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八章
出场人物:长子“小牛顿”艾萨克
主题:涉足公益的新贵人生
(上)
自从柏曲克在裁缝店里定制了第一套黑色的燕尾服之后,好像他需要穿正装的场合越来越多了。我催着他又定制了一套深灰色的。黑色和深灰色,这是我们印象里老派英国贵族最喜欢的着装颜色。
眼见着柏曲克穿着正装到教堂去做礼拜、参加邻里街坊家的各种派对、还有爱尔兰老乡的各种集会······柏曲克穿燕尾服的样子真是好看。精致得体的裁剪,把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勾勒得格外挺拔,立领的衬衣配上他深褐色的卷发,还有他的浓眉大眼高鼻梁,就像是我们看到的宫廷画里的人物。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偷偷在家里跟他说:“你看起来像个贵族。”
这个时候,他会很配合地摆个造型,把左手手指勾在上身马甲的小口袋里,然后右手摘下礼帽,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后冲我低头来一个深鞠躬道:“有请尊敬的公主殿下——”
我们心底里大约真的是有一个贵族梦的。
那时候我们还不大懂得真正的贵族需要内外兼修的道理。但是,比起很多和我们一样来自爱尔兰底层的新移民,我们有接近我们梦想的本钱。
于是,我们首先是努力使自己的举止言行、作派打扮更加接近我们想象中的上流社会人物。这些是靠花钱就可以实现的。我们在皇后大道上的肉铺里每天都有可观的现金收入,加上我们每个月从爱尔兰引进劳动力带来的人头提成,那些年,柏曲克和我的手头边,总是有不少现金的。如果有乞丐上门乞讨,或者是老乡聚会需要有人出资促成,柏曲克总是不吝啬的。
想起来,我们刚搬到皇后大道的时候,他不过也就是25、6岁上的年纪,但是,他在社交场面表现出的老到和周全,仿佛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促成柏曲克在摩顿湾购买了那1700英亩的土地之后,麦格来我家的频率更勤了。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共同语言。他们会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聊天,可以是前一分钟还穿着燕尾服的绅士,后一分钟就踩在了椅子上开始大声猜拳。这两个从爱尔兰贫民家出来的年轻人,在20几岁上的年纪就拥有了这样大片的良田和牧场,他们的胆量和气魄使得他们一下子就和其他的爱尔兰老乡们拉开了距离。而他们生活中正在燃烧着的野心、以及朝思暮想的困扰,只有他们互相之间可以理解和交流。
成为有钱人的生活远远不是多定制几套做工考究的燕尾服、或是多买几辆设计精美的马车那么简单,尤其对于两个几乎是白手起家、要靠着借贷来维持膨胀着的野心的年轻人,他们对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没有身边的导师可以请教。他们在走一条从来还没有人走过的路,看起来他们豪情万丈,但我知道,其实他们心里也时时刻刻是惶恐不安的。
在1850年代的布里斯班,以我们在皇后大道和Moggill两地经营着的这两个肉铺的全部现金收入和我们全家人住着的唯一房产作为抵押,去购买和囤积郊区里的大片农田和牧场,看起来很是风光和有远见,其实,这样做是相当有风险的。万一肉铺的生意不好、我们还不上该付给银行的利息,那么,后果是非常可怕的:不仅我们囤积的土地要被银行收走、我们赖以为生的两个肉铺也要拱手交给银行,就连我们在皇后大道上这个刚刚熟悉和温暖起来的小家,我们也守不住。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原来我们以为只要能够支付得起银行的利息,囤积的土地自然会有佃户来帮我们维持和养护,谁知道赶上一个淘金潮?!看不到尽头的土地上找不到一个可以耕种它们的人——我们居然要担心劳动力缺乏的问题!
