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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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十七章(下)

(2016-04-25 23:38:29) 下一个

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十七章

(下)

1861年,我们的朋友柯因神父成为了柯因主教。

成为主教以后的柯因开始筹建布里斯班最大的罗马天主教圣斯望大教堂。他租下了柏曲克之前买下的在阿德莱德大街尽头上的一个宅院。不需要讨价还价,柏曲克的出价都是按照市场的行情,而这些金额数目,教会自然出得起。

和我们在皇后大道不断翻新装修的居所比起来,柯因主教租的这个宅院就太朴素了。这是一处非常原生态的普通木房子,柏曲克当初买下它只是看中了它所处的地段有升值前景。从外围看,抹了青灰的土篱笆墙在手工的木架的支撑下包围了整个院落。院落里面的房子是平顶的原木构造,卧室、餐厅、起居室,都是非常宽敞但又极其简单的。房梁并不高,窗户的数量也有限,一个堂堂的主教住在这样简陋的宅院里,貌似很有些清修的味道;但据柯因主教自己说,这房子已经比他之前的住所好很多了,好歹是有个自己独立的宅院,不用住在教堂里面了。

两年后,教会跟我们协商,从柏曲克手里买下了这个宅院,作为新建教堂的储备用地,教会同时还买下了这座房子周围的一大片闲置土地,直到后来和位于Fortitute Valley的那幢取名为“Dara”的住宅连成一片。这里陆续建成了罗马天主教的教会属地、教会学校以及修道院,一百年后,这里是澳大利亚神学院ACU的总部基地。当然,所有这些土地在成为神职圣地前的最后一任主人,是柏曲克·梅恩。

1861年,柏曲克的生活好像就是除了买房子、买地,就还是买房子、买地。好像他手里有花不完的金钱一样,又好像他手里的金钱只有一种用途,那就是用于买房子买地——

他买下了位于Sandgate海沙门镇上临海的18英亩土地,相当于73000平方米,在柏曲克去世后,这里成了我们母子六人的避难所。

他买下了市中心附近、位于Kelvin Grove的大片土地,这里后来建成了昆士兰理工大学。

他还在Yerrongpilly买下了140英亩的土地,那是一个将近60万平方米的大型牧场,将为我们肉铺的主业提供货源。

他收购了布里斯班大饭店、大英帝国饭店和位于Toowong区的皇家驿站(Brisbane Hotel,British Empire and Royal Exchange Hotel in Toowong),把它们租给其他人经营,这些都是布里斯班当年最高档的饭店和旅馆,而我们因此所获得的租金回报也非常喜人。

就像我们直营的遍布布里斯班河岸的连锁肉铺都叫“梅恩家的肉铺”一样,柏曲克还有一个他自己创立的咖啡馆连锁品牌Café Nationale,这个带着点欧洲风情的咖啡馆的名字,曾经如蓝花楹花瓣一般铺撒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大街小巷。从皇后大道、爱德华大街、Leichhardt大街、艾伯特大街一路走来,再经过阿德莱德大街、伊丽莎白大街、威廉大街,只要你闻到了浓浓的咖啡香味,抬眼看看,那家咖啡馆的招牌可能就是我们家开的Café Nationale。有些想做些小生意又害怕蚀本的新移民,想尽办法就想盘下一家类似Café Nationale的这样的咖啡店。

操持这种生意和地产一同转让的事情,我们有最好的谈判代表——麦格瓦斯,他帮我们跟买家谈价钱的时候从来只谈买卖、不谈人情,所以,很短的时间里,我们的Café Nationale不光是开在布里斯班主街的核心闹市地段,在近郊的 Enoggera,Moggil,Breakfast Creek也都生根发芽了。我们赚到了口碑,也形成了规模,重要的是,拥有几十家咖啡馆每天带来的现金流是非常可观的。

1861年到1864年,布里斯班的人口从6051人增长到12551人,人口的增长保证了所有的消费产业都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柏曲克说,他的土地和他的店铺就是他的摇钱树。

