定性时刻释放出来,将使国家机器瘫痪和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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