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二十三章
(中)
柏曲克向主教柯因忏悔的时候,所有的旁人——包括我——都退出了卧室。一位虔诚的信徒在向神做告解的时候,其他人是没有资格在场的。
两个全职照顾柏曲克的护士站在卧室门口,生命垂危的柏曲克可能随时需要护理和救助,她们必须谨慎地聆听着屋内的动静,准备随时被召唤进去。
我想,她们一定是听到了柏曲克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每个音节。她们听到了她们不该听到的事情。她们劫持了柏曲克想传达给神的声音。
主教离开时,柏曲克已经疲惫地睡去了。两个护士木偶一般地守在柏曲克的床榻边。
然后,我听见其中那个后面请来的护士跟我说,“太太,我想我今天需要离开您家了。”
我很诧异,问她为什么。
她只是不停地摇头,但嘴里坚持说:“我马上就会离开。”
她没有给我一个理由。后来我知道了一切,也理解了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
只是我不能接受的是,这个我连姓名都没记住的佣人,把一个连主教大人都帮我们在捍卫的秘密,散布到了布里斯班的每一丝空气、每一缕风中。
你知道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可以因为某些丑陋的真相而拒绝与真相的当事人共处,但你无权把真相说给其他的人听。
把信徒的忏悔变成世人皆知的流言,神是没有授予你这个权利的。
17年前的那桩谋杀案,就这样重新从人们已经遗忘掉的记忆里被找了回来。世人甚至不记得死者的名字、不记得案发的时间、不记得绞刑的场景了,但是,当这些已然模糊的事件全部都和柏曲克牵扯到一起的时候,人们的思维就变得异常活跃起来,他们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填补了所有被他们遗忘的细节,然后,柏曲克便从一个传奇人物,彻底变成了一个传说中的怪物。
之前人们对柏曲克的所有的羡慕、嫉妒、仇视,全部转换成了开掘他们无限遐想的动力。谋杀、分尸、劫财、暴富、暴病、忏悔——这些都是多么让人心跳不已的名词啊,单是听到这些词汇,一千个头脑里就可以编造出一千个不同版本的细节出来,如果再把这些细节全部嫁接到妇孺皆知的、全昆士兰最富有的年轻人柏曲克身上,那必然会是布里斯班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小道消息。
没有人在乎这条消息的来源,也没有人会核实那些细节的真实性,本来在柏曲克身上就有许多值得人们争议的内容,现在齐整了——以前在大家看来柏曲克的财富来得有多么不可思议,那么现在对他的丑化和贬斥就有多么不可限量。
就在那个护士离开我们家的当天晚上,就有人趁着天黑把红色的涂料泼到了我们家的大门上。鲜红的血色,透露出阴森森的恐吓和仇恨的气息。
到第二天早上,我坐着柏曲克买的豪华马车送孩子们去上学,路上不断有人朝我们的马车扔鸡蛋、扔番茄、扔土著人的那种飞来飞去的飞镖······我们家的马车太显眼,走在大街上几乎是这个城市的一道风景;敢这么做的都是直接向我们家来示威的人。
等我们的马车抵达孩子们的学校,艾萨克刚一下车,就遇到有人一口吐沫直接吐到了他的脸上。我赶快把艾萨克拉回车上、搂到怀里,让他背对着人群。
我招呼马夫说,掉头吧,我们回家。
流言的传播速度就像1864年我们经历水灾和火灾时那样迅速而且不可遏制。
然后,世界就像水灾和火灾之后那样,变得天翻地覆。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对梅恩家族每个家庭成员都充满仇恨的社会,人们想方设法地就是要侮辱我们、折磨我们、激怒我们。
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是从他们的污言秽语和谩骂指责中才知晓了这所谓的真相。
别无选择,我们在还没弄清楚如何去面对真相时,我们就必须接受我们其实是真相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在世人眼中,柏曲克·梅恩是魔鬼,我们是魔鬼的家人。
是柏曲克隐瞒了我们,但我们在别人眼里是他的同谋和帮凶。亚里士多德说过,“放纵自己的欲望是最大的祸害,谈论别人的隐私是最大的罪恶,不知自己过失是最大的病痛。”——是的,我们都是病人,不光只有柏曲克有病。
柏曲克用尽了他在人世间攒存的最后力量,向主教柯因做了忏悔。他想通过忏悔来赎罪,但是事与愿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忏悔之后他就陷入了永久的昏迷——他没有看到我们所受到的伤害。所以,他走的时候心里应该是欣慰的吧:他以为他对教会的捐赠是赎罪,以为他向主教的忏悔是赎罪,他以为他给我们铺垫了一个无罪的未来,他可以放下所有的卑鄙和卑微安然地在来生等着与我们团聚,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做一个好人。
可是,世界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样子。
那些秘密你能瞒下一阵子,但终究无法瞒住一辈子,哪怕这个秘密唯一的知情人就是你自己。
在他病倒初期,我还在祈祷他能平安康复,因为我无法独自面对没有他的这个庞大的世界;谁知在他真的无法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遗留给我的世界不仅庞大而且混乱,降临在我身上的风暴来势汹汹不说,而且永无止境。
柏曲克临终清醒时曾对我说过,“我想给你坚持下去的理由,玛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爱你,爱孩子们,爱这个家······”一个人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所说的话决不会白费,因为真理往往是在痛苦呻吟中说出来的。
一个从此以后不再说话的人,他的意见中会饱含他对这个世界的迷恋与期待。就好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二世的命运一般,那垂暮的斜阳、曲终的余奏和最后一口啜下的美酒会留给人们最温馨的回忆,一个人的结局也总是比他生前的一切格外受人注目。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却变得不明白他了。
我面对着两个世界,一个是他描绘给我的、弥漫着亲情和温情的版本,一个是人言烁金、任我百口莫辩的版本。
为什么我的世界从此变得如此分裂?——柏曲克,你觉得我该怎样去明白才是你给我的、坚持下去的理由?!
