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节,在大舅哥夫妇陪同下,我们夫妇去了抓家台,这是我离开43年以后的第一次。
抓家台以前叫侯家台,是一个高于周围数米的台子,人丁兴旺的侯家人,染上了血吸虫病,一个个相继死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太太独守台子。周围老百姓纷纷议论,说是侯家人都被死神抓走了,侯家台就被叫成了抓家台。后来,成立沙洋劳改农场,犯人聚集这里服刑改造。
沙洋劳改农场的二分场,北边是五号,六号,七号和八号地,一眼看不到尽头,我们称其为“大田”,种地靠机耕。农场二分场住宅区,北面和西面是河渠,西北角河渠交汇处,是一个船闸。南边靠东的大片地,是另一块“大田”,三号地,相对北边的小一些,种土豆和蚕豆。南边靠西的一片地,是菜地。向南延伸约三华里,一条沟坝后面,就到了北京石油学院的干校住宅区。东边是一条路,现在是水泥路,叫彭河路;当时是没有名字的硬土路。这条路南北向,从“五七”大道向北拐过来,在机耕队的车棚前直通抓家台。抓家台是劳改农场二分场的厂部,有一排大概六间的平房。
当年我们来了,抓家台成了干校的指挥部,革委会李主任和他的助手们,在那里办公,睡觉。李主任是“工军宣队”队长,来自通讯兵司令部,将门虎子。干校建立初期,他经常北京,武汉,沙洋各处奔波;穿着军绿色棉大衣,红色的领章帽徽,衬托着他红润的脸膛,站在军用吉普车旁边,威风凛凛,比电影中的少剑波英气百倍。李主任的机要秘书,是个甩着小辫子动作敏捷的文弱女兵;英俊潇洒一身戎装的刘参谋,也住在那里。机要室,广播室,医务室都在台子上的那一排房子里。曾经有个会议室,后来改作图书室。抓家台,很快成了“司令部”的代名词,大喇叭一广播“谁谁谁,赶快到抓家台来!”,这“谁谁谁”就会放下手里的事,从大田,菜地,鸡场,牛棚或是猪圈,跑步来到抓家台。组织活动去外边,大多也在抓家台平房前的空地集合上车。抓家台前,有一块砸夯夯实的平地,成为露天放电影的场地。
初到干校,大家住都紧张,教室当然更不够,我们分别先后在牛棚,烤烟房,新盖好的平房里对付,各年级半天半天地轮流上学。半天上课,也学不了什么东西,就是同年级的坐一起,讲几道算术题,唱唱歌,念念语录诗词或报纸。半天劳动就完全不同啦。老师带队去收棉花秆儿,高高的棉花秆垛,可以徒手爬上去,再纵身一跳,落在旁边铺满棉花秆的地上,感觉像飞。我们在空中飞,旁边的狗看了,也跟着兴奋。
干校养了三条狗,“黑儿”,“白儿”和“白脖儿”。“黑儿”是个小姑娘,全身毛色像黑缎子,她性情温顺;“白儿”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一身毛雪白,对人和善;干校的孩子一去就与“黑儿” 和 “白儿” 混熟了,摸头捋背,喂馒头吃,都行,从不生气。可偏偏就是“白脖儿”, 是个愤青,独往独来;它一身黑毛,脖子一圈儿白,白天关在牛棚里不见外人,晚上解开绳子让它在周围守卫。空中飘来陌生人的气味,它就马上叫起来,孩子们都怕它,不敢走近牛棚。好在平时接触不到它,不方便的是牵牛饮水。
有个鱼塘,下午收工回来,牛去那里饮水。不知道黄牛不让骑,我选了头小的爬了上去,它三步两跑一颠,把我扔了大马趴,一个工整的 “大” 字从牛背上飘进漫地的烂泥里。骑水牛的感觉的就不一样,宽宽的牛背,小孩子爬上去,比课桌还宽;水牛不用赶,它自己就往鱼塘走。从牛棚到鱼塘,恐怕不到50米,可是骑在水牛背上的惬意,得意甚至诗意,诱惑太大了。
