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陈康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夜我和我妈妈究竟说了多少关于他的话,如果把我和妈妈两个人说过和想过他的名字和关于他的话的每一个字都串起来,足以连成一条长长的路并直通到陈康的面前。
令人震惊的是,在这个时间里,一个肮脏的阴谋也在酝酿成熟。后来我才知道,我继父就是在那个凌晨,沿着我和妈妈说的关于陈康的每一个字连成的路走向了陈康。
早晨,公鸡司晨的喔喔声吵醒了我,我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妈妈一直在端详着我。我睡眼惺忪地问妈妈是不是早就醒了?刚问完我就马上觉得自己很幼稚。但是她还是像要成全我的问题的正确似地回答说,是啊!妈妈一边答应着,还一边揉着自己发红的眼睛,显然她彻夜未眠。
我赶忙起身,准备去给妈妈做早饭,她昨晚就没有吃任何东西。我的妈妈好像成了仙似的,说一点都不觉得饿,只是深情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一顿丰盛可口的早餐。
我起床后到洗手间洗簌完就去了厨房。整个家里,除了我做饭时因为不熟悉而使锅碗瓢盆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声,没有别的任何声响,好像被人指挥着静下来,专门听厨房的这支愤怒的交响曲。
也没有继父的身影。他的房门大开着。等饭做好了我还是没有听到继父的任何声息。我端水到妈妈的床前让妈妈刷牙洗脸,妈妈捧着毛巾,一边在脸上擦着一边用眼神询问我,继父在不在隔壁房间?我摇了摇头,端水出来的时候,我斜了一下身体朝继父的房间瞅了一下,这才发现继父根本就不在家。
太阳出来的时候,隔壁的裴大妈才满腹狐疑地问我知不知道我的继父到省城去干吗?我说我不知道,裴大妈更加担心了,她说看我继父早上碰到裴大爷时鬼鬼祟祟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好事。裴大爷说他亲眼看到我继父匆匆忙忙上了一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当时,我听了还不以为意,至少不会猜到他是专门去找陈康的。
后来我有几次都想象到,在那个飘散着清露的早晨,开往省城的汽车上,随着车身摇摇晃晃的继父,脸上一定带着胸有成竹又深不可测的笑容。
时隔多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跟陈康见面,陈康回忆起从前的事,他说他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记得我继父说的每一句话,他说那对他的人生来说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当然这已是后话。
在我和我那瘫痪的妈妈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谈论陈康和我的爱情的夜晚,陈康和室友们则被室友们拉扯着打牌,一直打到很晚。他说他打得心不在焉,因为一直在想我的事情,他本来是希望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但室友们没有放过他,所以睡得很晚。
那个早晨,朝霞还没有完全散去,走廊里一片狼籍,毕业之际,同学们在整理行装,能扔的都扔了,宿舍和走廊像无限蔓延的垃圾场。陈康他们几个人还在酣睡中,这时楼下传达室的老伯打电话上来,说有人找陈康,被喊叫声惊醒的陈康随意地穿了件T恤和休闲短裤来到楼下传达室的外面,这时我的继父像一只兔子一样,一步就跳到了他的面前,陈康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我继父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先确认说你就是陈康?陈康肯定了自己,然后还是一脸的疑惑,残存的睡意也被疑惑搅掉了。我继父确证了陈康的身份后,立刻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宋依桥的继父!说完还自以为是地说,宋依桥应该在你面前提起过我吧?
陈康一听非常诧异,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我的家人,更别提还有什么继父。陈康虽然很惊诧于突如其来的继父,但因为我的原因,他还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重视,他说他当时纯粹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我继父当时的形象实在是显得有点猥琐,尊重只是尊重我的长辈,而重视则是因为我继父突然找到他一定是我出了什么事。陈康很礼貌地告诉我继父说,我确实没有听宋依桥说起过,但是没关系,是不是宋依桥出了什么事?她昨晚不是回家了吗?
继父一看陈康一脸紧张,大概心中很是得意,他像是卖关子一样慢条斯理地说,她是回家了,但我是来找你的,她有一点事需要让你知道,既然她没跟你说过,我就跟你说说我跟她之间的事吧!继父说这些的时候,一副完全志在必得的神情。事隔二十年,陈康还对我继父当时的胜利表情耿耿于怀。
但陈康听我继父说要谈谈他和我之间的事情还是一时无从猜测和想象,如果是亲身父亲,也许他还能根据父女情伦去想象。
我继父看陈康已经被他调起了无限的好奇,就郑重其事地对陈康宣布了那个晴天霹雳、也是我和陈康之间爱情的死亡判决书。我继父说,宋依桥,她是我的女人,她十三岁就跟了我,这些年她跟我一直保持着性关系。继父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陈康的反应,当他看陈康不相信的表情和瞪大的眼睛,进一步启发陈康说,你没跟她上过床吗?你应该知道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吧?……
陈康说我继父后面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了,继父的话像斧头一刀一刀地向陈康的心上、脑袋上乱劈,终于劈得他失去了听力。陈康说他当时感觉不到痛,就是突然间,曾经对我追问过千万次的疑问一下子沿着被劈开的那些缝隙钻了进来,并且突然间似乎都有了答案。
继父的斧头还是不断地砍向已经毫无招架之力的陈康:莫非你们还没有上过床?继父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态自问自答说,那或许她不敢答应你吧,怕你知道真相!……陈康没有说话,继父继续着他的胜利演说,他说,这种事嘛,让你知道总不好的。听起来好像对我充满同情,俨然是我的知心朋友。
陈康突然觉得非常恶心,想吐,他无力地说了一声:别说了!