柏曲克的情况还稍微好一点,因为他只是一条腿刚刚迈进地产界;麦格比柏曲克下手早、囤的地多、借的钱估计也更多,他又不像我们还有两间总是人来人往不愁生意的肉铺子,所以他的麻烦更大了。尽管他们想出了一个募集资金在布里斯班来淘金的法子,希望借此留住大量的劳动力,但是,土地日复一日地荒芜着,伴随着银行的利息与日俱增地变化着,这两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也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终于有一天,这两个好哥俩大吵了一架。
那天,记不清为了什么,他们无缘无故地就争执了起来,紧接着,柏曲克拿出屠夫本色,一个拳头就抡了出去,两个人迅速地扭成了一团。他们不可遏制地像对待仇人一样朝对方身体拳打脚踢,直到把午睡中的小玫瑰惊醒后吓得大哭起来,他们才在小玫瑰的嚎啕声中突然停住了手。
伴随着小玫瑰的哭声,这两个身材高大的大小伙子也跟着痛哭起来。
他们的心里积攒了太多的恐惧和茫然,他们确实需要彻底地发泄一下。
等到我母亲为大家做好了丰盛的晚餐,两个年轻人才又如常地坐到了一起。
那天,柏曲克主动向麦格认错,他说他冲动起来管不住自己的拳头,有时候他都怀疑这是不是一种病态。
麦格拍了他的好哥们的肩膀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有病,反正你出手揍我的时候,我也没对你讲客气。”
我的母亲以长辈的姿态说了句话,她说:“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有钱人。如果不是玛利嫁给了柏曲克,我要是在路上遇到你们,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仰视你们才好。以前我们在爱尔兰乡下,一个有钱的乡绅是多么受人尊敬啊。你们看看你们自己,难道不应该用一个绅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吗?孩子们,想想你们一步一步怎么从爱尔兰乡下走到今天,再想想身边可能还有很多想看你们笑话的人,你们就别再这么孩子气了。”
“绅士”,当我的母亲脱口而出提到这个名称的时候,我看到柏曲克和麦格都愣住了。
成为一名绅士,这是他们努力追求的人生梦想,但在我的母亲点破之前,他们似乎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仿佛昨天还是爱尔兰乡村里的乞丐的他们,今天已经离“绅士”很近很近了。
那天,当着我母亲的面,麦格向柏曲克保证说,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当柏曲克是兄长、是亲人;赚了钱大家一起喝酒吃肉,如果大家都撑不下去了、输得连内裤都要赔掉的话,他也会跟着我们一起要饭去。
柏曲克跟麦格瓦斯握拳说道:“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哥们儿的。”
麦格补充着又说道:“就像真正的绅士承诺的那样。”
——男人之间的誓言,最好的仪式就是喝酒。
那天,柏曲克陪着麦格喝了不少的酒。
这一回,还没等到麦格告辞,柏曲克就再度严重腹痛,而且,他说他不光是肚子疼,好像肩膀上、后背上、大腿小腿上,哪里都觉得疼,就像是有无数条小虫从他身体里想要突围一样,那些小虫子们使劲地在咬着他的每一寸皮肉,让他疼得身体扭曲,恨不得满地打滚。
这个情形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我母亲说要赶紧去请大夫过来,麦格说干脆他背着柏曲克去找大夫,柏曲克连连摆手说,不用找大夫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不能喝酒,喝酒喝得多了点就是这样,等过一会儿酒劲儿过了,身体就没事了。
那天晚上,柏曲克坚持要麦格回去,麦格坚持说他必须留下来陪着,他说他要是一走这屋子里就没个可以出力气的男人了,柏曲克忍着全身的绞痛还跟麦格开玩笑说:“你哪里算是有力气的男人?你的那点力气,刚才跟我打架时都用光了,你要是一直留在我家,我老婆还要照顾你,你就没想着说赶紧走人、让我老婆能一条心地照顾我吗?”
就这样,麦格被柏曲克驱赶着也不便继续在我家里久留,他帮忙把柏曲克半抱半搬地挪到卧室里的大床上躺下以后,很不放心地跟我们道了别。
送走麦格,看着小玫瑰在我母亲的床上睡得香甜,我回到卧室里柏曲克的身边。
柏曲克看我那么难过的样子,问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啊,你是不是害怕我死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我泪流满面。
柏曲克看我光哭不说话,就安慰我说:“别哭了,我的公主殿下。我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我还没有给你买大庄园呢,我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在我的心里,我可以不要过什么好日子,也不需要什么大庄园,但是,我不能没有柏曲克。上帝刚刚把这个可爱的男人交给我,谁也不能把他带走了。
可能是酒劲慢慢褪下后,柏曲克的疼痛舒缓了些。他把我的头抱在他的胸前,跟我轻声诉说起来——“其实,我挺怕死的。我的父亲三十出头就死了,有时候我就会想,也许我也只能活到三十几岁吧。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没有娶了你,我觉得我活个三十几岁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反倒是现在和你在一起,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有意思了,我就在想,我不能死那么早,我要陪着我的玛利,我要跟玛利生很多的孩子,然后一起把我们的孩子养大成人······”
那个晚上,柏曲克和我彻夜未眠。
我们从泪眼摩挲地相视到耳鬓厮磨地相拥,再到翻云覆雨的相互纠缠······
柏曲克应该是忘记了他的疼痛,而我,却一直提心吊胆。他说他的父亲三十几岁就病逝的事实提醒了我,让我更加恐惧地想象到,会不会我紧紧搂住的这个温暖的身体在我睡一觉后就会突然变得冰凉?
我在黑暗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有死神来临,我一定要第一个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