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十三章

（下）

几天后，我去皇家驿站找安妮的时候在皇后大道的街面上碰到了马修太太。他们家的客栈和我们的皇家驿站就隔着几个门牌号而已，大家平素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客气地点个头，说个早上好或者午安什么的，这基本上就是我们全部的交情。

这一回，在我跟马修太太打过招呼之后，马修太太就站住了，对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估计从她嘴里说不出什么我爱听的话来，不过，我还是礼貌地也停住了脚步，等她说话。

马修太太指了指我又挺起来了的大肚子说：“玛利啊，你可真是不容易啊，肚子里怀着个孩子，还要忙里忙外的······”

我笑了笑，说道：“你这夸奖，我都受当不住啊。嫁了男人，生儿育女，大家这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马修太太摇摇头，凑到我耳边，故意压低声音说：“哎呦，你还真是从容得很啊，我知道你们家最近日子很不好过······”

我一愣，惊讶地看着她，问道：“啊？”马修太太也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问：“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全摩顿湾的人都在说这个事情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等她接着说。

马修太太继续故作神秘秘地说道：“你是真不知道啊？······不是我多嘴啊，我可真是看在我们老乡这么多年的交情上，就多这一回嘴了······现在大家都在说，你们家柏曲克为人刻薄、还爱克扣工人的工钱，动不动就喜欢恐吓人说要用马鞭把人的脑袋敲开，或者是像杀死一头牛一样杀掉一个人······结果逼死了米尔顿牧场的放牧人不说，还逼走了一个性情软弱的小学徒······”

“哦？还有这回事儿啊？”我配合着马修太太的神情，继续惊讶道。

马修太太佯装着安抚我说：“你也别太当回事情了，嘴嘛，长在人家的身上，你也拦不住······不过，我听说他们说得有模有样的，也不像是信口开河啊······”

这句话激怒了我，我就势以她的口气回敬道：“是吗？连你也相信这些传言啊······要依我看啊，这些人也太没想象力了，要想攻击柏曲克，说他言语恶毒，与其说他克扣工人的工钱把人家给逼死了，还不如干脆说那工人是他杀的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马修太太终于回过神来，明白了我的反话正说。

“没什么意思啊······再过两天，说不定又有人传言说，那工人真的是柏曲克杀的，连他老婆都承认了呢······就是今天我跟你站在这皇后大道上亲口说的呢······到时候，你当个人证，也能说得有模有样的呢！”我的话把马修太太撑得哑口无言。

我终究不是那样刻薄的悍妇，杀杀马修太太的锋芒也就够了，本心里并不想真的招惹她。于是，我又马上圆场说道：“马修太太，请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好心，和他们那些整天把嘴搁在别人身上的人不一样。不过，人们的那些说叨，我也习惯了，只能说是柏曲克不好，怪就怪他树大招风······”

马修太太马上附和道：“那是啊，我们乡里乡亲这么多年，我也是见不得、听不得有人在背后说你们两口子的不是啊，你说说看，我还不知道你们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吗？你们家柏曲克现在是我们爱尔兰老乡们的门面啊，谁说你们的坏话那可不就是在打我们的脸吗？我是不能答应的！所以这才多嘴跑来告诉你······我这不也是想给你提个醒，让你提防着身边的那些小人们吗？”

我不记得那天最后是怎么跟马修太太道别的，反正她是努力想装出一派友善的样子，我也显得很无所谓的表情，但大家是心照不宣的，而且到后来她的脸色怎么都掩饰不住那种尴尬和难看。

也许她曾经是想借机羞辱我一下吧，女人家的那点小心思搁在她这么张扬的个性上，遇上个能逞能的机会她是绝对要占个上峰的，哪怕只是图个嘴巴快活。她没想到最后会自讨个没趣。她家马修和柏曲克之间的较量，已经谈不上输赢胜负了，因为，以他们俩彼时的财富实力，不会再有人糊涂到会把这两个爱尔兰移民去相提并论。柏曲克的事业越做越大，其实并没有损害其他人的利益，但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希望你能过得比他更好些。自从柏曲克接手了皇家驿站后，确定了他在整个布里斯班旅馆行当里的领头地位，一下子就和马修的小客栈拉开了距离。对于马修来说，眼见着你起高楼，眼见着你生意旺，心里有些不痛快也只能借着马修太太那张碎嘴叨叨一下而已。柏曲克从来没想过要跟马修抢生意，事实上，从住店客人的层次来看，柏曲克的皇家驿站和马修的小客栈，其实根本就不算是需要放在一起来竞争的生意。马修太太也许还没看懂这个道理，但我明白。

