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第十四章
(下)
那天,麦格瓦斯专门带来了一盒精致的马卡龙点心,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精致的礼品盒的时候,他故弄玄虚地说了句:“梅恩太太,如果你不喜欢它的话,你可以不必一定非要享用它们的。”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你这点心我是不会吃的——因为还没轮到我,孩子们就会抢光了······”
马卡龙,在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社会,这是非常高档的下午茶点了,即便像我们家这般富裕,这种点心也不是经常会摆上茶台的。把点心交给外婆让她去安排着给孩子们吃,柏曲克、麦格瓦斯和我,留在会客厅里喝茶。
我跟麦格说,你也年纪不小了,遇上合适的女孩子,也该成个家了吧,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希望你带个漂亮姑娘一起来啊。
麦格瞅了瞅柏曲克,开玩笑道:“天底下最能干的女人已经成了梅恩太太了,所以我一直在寻找着天底下第二能干的女人······遗憾的是,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啊!”
柏曲克拍了拍麦格的肩膀说道:“你就知道嘴贫!你要是一直这么着当着光杆司令,等你老了,连个继承人都没有。”
“话可别这么说,我这人生辛苦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了点家业,可不是为了继承人才这么拼命的。先让自己活得尽兴吧。再说了,真要等我到死的时候钱还花不完,我还有侄子、侄女,他们也能继承啊······”麦格申辩道。
柏曲克纠正他的话说道:“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人看人的标准是:无恒产、无恒妻者,无恒心。你不找个老婆把你的家踏踏实实安顿下来,可能很多机会都轮不到你了。”
“算了,我也没什么宏伟志向,赚点小钱、过点志得意满的小日子,我也够了。我身边不是还有你柏曲克吗,杰出商人、爱尔兰精英,这些桂冠你就去争取吧。你看看,你长得都比我高、比我帅,你这副体面的皮囊不去做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那才叫可惜呢!哥们儿,你招呼一声,我就跟着你上;你站到了主席台上,我就在台下给你鼓掌!依我看,在布里斯班的爱尔兰老乡里,如果要推选一个标志性的人物,也就非你柏曲克莫属了!”
麦格的话也许代表了一大批来自爱尔兰的新移民的心声吧。
不久,昆士兰殖民地区举行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民主选举,目的是要组建代表着殖民政府最高权力象征的立法会议的长老院。——民选的结果验证了麦格的预言。
1859年8月,昆士兰第一届殖民地议会即将成立,按照英国议会上院和下院的两院制模式,这就是后来的昆士兰州立法会议(Assembly)和立法院(Council)的前身;沿袭英式宪法,立法会议是平民院,由具有广泛选举权的男性选民选举产生,这一届选举就需要由昆士兰地区内的1519名合格的选民投票、一人一票选举出9个长老(Alderman)席位。在8月17日的那次民选中,德高望重、饱含学养的英国绅士John Petrie约翰·派西先生获得了325张选票居于榜首,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大家一点也不意外;让大家意外的是,柏曲克以获选票数为274票名列所有候选人的第二名。
就这样,不管世人带着多少成见,不管柏曲克身上残留多少陋习,我们家的、开肉铺的、年轻英俊的柏曲克高票当选为昆士兰第一届立法会议的长老,成为对这个殖民区域有参政议政和制定决策有绝对话语权的民选出来的政商名流。
和柏曲克同时入选立法会议成员的长老还有罗伯特·科立波先生,这位曾经因为设计和新建了我们在皇后大道上的新家而一举成名的建筑设计师,他彼时的身份已经是布里斯班最大的建筑包工头。
在最后确定的这9席立法会议长老的人选中,柏曲克是唯一的一名不到40岁的后生、唯一的一个没受过正规教育的“粗人”、唯一一位在开议事大会时既不留长长的髯须、也不戴卷卷的假发的性情中人、唯一一位在重要场合总记得要传达穷人们的声音的代言人。这个时候,虽然在所有的书面文件上都注明了柏曲克的职业身份是“Grazier——牧场主”,但大家心知肚明地还是说他是个“Butcher——屠户”······
成为了殖民政府立法会议长老后的柏曲克·梅恩和以前有什么改变吗?我很难清晰地给他的人生划出一条分界线。
在我的眼里,柏曲克始终是英气逼人的,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逆光时的剪影的轮廓,高大、挺拔、浑身有一股张扬的吸引我的力量,无论逆光或是迎光,他自己就是一束光。而我,这许多年来,我就是他的影子,在他的光芒周围,静悄悄地躲在任何有他出现的地方。
当选为立法会议长老的这一天在柏曲克看来,应该是他人生的一次波峰吧,他因心底里那微不足道的自卑而焕发出的无法掩饰的得意劲,让他在这一天格外的亢奋。直到深夜,柏曲克都激动得夜不能寐。
他问我,你能想象到当选票结果公布后有些人惊讶的神情吗?
