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第二章（中）

作者：韦斯理

许多年后，当我和再次和我的母亲团聚，她说她珍藏了我给她的所有的家书。

母亲几乎是夜夜枕着她远方的女儿的书信入眠。字字句句，她都可以倒背如流——

“亲爱的妈妈，还有我最最可爱的弟弟妹妹们， 一转眼，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半年了。请原谅我到现在才给你们写信。

一直很想让你们知道我过得很好，让你们不要为我担心，多亏了柯因，才终于帮我圆了这个心愿。

我离开家的时候，你们才刚刚开始播种，可现在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家里今年的收成好吗？今年的圣诞节，你们会怎样度过？ 这将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没有你们的陪伴的圣诞节。每当想起你们的时候，我就会泪流满面。

我记得每一个圣诞节的寒冷都伴随着你们笑容里的那些无限的温暖。亲爱的妈妈，也许上帝也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看着圣诞节里飘落的雪花吧，所以，他就给我安排了一个不下雪的圣诞节。你们可以想象吗，没有冰凌和雪花，没有火炉和厚厚的棉衣，我们在这里会是穿着单衣过一回圣诞节呢。现在这里的太阳如此火热，季节和爱尔兰正好是相反的。家里有多么寒冷，您就可以想象我这里该有多么炎热。

我现在的主人家是威尔先生和威尔太太，他们有四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威尔先生看上去是个很有威仪的军官，但他其实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地主呢。我听威尔太太说，他们在这里买了好多好多的土地。我在威尔先生家里除了做家务，有时候也帮太太记个数、算算账。昨天我还和威尔太太一起去佃户家收租，回来也是我帮忙整理的账目。您可以想象出来吗，我们家也能出一个管账先生呢！

昨天下午我还带着威尔太太最小的两个孩子去海边玩水了，这里的海水真蓝，比天空还蓝，好看极了。

想我的时候，您就抬头看看天，看看太阳。据说我们这里掉到海里的太阳，就是溜到爱尔兰家里那片刚刚升起的曙光。

在这里我看到了一种以前在爱尔兰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花，它叫Jacaranda蓝花楹。它的花瓣是蓝紫色的，一整片一整片地盛开在高大挺拔的树上。它像是懂得变魔法一样，能把周围的天和地都渲染成和它一样绚烂的颜色。它真是太美了，就像是来自天堂里的花朵一样。

我听到太太在教她的小孩子在唱一首关于Jacaranda的歌，when the bloom of the Jacaranda tree is here, Christmas time is near（当蓝花楹盛开的时候，圣诞节就要到了）······这歌太好听了，简直可以把它当成一份圣诞礼物呢！

以后我会常常给你们写信的——只要我们的柯因有空的话。

我保证，下一封信一定不会让你们再等半年。

我也很想听到你们的消息。

圣诞快乐，一并新年快乐。

永远爱你们的，

玛利”

这些信的每一个字，都是出自柯因之手。

他可以写出像他的面容一样好看又耐看的书法，看他写字，都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我的母亲说，我给她的每封信她都倒背如流，对我来说，何尝又不是如此呢？我甚至记得我找柯因帮忙时的每个场景，每句对话。他帮我给家里写信，每次都是我说、他写。其实，每次都是我简短地说，他就长篇大论地写了下来。好像就是我起了一个话题，然后就被他一点点丰富起来。还是原来那些事、那些人，经了他的点化，就仿佛换了一种活法，格外的灵动和有趣起来。

每次单独和柯因说话时我总是会不自然地紧张，也许还有些语无伦次，感觉我说的话是天一句地一句的，但是等柯因写完之后再念给我听的时候，我发觉，那些家书简直就成了美丽的诗篇。

“你为什么要修改我说的话？”我问。

“你不喜欢这样的表达吗？”他答。

我紧张地摇摇头说，“不是那个意思，你写得非常非常好，只是，刚才我说，多亏了柯因神父帮我写信，才终于帮我圆了这个心愿·····你却是只写了柯因，去掉了神父·····”

“当然啊，我还不是神父。”

“在我看来，你就是·····不管你现在是不是，你迟早会是的！”

“等我成为神父的那一天，我一定不会再删掉这句话。”

我的女主人威尔太太出生在英国的一个有钱人家里，从小就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她会识字段数、能歌善舞，她的样子就像我想象中的那种贵族家的阔小姐一样。她说，她嫁给了当军官的威尔先生，这是能够维持她婚前在娘家的奢华生活的最佳途径。

在英国的传统里，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如果一对贵族夫妇生育了数个女儿却没有诞下一名男丁，那么在这个家里的男主人去世之后，遗孀带着女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里其他的男性远房亲戚夺走自己曾经拥有和使用过的全部财产——几个世纪以来的英国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所以，在英国，一个女孩子能够出生在有钱人的家里这只能说她会投胎，她要趁着自己年轻美貌的时候能嫁给一个有钱人，那才叫命好。威尔太太就是这样一个命好的女人。

在悉尼，她和许多跟她一样命好的军官太太们组成了一个夫人社交圈，有时候她会带着我一起出门去参加这些太太们的聚会。在那种情况下，我常常能捡个耳朵听到一些关于音乐、戏剧和读书的谈话内容，遗憾的是，我听得懂那每个单词，但是，我听不懂由那些单词组成的语句里都表达了些什么意思。看这么一群穿着华服的女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让我从心底里更坚定了对自己卑微的认知。但是，威尔太太不这么看。

有一回，我陪她坐着马车一起回家，她问我，你想读书吗？

我摇头回答说，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威尔太太于是启发我说：“你像我这样，能读书看报，能懂得许多新的见闻呢。”

我点头说其实我也想，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

威尔太太在那个颠簸的马车车厢里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好吧，以后我有空会来教你。”

就这样，只要威尔太太有心情，我就能够跟着她学一点知识文化。

慢慢的，在威尔太太的调教下，我会认的字越来越多，我也能写张留言条或者写一份简单的备忘录了。

但我还是盼望着去找柯因来帮我书写家书。

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没有了这个借口，我如何才能理直气壮地走到他跟前，张开口跟他说出哪怕一个字来。

家书里，因为有柯因的润笔，我在澳大利亚最初的生活无比美好。

事实上，因为有柯因的出现，我在澳大利亚最初的生活确实美好。

有一次，威尔太太跟我扯家常，她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快满18岁。

太太说，18岁，不小了。我18岁的时候都已经给威尔先生生下第一个孩子了。你难道没有想到你该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了吗？

我摇头。

太太又说：“其实我也是多话，你要是现在结婚了，就要忙着去照顾自己家的孩子了，那我还真是缺了一个好帮手呢。”

我很坚定地说：“我真是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情。”

为了讨好女主人，我又接着说：“我愿意一直在您家里陪伴您和您的孩子。”

——后一句话，是生活中的智慧，是场景下的必须。

上帝知道，我说的前一句话是由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柯因决心终生奉献给神职，在他的梦想和激情里，没有一丝空隙会涉及到俗世的婚姻与情爱。

所以，于我而言，为了我的梦想和激情背后的那个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男人，我结不结婚又算得了什么呢？

比起柯因那个神圣而庄严的选择，我心里的这个秘密也显得格外纯净和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