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正文

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四章(下)

(2016-04-15 06:12:34) 下一个

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四章

(下)

那天晚上,送走了麦格,柏曲克突然说肚子疼,疼得站不起身来。问他到底是肚子的哪里疼,是肝疼、还是胃疼,还是肚子胀了气,他也说不上来。

我只好扶着他、让他上床躺着放松点,我给他倒杯水喝来缓缓。

他喝了口水,好像稍微舒坦了一点,说:“看看,玛利,我告诉过你吧,我真是不能喝酒,喝了酒就难受。”

“男人不爱喝酒,我真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不喝酒也好。以后要是遇到其他什么你想大吃大喝的东西,我就让你管个够!”

那天晚上我们很晚都没有入睡。开始是我有些担心柏曲克的腹痛,后来发现柏曲克不难受了倒很是兴奋,我们就相拥着说话。

我问柏曲克,你觉得马修今天真的是有事情来不了吗?

柏曲克说,谁知道呢?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反问,但我能够感觉到柏曲克言语中的不愉快。

一起从家乡出发,一起在大风大浪的海船上九死一生来到澳大利亚,又一起相约着从悉尼辗转到摩顿湾,离乡背井的这十来年他俩一直还都在同一个老板的店里打工,他和马修之间这样的交情,柏曲克心里是非常看重的。他总说他是个孤儿,但他身边有兄弟。而马修的这次爽约,联想到他们俩各自刚盘下的肉店一大一小的两种格局,柏曲克大概是觉得伤到了自尊。

“相比之下,还是麦格是我始终如一的好兄弟,”柏曲克又说:“你看,麦格已经是真正的大老板了,但是,在兄弟们面前,他还是以前的那种坏小子的样子。”

我比较愚笨,问柏曲克,我还是想不明白麦格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为大老板了。

于是,柏曲克就像教书先生来启发小学生一样告诉我:“好吧,我来告诉你吧,你听好了啊,不许开小差啊······”

我使劲地点点头,然后听他开讲起来——

“你知道在我们没有到来前、现在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谁吗?”

“土著人,这里在英国人没有来以前一直都是土著人的天下。”

“是啊,这里的土地原来都是土著人的。后来英国军人来了,他们下船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英国的国旗插在了这片土地上,于是,这里就不是土著人的,是英国国王的了。”

“是。这些我都知道。但是,麦格怎么让那些土地变成他自己的了呢?”

我依旧木讷,等着柏曲克像讲故事一样地把他和麦格瓦斯在喝酒猜拳、互相抬杠时听到的片段整理好,一点点地说给我听——

“英国军人把国旗插在澳大利亚的土地上之后,也没说这些土地该归谁。他们只是声明了,这不再是土著人的,是英国政府可以说了算的。那些最早来到澳大利亚的英国军官和像我们这样的一些自由移民,想在这里要块地、盖个房子,只要你站在那片地上了,跟英国殖民政府申请一下,政府就会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地批准你拥有了这块土地。你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把这些土地当自己家的地来用。很多人就趁着那个时候占了很多很多的土地。”

“是啊,我在悉尼的时候,我做工的那个主人家威尔先生就是这么一个大地主。他们家有很大很大的庄园,站在他家门口看,都望不到尽头。”

我有点明白了。

“其实,那时候像你在悉尼的那户主人家的庄园,他们不花一分钱就能得到。他们是最得便宜的一批人。谁要他们运气好呢?他比我们早来了那么二、三十年。”

“当我来到悉尼的时候觉得这里很荒蛮,那些比我们来得还要早的人,生活一定更艰苦吧。”我附和道。

“生活艰苦点,但是能换来那么大的庄园和土地,还是很划算的。我们家在爱尔兰,祖祖辈辈都是佃农,就靠着租人家的地给人干活过日子,祖祖辈辈都穷,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个个都死得早。与其穷死在爱尔兰,还不如早点来澳大利亚呢,从佃户变成大地主······”

柏曲克说得对。我们爱尔兰人的传统就是谁有了土地谁就是人上人。但是也就像他说的那样,地主是世袭的,是天生的。我们当佃农的,也是祖祖辈辈传下去的。当佃农的日子是吃了上顿还要愁下顿,年头收成不好连地租都交不上,家里饿死人也不奇怪,从没听说谁在爱尔兰居然还能从佃农攒下钱来买土地后变成地主。

“现在还是可以不花钱就拿到土地来用吗?”我的问题很傻。

柏曲克笑了起来,说:“等你这个傻姑娘都开始琢磨这事的时候,哪还会有这种好事情啊?开始是澳大利亚的自由人不多,所以谁先来了谁就能得到,后来来这里的人多了,想要地的人也多了,就开始抢了,一些人就自己开荒犁出条深沟,说沟的内侧包围的都是他们的土地,还有的人就在丛林的大树上刻字,说这些有字的大树包围出来的土地都是他家的,然后他们就在这些土地上盖茅草棚子,就赖在那里了。”

