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正文

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二十六章(上)

(2016-05-21 23:59:01) 下一个

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韦敏

第二十六章

出场人物:柯因主教 杜恩神父和派西先生

主题:奇异的恩典

(上)

和若思安娜的对话是难于启齿的。

面对这个敏感而又脆弱的女孩子,我的心里满是愧疚。作为母亲,我给予她的爱并没有为她遮挡住来自外界和家庭里的种种伤害。她快16岁了,有漂亮的容颜和姣好的身材,她也曾经很乖巧地听从我们的安排学钢琴、学歌舞、学舞台剧表演、学法语;以她的外表和才华,生活理应为她舒展开一幅靓丽的画卷,她本应继续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淑女梦,直至有一天嫁给一位她心爱的绅士。但是,当她心智日渐成熟时,她所面对的未来中没有鲜花和微笑,没有赞赏与拥抱,有的只是众口一词说她是一个杀人凶手的女儿,更重要的是,她无法说服自己去纠正或者忘却这种流言的残忍——因为,她亲身领教到了她父亲的残暴。一个可以把马鞭抽在自己女儿脸上的男人,还有什么罪恶不能实施?!

“妈妈,我下定决心了。我愿意把自己交给神,终生侍奉神。”

因为奔丧才从修道院的临时宿舍里回到家来的若思安娜果决地这样告诉我。

柏曲克的整个葬礼中,她沉默地像尊雕塑,没有悲喜,没有言语。她站在那里,似乎仅仅只是因为以她之名,她需要出现在那个位置上。

现在,柏曲克归于尘土之中,若思安娜也想回到她之前的栖息之所。

“孩子,我知道是什么促成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我是你的妈妈,我还是想把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留在这个家里······你应该知道,你是这个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你的到来是我们这个家庭里最大的喜悦。在你小的时候,我们都喊你小玫瑰,因为你像玫瑰一样美丽动人,我们对你的感情就像玫瑰的花语一样饱含了爱与希望。”我说。

“我不会留在这个房子里的,这里没有任何让我值得去留恋的东西。每一处角落、每一件陈设、每一丝空气里,都是他的影子。”若思安娜坚决地说道。

在若思安娜的话语里,她是连“父亲”这个词语都不想去碰的。说到柏曲克的时候,她很决绝地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看到她这样的坚定,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但我还是想做些努力和争取,说服她留下来。

我说,“孩子,妈妈答应你,你不喜欢这个房子,那我们就不住在这里了,好吗?我们这个家的意义并不是指的哪一幢房子——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地方那才叫家······你说你不留恋这里,其实我也一样。妈妈带着你和弟弟妹妹们一起搬走,离开这个房子,我们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住,还是一家子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好吗?妈妈已经失去爸爸了,妈妈不想失去你,可以吗?”

“妈妈,其实您比我更清楚,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为这个家庭带来了什么。您以为我们搬走了就能摆脱掉他的阴影了吗?您以为把他的身体埋葬了就也埋葬了他犯下的所有罪恶吗?”若思安娜的话语冷若冰霜。

“我的宝贝儿,不管你怎么看待你的父亲,你都无法割断你和他之间的血缘和亲情,他是爱你的,这一点其实你很清楚。求你能不能原谅他呢?······他是个病人啊。就在他发病的那一天早上,他还在跟我商量着一起去教会接你回家。宝贝儿,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能在家里最艰难的这些日子里回来,陪着我,一起为你父亲送行······我知道,过去那些记忆对你的伤害有多深,今天你站在这里时付出的勇气就会有多大。妈妈是懂得的······”

在我恳求若思安娜的话还没说完时,她就打断了我:“您说他是我的家人,您说他爱我,可是您知道吗,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可永远不降生在这个世界、也不愿意成为他的女儿!······”

“你的父亲他不是一个罪人,真的,孩子。你不觉得他是个病人吗?”在若思安娜面前,我继续为柏曲克申辩道。

“不,我不这么看······他就是个罪人,也是个疯子,妈妈,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思安娜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冷漠得有些吓人。“让我留在他的那些阴影中,整天面对的都是关于他的那些疯狂的回忆,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疯掉的······妈妈,您就送我走吧,送我到神的身边去,在那里,兴许我能活得安静和纯粹些。”

“若思安娜,我希望你再慎重地想想,好吗?我的宝贝女儿,妈妈舍不得你啊!”