他还说,只要能卖出个好价钱,房子和店子都是可以卖掉的,然后把赚到的钱再生钱。

柏曲克也说过,当然,要是遇到年成不好、实在扛不住了的情况,贱卖一两处物业也是可以的。按照柏曲克这样的说法,我们的财富鼎盛状态有的是办法可以持续维系下去。

在柏曲克的这种积极正面的情绪的渲染下,我几乎就忘记了我们还有找银行大笔贷款这件事情。所以,就连当时的我也以为,我们的钱已经多得用不完了,就像大家都能看到的——在整个布里斯班乃至伊普士维奇地区、属于我们梅恩家族的土地已经大得数都数不过来了,而人们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从主食的肉类到消遣的咖啡,从御寒的羊毛到行走的鞋履,从旅行的驿站到时髦的商铺,处处都折射着梅恩家族的烙印。

陶醉在那样的好日子里的时候,我们也未必真正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幸福。

人们从来不把那些习以为常的生活看作是幸福本身的样子。人的眼睛总会往上看,心里总还有更多更大的梦想。一定是有个巨大的改变了,我们要么是因为改变而觉得幸福突然降临,要么是感慨我们曾经的幸福瞬间溜走。所以,幸福感总是突现在跌宕起伏的过程中,而属于我们的那些平实的小日子,以及在岁月中隐藏得极其深邃的风险和隐患,却容易被我们忽略掉了。

我是从极度贫苦中走过来的人,所以我会诚惶诚恐地守望着我当下的辰光。我和柏曲克在有一个问题上的看法截然不同,他会笑谈着说生活就像赌博、如果有一天把我打回原形大不了我从头再来;而我,是不敢面对和不愿回到从前的那种饥寒交迫的生活中去的,我宁可原地踏步、不再前行,也不愿以后退为代价作为冲刺的动力。但即便是像我这样一个患得患失的女人,在1861年的境况下,也放松了所有的警惕。

——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那时,我真的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能够把我们这个看似如此稳固的家庭摧毁掉。

人在顺境的时候大抵都是这么来看待人生的吧?就像我曾经在悉尼服务过的威尔先生一家人,他们一定也想不到,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完美人生,怎么会就在一个酣梦的夜晚被长矛、飞镖和镰刀给彻底粉碎?!

对于我所沉迷的这种安稳与幸福,柏曲克其实是不甘心的,就像他的从政野心被挫败后他并不肯真正认输一样。他是一个为了野心、为了得胜,不惜孤身奋战的人。以前他用的是马鞭、是他强壮的肌肉和发达的四肢,后来他学会了使用头脑、使用金钱和舆论。他始终想成为这个社会的主角,成为一个绝对的胜者,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纯粹的商人或者人们口中的有钱人。

对于柏曲克来说,如果不能用市长的头衔来为自己加冕的话,他依然想证明自己是一位凭借远见、意志力而取得巨大成功的人——他想建立他自己的帝国。当他还是一个卖肉的屠夫的时候,他就幻想过要让自己店里的东西漂洋过海卖到更远的地方去;而当他的羊毛、羊皮、羊脂、牛皮果真遂了他的心愿被装上远行的货轮后,他的视野又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曾经买了大量的河岸和海岸边的土地作为储备,起初他也有过建设一个码头、或者买下一条远洋货轮的设想,但当他听说欧洲和美国已经大量采用速度飞快的火车作为城际交通工具后,柏曲克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铁路和火车站的建设上。

1861年,柏曲克组建了他自己的昆士兰蒸汽机公司Queensland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简称QSN公司),注资六万英镑(1816年,英国通过了《金本位制度法案》,从法律的形式承认了黄金作为货币的本位来发行纸币。1821年,英国正式启用金本位制,英镑成为英国的标准货币单位,每1英镑含7.32238克纯金,按照现在期货金大约是385元左右一克;因此,19世纪初、中期的一英镑相当于现在2800元人民币。柏曲克在QSN公司中的投资相当于现在的1.7亿人民币,如果换算成实际购买力的话,其相对价值大约会超过人民币5亿元——作者注),聘请了从伦敦来的蒸汽机车专家,又联合了悉尼最大的远洋运营商人Raff拉夫先生,一方面为布里斯班到悉尼的航运提供常规性的蒸汽机服务,另一方面也开始着手筹建自主生产蒸汽机火车;同时柏曲克还集合了包括麦格瓦斯在内的昆士兰州最大的几个斯夸特们,以各自拥有的土地作为联合手段,规划着一条横贯昆士兰的铁路。