“梅恩太太,非常遗憾,梅恩先生安息了。”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的医生告诉我。
——1865年8月17日,柏曲克在两周的深度昏迷之后停止了呼吸。
39年前的这一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帝把我的生日和他的忌日安排在同一个日子,是为了证明我们之间死生契阔的纠缠吗?
这天之后,他的手是我再也无法触及的倾城温暖,而我的未来也是他无法参与的兵荒马乱。
翻阅柏曲克所有的病历,包括他瞒着我去悉尼求医的过程,没有一位医生对他的病情能做出一个有效的诊断。他病逝的根本原因一直就是一个谜,直到后来我们家最小的儿子简沐石成年后终于才找到了答案。
柏曲克去世时,简沐石刚刚4岁,他是家里所有孩子里最聪明、最有悟性的,也是对柏曲克记忆最模糊的一个。
当他慢慢长大后,我告诉他,他的父亲柏曲克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家里的男孩子们今后能够当律师或者当医生;简沐石于是立志学医,一是完成父亲的心愿,另外一个原因大抵是他也想弄清楚父亲的死因。
为了让简沐石摆脱掉周围的人群对我们家族日复一日的诅咒,在他17岁的时候我送他远行去悉尼和伦敦开始学医。这个天资聪颖的孩子终于在1898年他37岁时被推选并担任了布里斯班皇家医院的院长。
尽管世人把所有的梅恩家族成员都当做是魔鬼,简沐石依然顽强而低调地成为了我们家子女中唯一的一位被公众认可的社会名流,但他最欣慰的是他终于用自己的专业学识为父亲找到了病因——那是一种叫做Porphyria噗嗟症的神经系统疾病,在1889年第一次由一位荷兰的医学家在一例急性病变患者的身上被确诊,那一年,距离柏曲克去世已隔24载;柏曲克最景仰的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后来在20世纪也被医学界确诊为这种疾病的患者。遗憾的是,直到21世纪、柏曲克去世了150年之后,聪慧的人类依然无法寻觅到可以治愈它的办法。
柏曲克至死都不知道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叫做Porphyria的魔鬼,当这个魔鬼醒来的时候,会指使他去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嗜血、比如渴望暴力、比如杀人。人类不是这种魔鬼的对手,唯一能够消灭它的办法就是和它同归于尽。
也许柏曲克早逝的真正原因来自他的善良,就像他的忏悔一样,他看见了那个魔鬼,他愿意用生命中善良的那一部分来偿报那个魔鬼所犯下的所有罪孽。
那个魔鬼驱使柏曲克所犯下的所有罪孽,就是柏曲克深藏多年的全部秘密,这些他至死都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终于还是知晓了,而且,获悉的那一刻,竟是那样的狼狈不堪。
我不能说那个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的柏曲克就不是我的柏曲克了,在心底里,我甚至想过,以柏曲克狂躁暴怒时的失控状态,他做出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想象,只是,从想象到被证实到最终接受,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和柏曲克的将近17年婚姻生活,他给了我宠爱与呵护,给了我一天比一天优越的物质生活,给了我作为“梅恩太太”的尊崇与责任,但他忘记去给我勇气了。
我以为婚姻是刚柔并济的,他是“刚”的那一份,我承担着“柔”的责任。他不给的东西我也不要,何况,婚姻最能磨损一个女人的,就是她的独立、果敢和坚强。那个时代赋予女人的至高尊严就是夫荣妻贵,对于过去那17年活在柏曲克庇护下的我来说,哪里需要在胸腔中存放一些类似勇气的力量呢?
是的,我必须承认,当我知道真相时,我是失望的。这份失望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那些关乎道德、信仰、家庭、爱情······关于一个人的一生中会涉及到的所有精神层面上的东西,一点点、一点点都涌了上来,所有以前我相信的属于真理一样的东西全都压在我的身上,而我,我的失望,就像一块被扔进水里的海绵,一点点、一点点地积攒与厚重起来,很快,失望攒够了,厚重得把我的生命和身体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我本能地想求救,但是,我呼救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祈祷神能让我回到原地,让我能在坠落的原地,积攒我的人生的必然的那些绝望。
柏曲克并不想让我知道,人世间的许多煊赫光荣,往往都产生在罪恶之中,包括他在内,或许都是为了身外的浮名,会牺牲掉自己的良心。所以,他的灵魂里,也许不仅仅只住着一个叫做噗嗟症的魔鬼吧?!
不管怎么说,以柏曲克的性格,他会一直昂扬着他的斗志,直到再找不到对手,才能收藏起自己的剑锋。
也许,就是这样的斗志和野心,激怒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