继父听了这话,像是在赶路的时候捡到钱一样窃喜,为了掩饰这份意外的喜悦,他把同情又当成粉末一样一把洒给了陈康,他说看来你还是非常喜欢她的了?桥桥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什么话不喜欢跟别人说,不过这也不能怪她,这种事谁愿意说出来呢?……
我继父与陈康见面的过程,是我的室友多年之后去追问陈康得知的。虽然陈康并没有讲得很详细,但我依然能够想象到他当时的感觉,应该跟我听到继父在我面前低声叫我偿还他青春年华那些话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当时的陈康也跟我一样,对面前的一切无言以对,也无力以对。
继父似乎下定决心要把陈康彻底打跨。他继续他的进攻,说是你给桥桥钱,让她回去跟我断绝关系的吗?我告诉你,那点钱不够!我的整个年轻时代都给了我们母女了!我不会跟她断绝关系的!你不要破坏我们之间的好事了……
显然,继父的话还没有说完,陈康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一声“滚”字咆哮而出,像一盆热水从继父的头上倾倒下来,继父顿时停止说话,因惊愕而大张的嘴表明他害怕了,连传达室的张老伯也被一声怒吼惊得伸出头来张望。
继父看陈康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像被踢了一下但并没有踢疼的狗一样,又心犹不甘地凑到了主人的脚下,但明显地少了底气,他一边后退一边还是试图坚持把话说完。他说,总之,桥桥不会离开我的,我辛辛苦苦地供了她这么多年,她说过她会回老家报答我的……继父和他那最后的汪汪声在陈康连续的跺脚之下终于彻底消失了。
第二天中午过后,我看到继父迈着轻松的步子嘴里哼着小调,悠闲地回来了。那个时候我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而陈康却在承受着无比残酷的煎熬。
我把妈妈吃剩下的饭菜放回厨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校。
心情愉悦的继父像报告一个小道消息一样凑近我的耳边说:去找陈康吗?我已经见过他了!他不会再要你了!
这时我的脑子才轰的一声震响,想起裴大妈早上的话,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我盯着继父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好像陈康此刻就站在继父的脸上似的。我不敢相信,但我想这一定是真的,面前的这个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继父似乎要我确信他的话,不无炫耀地说,我真看到那个叫陈康的小子啦!人还长得不错,是很帅!可惜晚了点,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继父说到这里时表现出得意洋洋,仿佛他先别人一步捡到了两人同时看到的一沓钱。
你真不是人!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相信如果我会流泪的话,我的眼泪一定会像决堤的江水奔涌而下的,我感觉我心里的话都是水组成的,但却找不到出口流出来。
已经达到目的的继父立刻现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不能跟别的男人!你是我的女人,你要报答我,是我给你钱才读得成大学!继父那恬不知耻的脸皮像一面刚蒙好的鼓,我真想拼却性命去敲。
妈妈像巫婆一样未卜先知,使我感觉她的眼睛不是长在她的脸上,而是长在继父的影子上。她再一次像我一贯的态度选择了避而远之,她在里面叮嘱着,桥桥,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了!永远都不要回来,就当我已经死了!妈妈的声音因为带着恨,听起来不像对女儿殷殷的叮嘱,更像是一个指挥官对敢死队下达命令。
继父听了我妈妈的话,顿时怒火中烧,他冲着我妈妈的房间说,你不是还没死嘛!他的话像一颗手雷迅速地扔进了我妈妈的房间。
手雷引爆了,我妈妈被炸得声音颤抖而沙哑,让人觉得里面正硝烟弥漫,她在硝烟中怒吼:我死了也要把你带走,把你这个畜生带到十八层地狱去放到油锅里炸!
我不想再听这炸弹扔来扔去,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继父,走进妈妈的房间,妈妈已经把我的包整理好了,她见我进来,一把拉上拉链把包递向我说,走吧,永远都别回来了,听我的话。不管将来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地活着。总会有人喜欢你的,你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安定的家……妈妈说着说着就被自己的哭泣呛住了。
妈妈的这段话像一片蝗虫,从我本就不算茂盛的心田经过,顿时变得一片荒凉。我说妈妈,你还能指望他照顾你吗?你将来该怎么办?
妈妈看上去无比坚强,她说,你走吧,我这么多年还不都过来了?裴大妈也会帮助我的。你不用担心我,你就去想去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吧!听妈妈的话,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回来。妈妈最后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警告,但我当时没有领会,当然即使领会了我还是会回来的,谁能对亲身母亲的死冷眼旁观?
我一下子拥进妈妈的怀里,我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心里当时在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尽快找到工作,把妈妈接走。那一刻我甚至忘了继父找过陈康的事,或者说我还对陈康抱着不该有的幻想。
妈妈抱着我又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推开我说,快走!快点!
我又趴回妈妈的怀里不愿离开,像有一种感应,我怕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妈妈似乎对我的态度很厌烦,怒其不争地望着我,并以死相逼,她步步紧逼地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拿起床头柜上针线箩里的剪刀。
我当然愿意走,甚至从来都不想踏入这个家一步,但唯一舍不下的就是母亲,如今她都这样逼我我怎么会不走?我夺下妈妈手里的剪刀说,我走,我现在就走,拿过妈妈递给我的旅行包退着出来了。那一刻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我一转身后,跟母亲就从此阴阳两隔,天上人间。
可是,真的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找那邻居弄个架子车拉到车站,就算自己背拖爬走!就算饿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