也许，真实的柏曲克就像以马修太太为代表的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性情乖张、脾气火爆、工于心计、不择手段；但我更愿意把他的脾气解释成是他对诸多不如意的人和事的必要发泄，把他的心计理解为他的谨慎和城府，把他的手段看成是聪明与变通。

站在不同的角度上，一个人所有的作为都可以有两种甚至更多不同的背书。我接受所有对于柏曲克的赞许与非议，无论对错与好坏。但是，在如何看待柏曲克的时候，我选择了对他的迷信。

有时候我也想过，如果他辜负了我呢？——如果有这种“如果”发生的话，我听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在说，已经拆不散的两个人，就算他负了我，何必要拆穿？

我想象不出他有什么辜负我的可能——我是一个和他从贫贱夫妻做起的简单女人，是一个牢牢守护着他许多秘密的女人，他有什么理由要辜负我？他又如何能够辜负我呢？

即便如此，生活仍然让我大开眼界。

在柏曲克临终前我才知道就在这段时间里他背着我做了一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1858年2月27日，柏曲克请律师帮他拟定了一份遗嘱。

在遗嘱里，他对我们一家是这样安排的：

柏曲克名下的所有土地、物业以及现金资产，都将放入一个信托基金中；

玛利作为他的妻子，在他死后，如果一直是遗孀的身份，玛利每年将获得300英镑的赡养费；

如果玛利再婚的话，玛利的赡养费是一年100英镑；

柏曲克的所有孩子，无论是已经出生的，还是现在尚未出生的，都将获得平分其所有的财产和信托资产的权利；

麦格瓦斯被指定为遗嘱执行人。

——我是直到1865年7月间柏曲克改立了新的遗嘱时才知道之前还有这么回事。修改后的遗嘱和这份内容大相径庭，所以在新的遗嘱执行过程中遇到了无比艰巨的阻力。

我无法确认柏曲克在1858年初拟定这份遗嘱的动机，因为他一直对我保密，所以我也没有机会和他探讨其中的细节乃至他的初衷。

在我七年后变成柏曲克名副其实的“遗孀”的时候，我按着日子往前推想：也许从1858年开始，他就对自己的健康状况表示出了深度的忧虑？或者，在谢尔灵意外溺亡后，他对生命的虚无、对死亡的不确定性，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再者，他在心灵深处其实是对谢尔灵之死抱有着歉意的，以至于他担心会有所谓的报应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早做些安排？

缜密的逻辑和人类的情感是联系不到一起的，发生在柏曲克身上的这些事情，你就无法用逻辑来解释。

我们似乎一定需要是在某一年的某一天，突然就爆发性地知道了所有真相、爆发性地觉悟起来、爆发性地试图弥补或者修复很多过往、爆发性地开始彻底否定和对未来做出改变······但是，我终究是从那些过往里一步步里走过来的，我知道，我就算找回了所有的逻辑顺序，可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已经定格成它原本就应该成为的那些个样子。

生活只是不断向我证明着，所有我还没看懂逻辑的事情，也一定有它必然生成的道理。

我有理由相信，放牧人谢尔灵的去世，让柏曲克开始直面许多问题，也许触及了他生命里那些深层次的暗黑世界，也许让他必须要深藏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次，他不跟我商量。事实上，生与死的命题，从来都不需要、也不可能有商有量。

这封遗嘱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时至1858年，柏曲克和我的婚姻已经持续了9年，我们共同孕育了四个孩子，我以为我和他的余生必将生死缠绕、不离不弃；但在他的心里，我既不如他的孩子们那么重要，也不如他的朋友麦格瓦斯那么可靠······

俱往矣。

在我们的婚姻里，柏曲克没有留下任何败笔。他让我一直陶醉于成为他身边的那个幸福的妻子，哪怕有时他也会偶尔跟我来点脾气，就像这次谢尔灵事件时他冲我甩出来的那几句恶言。但这些无关紧要，哪个婚姻里没有几次互相拿对方出气的时候呢？

柏曲克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捍卫了他所有的秘密——因此，这份遗嘱也算是他的众多秘密中的一个吧······

在他装满了那些无法启齿的秘密的城堡里，我既不是他的同谋，也不是他的同盟，我只是他的伴侣，活在他那个明亮的世界中。

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只知道我眼里的柏曲克活得累，事实上，那个带着无数秘密的柏曲克，活得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