如果柏曲克还能多活几年的话,也许他不光是昆士兰最大的地主,他还会成为澳洲第一个私营的铁路运营商,他的QSN蒸汽机公司就有可能像同一时期美国的传奇大亨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那样,以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和执行力,修建一条足以对所有交通形成垄断优势的铁路,在蒸汽机车的轰鸣声中称王称霸。

柏曲克看到了火车发展的辉煌前景,他想把他的商业帝国建造在铁轨延伸得到的所有地方;遗憾的是,看得懂商业未来的他,却没法看到自己的未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我高估了自己对事物的判断力和对柏曲克的了解,同时,我也低估了柏曲克对未来的各种忧患的预见和防御能力。他对自己生命长度的悲观态度一旦和他的野心碰撞出火花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赶,让野心始终跑在生命的前头。

后来我才知道,柏曲克在1861年初的那次悉尼之行——就是那次连简沐石出生都错过了的出行,其实并不是他所说的跟银行方面补办一些手续。他去悉尼的真正原因是,他要看病。

作为布里斯班的政商界的名人,柏曲克退出市长竞选这事的余温还未褪去,他在布里斯班的一言一行都在公众的注视和对手们的监视下。所以,他想看病,想找个名医来医治他身体的那些不同寻常的怪病,他就必须远离人们的目光和口水,找个隐秘的地方、以及一位高明的医师。作为澳大利亚最大城市、距离布里斯班一千多公里的悉尼,从商业金融到教育医疗都比布里斯班要领先许多,所以,那里是柏曲克的最佳选择。

柏曲克答应过我的,如果他觉得他的身体有问题,他一定会去看医生。

他答应过我的,他会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在意他的身体和健康。

他答应过我的,他要照顾我、保护我、陪伴我走完一生。

——他在努力地践行着他对这个家庭的承诺,只是,他没有及时让我知道。

从1860年到1861年,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柏曲克重度昏迷过两次。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就是嘻嘻哈哈地跟我说,没事没事的。昏迷前没有任何病兆,醒来后他又全然一派精力充沛的样子。看他忙忙碌碌地还在张罗着更宏大的商业计划,我也以为他真的没事。他才36岁,他能有什么事呢?况且,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我习惯了他的身体与众不同,习惯了他背地里还有嗜血的癖好,习惯了他的温文尔雅与狂躁激愤,当我习惯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把一些其实是属于病兆的迹象都忽视了。

但是,柏曲克自己知道。

他知道他身体里的秘密。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习惯于制造秘密的人。

所以,他把他的悉尼之行,变成了他的一个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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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昆士兰的蓝花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Aspley30' 的评论 : 千千生前和好朋友们一起运作了一个小说翻译网站,在业余时间义务把一些时尚的中文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现在,他的这些小伙伴们以及他的中学学弟学妹们自发开始了这部小说的英文翻译工作,希望让更多的布里斯班本地人了解这段历史。
Aspley30 回复 悄悄话 谢谢你的辛勤劳动。向你和你的儿子致敬
昆士兰的蓝花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Aspley30' 的评论 : 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全是史有其人的,里面的景点基本上都还现存于世。带着这些故事,有空走走看看其实也不错。不过,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和情感纠葛都是我们母子的创意,因为在有限的历史文献中是看不到这些细节的。
Aspley30 回复 悄悄话 你写的很棒。作为一个在布里斯班生活了十几年的中国人,你的小说给了我生动的当地历史教育。谢谢。
对于你的失去,作为一名母亲我深感悲伤和同情。你的亲人会永存于你的作品和所有人的心中....
昆士兰的蓝花楹 回复 悄悄话 确实是以写历史文献论文的研究态度来进行这部作品的创作的。韦斯理生前常说,一部写澳大利亚历史的作品,是不能有史实上的硬伤的。
过客而已 回复 悄悄话 扎实的研究和文献阅读,才能写出如此详实的历史故事。很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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