我回答说,能。
他又问,我能当选上立法会议长老,这是你预想的结果吗?
我又回答说,是。
他再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有今天?有今天这样的财富?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我接着回答说,有。
他笑了,点点我的鼻子,说:“你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啊,我问什么你都说yes?”
我跟着笑了,就用他描述的那种“傻乎乎”的神情回应道:“事实是,我除了回答说yes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啊!”
柏曲克紧跟着问:“那有什么情况是你不曾想过、你会说no的呢?”
我认真地凝视着月光下的柏曲克的脸庞,这张在我看来五官精致得就像画上的人物一样的俊俏的面容;我认真地捕捉着他的目光以及目光里想传达出的渴望;我认真地思考着他的提问,顺便思考了我这三十多年的人生,然后,我认真地告诉他:“当我在从爱尔兰来到澳大利亚的海船上时,我没有想过,我会嫁给像你这样一个男人;当我和你在教堂里起誓一生相守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会是有这样的富有;当你因为用马鞭打人而收到第一张法院传票的时候,我没有想过,你居然有一天也会成为制定法律的人;······当我可以每天每夜这样紧紧地拥抱着你、亲吻着你、守候着你的时候,我不敢去想,这些都是我实实在在拥有的生活,但是,它们会在哪一天、哪一刻、以哪一种方式离开我呢?······”
“玛利,我没看出来你是这么脆弱的一个人啊。”柏曲克一边说着,一边点了点我的鼻头,像是教书先生充满人情味儿地点评着他心爱的学生。
“当你特别在乎一个东西的时候,你在乎的就不是它的价值、它的外表了,而会在乎你是不是能够一直拥有它,还有,你拥有的时候它是不是完好无损的。”
柏曲克把他刚点过我鼻头的食指游离到我的唇边,一边是他用食指轻轻摩挲着我的嘴唇,一边是他继续的问话,他问我道:“如果我混到今天都还是和你结婚时的那个样子,在一家小小的肉铺里给人家打工,穷困潦倒的,那你会不会还是像今天这样在乎我?”
我看着柏曲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他说:“我想我会的。因为你是我的男人,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
我想柏曲克一定能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的坚定和真诚,但他故意打破了这种温情脉脉的气氛,他有点玩弄深沉地说道:“其实,这样的假设也挺无聊的,对吧?听起来像是另外一种炫耀。”
“是吗?你这样看待的吗?我不这么看。你是知道的,站在你今天这样的成就上,你再取得更大的成功我都不意外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出什么意外。我害怕你突然生病、害怕你突然倒下、害怕你外出的时候被土著人袭击、甚至害怕你坐的马车会不会突然有一天翻倒······也许你没有想过,但我想到了;我很多次地都假设过,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病倒了,或者你突然被人伤害到完全残废了,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可真够胡思乱想的。”柏曲克嗔怨道。
“那是啊,因为你总是很忙,相比起你来说,我就清闲了很多。闲的人总是会比忙的人想的事情要多得多啊······”
“那你可以多想想怎么好好爱我啊······”
“你不觉得我的这些胡思乱想也是爱你的一种方式吗?”
“好吧好吧,我说不赢你。那就请你说说看,按你的这些设想,要是真发生了你说的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真要到了那种时候,我想,也许这间卧室,就将是我全部的生活。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陪伴你、看护你、照顾你。”我说。
柏曲克马上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那我的生意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生意可以请能干的人帮忙去管,大不了还可以卖掉它们。”
“那孩子呢?我们的孩子们呢?难道你也准备交给能干的人帮忙管?如果别人管不了了,你也准备卖掉他们吗?”柏曲克问道。
柏曲克的话让我一下子哑口无言。我摇着头想做些申辩,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说辞,只能实话实说道:“我还真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
“这就是你不对了,换了是我,要么我就压根不去想这些事情、这些可能,要么我就一次把它们都想深想透想明白了,像你这么想个半头主意的,实在不算明智。”
柏曲克再次把他的食指回到了我的鼻头上,这次,他真是个老师在批评说错了话的学生了。
“是,我承认,我没想过这么多细节。”
“那我就帮你一起想想吧······如果我真的有什么意外,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的生意卖掉,这是我想留给孩子们、留给你的财富,我希望你能把生意和孩子——都照顾好。我希望你明白,对我来说,把生意和孩子照顾好,就是对我最好的照顾。反倒是我,你可以请人来管,如果管不了、治不好,我会自己去找上帝的。”
“为什么会这样?”听到柏曲克这样说,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柏曲克伸出手来抹去我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然后伏在我身上,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因为我是柏曲克·梅恩,因为你是梅恩太太······我们做最坏的打算,然后再去迎接最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