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9.13”事件发生,听了传达大家先是惊诧,随后气氛逐步缓和,湖北沙洋干校呈现一派外紧内松的气象。虽然劳动开会如常,但是大家彼此的称谓,发言和讲话的语气,都缓和多了。
东北呼伦贝尔每年10月下雪,冰天雪地直到来年4月中才解冻。农村冬闲半年,插队的知青都回城市家里,打发时间。1971年底,在阿荣旗插队的大哥从北京来干校了。半间屋,两张上下铺的双人床,爸爸和我们三兄弟度过了一生中最亲密的三个月。1972年2月底,二哥要回北京读完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大哥一道回去。凌晨的抓家台,挤满了要走的和送行的人,大哥握住我的手,温言软语地话别,开始我还嬉皮笑脸地听着,听着,听着,忽然间,天空中一股悲情直落胸臆,我竟然嚎啕大哭,不可收拾。。。。。。爸爸的手搭在我抽泣颤抖的肩膀上,目送汽车载着大哥二哥远去。
我的悲痛止不住,一连几天会突然发作,失声而哭。半墙之隔,宋院长老夫妇听我伤心哭得厉害,送来两根麻花,安慰我。“远,离,南,方”,宋院长四个儿女,三个大的下乡劳动,在兵团或插队,也是冬闲来看望父母,从北京带来许多老人喜欢吃的东西。珍馐美食,止不住我莫名的悲哭。不多几日,家乡来信:爷爷去世了。
爸爸的政治审查结论还没有正式作出,但是说法有了,“有严重历史问题的现行反革命,可以考虑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军宣队批准了爸爸的奔丧申请,1972年3月,爸爸带我回到老家,宜兴和桥老官庄。
回到老官庄,与嵚娘住在四房的门厅里。族人叫我“小五”,门厅对面均南伯伯家里住着一个南京来的6岁小男孩,叫“小武”。有一次我在田里玩,遇到三房的潘奶奶,问她做什么,她说是在“看鸡”。潘奶奶原是师范毕业高才生,与三房的振鏂叔公结婚后相夫教子,生育三男三女。潘奶奶经历中年丧夫丧子之痛,晚年还因夫家地主成分被遣返回乡,每天还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好在潘奶奶比嵚娘稍为年青,也没有裹小脚。仲春时节,麦穗已经灌浆,鸡会到村边田里吃粮食,白天必须有人看守。我记住了,家乡有一种农活叫“看鸡”。
那天阴雨绵绵,爸爸和纪嵉桥的朱泽林表叔到宜兴火葬场取回了爷爷的骨灰,一个白色的磁瓮头,用老蓝布包裹。第二天,风和日丽,爸爸捧着爷爷的骨灰走前边,达安哥哥扛着铁锨和锄头并排走,我跟着,一路向南出村。
“清时呵,啷哒开撒?”村口地里忙农活的大房华初伯伯,站起身来问爸爸。
“入土为安,入土为安。”爸爸略举一举怀中捧着的骨灰瓮头。华初伯伯站定,静静目送我们走出村子。待骨灰埋好,爸爸又喃喃地重复了几次,“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仿佛是对达安哥哥说,又像是对我说,其实恐怕是他在对自己说,更有可能是爸爸在对爷爷说,反正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老官庄朝东村前的河水,自北向南流到这里转了个U行弯,形成一个“龙舌尖”,真是一块吉祥宝地。在这个龙舌头的中间偏左,达安哥哥确定了位置。依照风俗,到了地里要顺势扔出锄头,落地后头柄方向就是墓穴中棺木的摆放方向。爷爷没有棺木,不过是一个圆瓮头,达安哥哥挖了个近一人深的圆坑。站在坑里,达安哥哥接过爸爸捧过来的骨灰罐,揭开盖子对我说,“小五,再看看爷爷吧?”我蹲在坑边,从瓮头里捡起一块烧的发白的骨头,双手摸了一摸,放回里边。
31年之后,爸爸于2003年去世了。我在达安哥哥指引下,又去了那片祖茔之地,祭拜,禀告。时光荏苒,今年已经是2017,家乡传来修谱的消息。在达钧哥哥的引荐下,我见到主持续修家谱工作的族兄裕国书记和振国兄,瀛谷兄。我自报家门,见过各位族兄,振国兄告诉我,“我有一天和你爷爷一起看鸡”。
50年前,一个炎炎夏日,麦穗累垂。一老一青,爷爷和振国兄一同为大队集体的麦子地“看鸡”。爷爷当时年逾古稀,本来已经退休在北京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却被红卫兵轰回老家,还要下地务农“自食其力”。五房的振国兄当年20岁,对族叔公的境遇深表同情。爷爷教了一辈子书,叹息国家屡乱,杨家老一代人尚接受到良好教育,职业生涯也划上完满句号,虽老来受皮肉之苦,却也安之若素,坦然面对了。忧心杨家年轻后辈,正值求学的黄金岁月,无奈在家“看鸡”务农,蹉跎岁月,国家终究会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位卑未敢忘报国,家祭无忘告乃翁”。爷爷从我一出生就从常州迁居到北京,被迫离开北京时我6岁,太过年幼。祖孙二人虽有六年的朝夕相伴,却还没有能有更深入的精神互动。感谢这次修谱活动,令我仿佛活生生地听了一堂爷爷50年前讲的大课。家乡的族人,转承了家规思想,如何面对生前的荣辱,怎么思考身后的毁誉?我已年近耳顺,职业生涯近乎尾声,回顾1978年恢复高考,我在北京获录取,老官庄也考出两位大学本科生,大房的大轴兄和四房达文弟,都是杨家十四代。发谱那天,见到了潘奶奶的三子寿颐叔,和一众潘奶奶的孙儿孙女。其中寿椿叔次子永明兄,是安徽师大77级,特级教师退休。行行出状元,拜改革开放之功,族中能人都事业有成,俊杰 比比皆是。当然,更多的是守本分务农,安分守己,各安天命。“苍天不仁,以百姓为芻狗”,杨家人,自强不息,厚德敬业,不负苍天。
少年时,我在湖北沙洋干校的三年经历,使得我对那片土地有一种“乡下,老家”的情感。1972年春天,我仅仅在老官庄住了一个月,已经令我深深知道,我的根埋在这片土地里。
中国人,念家乡。这种归属感,不是在某个地方出生而获得它侨籍就能够拥有,更不是蹲了几年“移民监”就可以传承,它从家乡的泥土中来,从祖宗那里继承,血融斯脉,文化其中。抬头望月,低头静思,胸中块垒,难以平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