四条水牛是一家子,老成持重沉默寡言的 “汉子”是老窦;他老婆牛娘半老,风韵犹存;“三牯子” 是它们的儿子,是一个性格张扬的成年小伙子,年轻气盛,邻近村子的水牛路过,他大眼睛一瞪就冲上去,三两个回合就顶得对手落荒而逃!“三牯子” 还有个弟弟,年岁还小,还没有让它劳动,只是跟着父母和哥哥一起下地去玩儿。小水牛太小,认生不让骑。有个大人问看牛棚的何老师,让“三牯子”和母牛交配,生出来的小牛一定也非常壮? 何老师是政治系的哲学讲师,说话总是笑咪咪的,他说不行,那叫近亲繁殖,乱伦。我们一群小男孩儿,在旁边听了“交配”什么的,彼此挤眉弄眼,坏笑。可是真想骑水牛,必须何叔叔在牛棚,拴住了“白脖儿”的时候才行,否则它一发飙,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做鸟兽散。不能天天骑水牛,不影响我们开心地疯玩,好玩儿的太多了。
三混两玩一混,临近春节了。我睡觉的筒仓后面,是老的食堂。天色渐晚时分,小王师傅给汽灯打足气,点上以后雪亮一片。大锅里满是热水,炉灶里烧的是沾了黑色原油的棉杆,火势熊熊。几个助手,把猪摁在劏猪凳上,那猪可真是杀猪一般无二地狂叫起来!再看小王师傅,对准脖子手起刀落,一捅到手腕,猪立刻就没了声音,刀口处呼呼冒血。劏猪凳下,一个撒了盐的大盆,正好接住血。放干净血,小王师傅在猪小腿上开个口,用嘴对住往里使劲儿吹气,慢慢就吹鼓了猪皮,再用小麻绳系紧了口。大家均匀地拍打着猪的浑身上下,抬起猪来放进大锅里;水刚好烧开,烫猪刮毛,分拣内脏,整理下水。一般到这个份儿上,高潮早就过去了,几十个男男女女的小孩子陆续散尽,汽灯的光线也渐渐暗黄下去了,我住的近,最后一个离开。小王师傅找到猪心,拎起来检查,看到三角型的刀口,对自己的刀法满意了,扭头一眼看到了我,
“你爸是杨老师!你是小四还是小五?”
“小五!” 呵,我高兴!
小王师傅认识我!那激动的程度,估计只有今天周杰仑的粉丝拿到了签名才可以比拟。小王师傅是行政处房产科零星修理组的电工,在北京时见过他爬电线杆子拉广播线,来干校杀猪,一下子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大英雄。孩子们心中的另一个英雄,是小王师傅的哥,给李主任开吉普车。春叔开车又快又漂亮,医务室的几个小护士,特别爱坐他的车。封闭的干校,出去漫地都是泥,有个吉普车,太拉风,太震了。过春节,当然还要宰牛羊和鸡鸭,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宰杀那些动物的过程。直到近40多年以后,我才悟出其中道理。几年前在广州, 船准备开航。除了船长和轮机长是中国人,其他都是印尼船员。老总要我送一只全羊给印尼船员,特别嘱咐我,要阿訇念过经的。羊买来了,脖子上绑着一个纸牌子,是阿訇的签名和盖章,一丝不苟。船员们检验了证书,高高兴兴地把36公斤重的肥羊扛上船了。果不其然,船开出去,风调雨顺,财源滚滚。原来穆斯林杀生前,要请阿訇祈祷,保佑生灵的安息,祝愿吃肉的人平安。就是说,有一个穆斯林的宰杀方法和程序。难怪当年我们一帮子小孩儿,只看到买来一群牛羊准备过年,但是对宰杀过程几乎没有印象。大概是当年在低调的场合,用特定的方式宰杀,没有让我们看到。只是后来传出消息,有一头看上去病病殃殃的瘦牛,杀出来一大块牛黄,价值比买来的那全部一群牛都贵。
头天宰了牲,第二天食堂改善伙食,各族人民都有肉吃!全干校男女老少都露出欣喜的笑容。大家劳动辛苦,没有人抱怨,劳动改造嘛,心甘情愿。可是很快,肉吃完了,没有青菜,顿顿熬萝卜稀,食堂大师傅也无可奈何;在北京冬天存有大白菜,这里却是青黄不接。休息日,父亲带我们去王场,吃红绕肉。叫红绕肉,其实白花花,三四块指甲盖大小的五花肉,六角钱一小茶碗, 满碗的肥油。父亲会很豪气地三个人要两碗,一见我们哥儿俩腻住了,他会端起碗,把油都倒进嘴里,用家乡土话嘀咕 “枯呵”。
疯疯傻傻地玩儿了一个寒假,开学了。第一天是大晴天,有老师带队,大家排队去了趟广华寺,参观了广华寺学校的教室,大礼堂,小礼堂,操场。之后,传来抓家台的决定:小学一二年级的,留在干校上课;我以上小学三年级开始的小学生和中学生,百十来号人,都要到当地劳改农场子弟学校上学。广华寺,是沙洋劳改农场的场部和一分场所在地;广华寺学校,包括了小学和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