“妈妈,我没有权利选择我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和母亲,但是,我可以选择我应该有一个怎样的未来······我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也许就是为了替你们去赎罪的······真的,妈妈,我就是这么想的。”

听到若思安娜含泪哽咽着说出的这一番话,我无语凝噎。这个充满灵性和悟性的孩子,在她16岁上的年纪,经历和面对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她选择离开我们,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赎罪,这是怎样让人揪心的懂事和无奈啊?!

我不再坚持,安排马夫备好车马,然后,默默地帮她整理她的行李。

若思安娜只装了几件很简单的衣物后就盖上了行李箱。看着她,我忽然想到了自己16岁的时候,也是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也是在妈妈的守望下合上了箱盖、也是从此之后离开家园,去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当年的我和今天的若思安娜有着一样的茫然吧,我们的行囊里都装着一个家族的故事——只是,当年我的那个故事,清贫简单得像条涓涓细流,而今,若思安娜背负的故事,却是厚重浑浊得如泥泞沼泽。

准备起身时,若思安娜突然问我:“妈妈,你十几岁的时候喜欢过什么人吗?”

我一愣,这个问题让我毫无防备。我本能地迅速地回应她道,“没有。”

当我的语言比头脑来得更快的时候,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思考的时间。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喜欢过什么人吗?——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但我知道我的答案。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当然有过喜欢的人——他圆圆的脸、浅浅的笑,他用好听的声音来讲述着他诗一般的梦想;我至今都能记得他在教堂的彩色玻璃光的照耀下有着纯净而迷人的剪影,那时候,他和我一样的年轻。

那个人是我曾经的一个梦吧,是朵永远也不会凋零的花——虽然,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

和少女的情怀同时涌上心头的,是母亲的直觉。在我立刻给予了若思安娜一个否定的答案后,马上警觉地追问她道:“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问题?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若思安娜摇摇头说,没有啊。

我看出来她的这种否定和我刚才的回答一样言不由衷。“告诉我吧,孩子。我是你的妈妈,任何时候,我都会帮你的······”

“你帮不了我,妈妈。我知道的。”若思安娜再次摇了摇头。她的潜台词一定指的是她的父亲给她的那一记马鞭,还有当时在场的我的不作为。

我问她说,“真的是马修的儿子吗?”

我当然记得柏曲克为什么会暴怒地抽起马鞭来,也当然记得那个让我们家提起来就觉得恶心人的一家子。那天,如果不是若思安娜突然把话题扯到马修的儿子身上,她和柏曲克的关系不至于恶化到如此不可修复的地步。难道在若思安娜的心房里,真的住进了那个属于马修家族的名字?

若思安娜不说话。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她不否定便是承认。

我很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些什么样的过程,彼此有没有说过一些承诺······那些年少的、莫名的、隐秘的、不知所以的片段,终究会成为我们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刹那芳华,如果可以与信任的人去分享,无异于是再品味一次那些美好的感觉,仿佛那些快乐是可以在生命里被拿来复制一样。我是从那个年纪里走过来的,这样的感受,我懂;但是,我什么也没有问。

这些问题和我想跟若思安娜说出的每一句话一样都是难于启齿的。在她遭遇到马鞭的那一刻我没有挺身而出,从此我便失去了和她成为同盟的可能,也失去了本应保护和照顾她的机会。但她真的是我的女儿啊,在十几岁的年纪上为了一个家族的未来而将自己放逐,在十几岁的年纪上喜欢上一段明知会无疾而终的感情。她是我的女儿,她的生命里不仅复制了我的基因,竟也如此惊人地复制了我的命运······

我走到若思安娜的身边,抱紧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要是真的喜欢,就朝前走吧······妈妈会祝福你的。”

若思安娜回报我的是更加紧密的拥抱,她喃喃地说道:“没有结果的花,开了就是痛苦。妈妈,我懂······”

“可是······”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已经词穷。

和若思安娜相拥,我感受到了来自她身体的温度,还有心底里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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