“光有了那些地也不够啊,这些圈了地的人他们是靠什么生活的啊?”我继续提些傻问题。

柏曲克说:“可能最开始他们也会带些食物吧。但是时间久了,他们肯定就只能在身边找食物了,看到什么吃什么吧,野果子,小动物,能吃的都拿来吃掉。听说澳大利亚的土地不肥沃,不适合种农作物。他们一般都会开出一片荒地来养羊。羊肉可以自己吃,也能卖钱。羊毛长得快,每年都能剪一两次羊毛下来,这也能卖出钱来。澳大利亚最适合的就是养羊了。”

“可是,丛林里还会有很多野兽、有蛇,应该还会有土著人······土著人不是最喜欢攻击白种人的吗?最开始在布里斯班的犯人们就是在没有牢房的时候,他们不是也都不敢逃跑吗?如果是单身的白人,遇到成群的土著人,那是肯定会没命的!难道他们和他们养的羊群就不怕野兽、不怕土著人吗?”

“怕肯定是怕的。土著人会杀白人,野兽会袭击羊群,澳大利亚有种叫做dingo(丁狗)的野狗长得像狼一样,它们结群袭击过来,一晚上能吃掉几十上百只羊。万一遇上一场森林大火,还可能会烧掉全部的家当,跑不快的话,自己的小命也会保不住。这些困难估计应该是每一个开荒占地的人的噩梦。但是当你想到只有克服了这些困难、坚持下来、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土地主、大农场主,才能慢慢建起自己的庄园,你就会觉得,我不能怕。我要是一害怕,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怕。”我说,这是实话。

“有我在,你不用怕。”柏曲克把我紧紧地搂着,我相信,他说的也是实话。

柏曲克像给一个乖巧的孩子临睡前讲催眠故事一样,继续跟我讲着他所理解的关于地主的传说——

“你知道,我们现在说那些有很大土地的土地主是斯夸特(squatter),就是说的这些经过了很多磨难、但是最后终于钻了政府的空子、逼着政府承认了他们对土地的使用权的大的牧场主。”

“什么叫使用权呢?”我茫然地问道。

柏曲克跟我解释道:“我觉得这其实就是英国政府玩的一个文字游戏。英国政府告诉那些斯夸特们,从一开始你们过来申请的时候,我就只是同意你们可以把抢占的土地当成自己家的来用,我可没说这块地就是你们自己家的哦!这就是使用权······结果呢,没花几年时间,澳大利亚的土地大部分都集中在很少数的斯夸特们手上了。这个时候,英国殖民政府也发现了这可不行啊,这些土地原来都是英国国王、英国政府的,怎么现在都变成斯夸特们的了呢?这些斯夸特他们连一分买地的钱也没出过啊。于是,英国政府又出了个新办法,说是谁愿意出钱谁就能买下这些土地的所有权。这其实就是逼着那些斯夸特们要么交钱,要么交地,但是,说得很客气啊,你们这些原来有使用权的斯夸特们是可以优先购买的。”

“英国政府这么变来变去地,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机会呢?”

“麦格说,英国殖民政府现在出了这么个政策,就说明整个澳大利亚的土地在公开出售了,我们就有机会可以跟那些斯夸特们来抢土地了。”

“可我们这些穷人们哪里会抢得赢他们那些有钱人呢?”

柏曲克把手伸进我的头发里,抚摸着我的头,说道:“呵呵,这个问题问得有高度,看来,你快赶上和我一样聪明了。”

他接着说——“你说得对,我们是穷人,我们抢不赢有钱人,关键是,那些斯夸特们,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有钱人啊,他们有很大的庄园、很大的牧场,但是你要他们拿钱出来买,他们不一定拿得出来啊······他们当初是看着不花钱,所以就不问青红皂白先抢了地再说,能抢多大就占多大,那些斯夸特所抢占的土地,大到你无法想象。但是,到了后来,他们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大的土地,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老天爷就来个水灾、旱灾、瘟疫啊什么的,各种天灾加上人祸,没有人愿意总是生活在噩梦之中。最关键的是,这些斯夸特们在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之后,更愿意过上真正的有钱的人的生活。所以,他们才不会把手里所有的现金都拿去买他们也用不上、吃不完的土地啊。”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我要是那些斯夸特们的话,我就会在我之前抢占下来的土地里留下最肥沃的那些买下来,剩下的那些荒原,就留给愿意跟英国殖民政府捐钱的后来人好了,”我问柏曲克,“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其实,现在的人们只需要花很少的钱,就能买下很大很大的土地了。这些地好不好、肥不肥,有那么重要吗?有了地、有了人,荒原也能变出金子来的。这就是麦格今天告诉我的一个真理。他就是花很少的钱就成为了那么那么辽阔的土地的大牧场主······”柏曲克一边跟我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到底有多大?”

“像太阳那么大,像星空那么大······是你用眼睛看不到尽头的那么大······”柏曲克说到这里,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那样明亮,他说,“麦格发现了这个机会,两年前开始,他就是到处寻找那些价格便宜又能耕种养殖的大农场,然后抓住机会把它们买下来。”

“麦格怎么会有钱买地呢?”我困惑了。我们都是从爱尔兰漂流过来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人。让我们去买连那些富甲一方的斯夸特们都不愿花钱买的巨大土地,这种事情我想都不敢去想。

“麦格也没有多少钱。我估计,他最多就是积攒了这几年的工钱,跟我们差不多吧。但这个小子脑子活,他跑去找银行借钱了。他从银行借钱买地,然后再找佃户来租他的土地,他用佃户的租子就来付银行的利息钱了。他说他先把这些土地囤起来、让佃户们把这些地养得肥起来,迟早有一天,一定能卖个大价钱。”

听柏曲克这么一说,我一下子觉得麦格太了不起了。

我由衷地佩服柏曲克和他的朋友麦格,虽然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苦孩子出身,但是他们的心气那么高,想的事情那么多,而且,什么都敢想,什么都去敢尝试。同样是一条性命,他们就敢豁出去闯。麦格无师自通地就能想出找银行借钱囤地这样的鬼主意,他实在是太了解爱尔兰人对土地的那种执着和依赖了。难怪他是我们这一批爱尔兰移民中最早成为有钱人的一个,也难怪后来他和他的家族能成为澳大利亚地产中介的鼻祖,历经一百多年风雨,依旧金字招牌、熠熠闪光。

“所以,麦格就是这样买了很多的土地······其实,他买这些土地都是找银行借的钱,是不是?”听柏曲克说了这么多,我终于看懂了一点门道,“其实,他哪里是个有钱人啊,他分明欠了一屁股的债嘛······”

我说完这话就开始傻笑起来,柏曲克也陪着我一起狂笑。

我问他,现在肚子还疼吗?

他说:“本来不疼了,被你这几句大实话逗得不笑不行,笑得肚子又疼了。”

“你知道吗,如果哪天他付不起银行的利息,或者还不起银行的钱了,银行就会把他的土地收走,其实他也没损失什么啊······他本来也不也就是和我一样的穷小子吗?而且,他好歹也风光了几年,这也得算成是他赚到的······”柏曲克说完,又大笑了起来。

——放得出去、又收得回来,在冒险之前想好了最坏的结果,这大概是柏曲克想告诉我的一个观点。本身就是一穷二白,难道还会有更糟糕的下场吗?虽然说得像是一个笑话,但是,柏曲克和麦格瓦斯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就是在这样的起点上,鼓足干劲横冲直撞去了。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五月天,柏曲克和我在这个窄小而又潮湿的肉铺里屋的卧室里,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的光亮,彼此凝望着对方的容颜。

我看到他清癯的面颊始终白皙,连牙齿都白皙地仿佛释放出光亮来。我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就那么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地你一言我一语。

也许在这些笑话和情话的背后,就是我所受到的最开始的商业启蒙。

在他饮酒导致的腹痛之后,我们相互依偎着彼此温暖,感受着新婚的幸福,分享着第一次当上小老板的狂喜;也像所有的新婚夫妇一样,憧憬着会有一个无比美好的未来。

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刚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间小铺子,它简陋得连梅恩的字号都没来得及挂上去。

有谁会想到呢,几年之后的某一天,柏曲克和我共同拥有的梅恩这个姓氏,也会被归类为澳大利亚著名的“斯夸特”之一。他比那些前辈晚来这片土地几十年、他没有领教过这个土地上的天灾人祸、血雨腥风、他甚至没有受到过哪怕一天的正式教育,但是,在他名下的土地,其疆域之大,不仅大到很难盘点、更是无人可以企及。而且,和早年的斯夸特们不同的是,柏曲克名下的土地,除了辽阔的郊区原野外,他更是精心筛选了那些有水源、有人气、符合政府的城市规划发展的旺地。

用简单的一句话来介绍就是,从牧场到商场,摩顿湾最辽阔和最繁华的土地和房产,慢慢地都打上了梅恩家族的烙印。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昆士兰的蓝花楹 回复 悄悄话 其实,我们能用文笔书写的苦难,远不及他们亲身经历的皮毛之痛。没有人真正可以理解别人的苦难,我们能做到的,唯有记住与纪念。
胡子大伯 回复 悄悄话 真心钦佩那些早期的殖民者,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过程中要经历多少艰难困苦啊!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