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太阳
第16章
一
米色小客车驶出机场,上了高速。看到塞车,阿姨不耐烦地开口道,“来时塞回去还塞,真讨厌。”
她的江折口音明显是在开脱刚才接机迟到的原因。但学楠明白塞车应当并非主因,又只能迎合其口气,借助又一个喷嚏,“啊欠,阿姨受累了,您帮我们找的住处距机场多......啊欠......远?”
“不塞车一小时,像这样塞车,两三个小时都有可能。你怎么刚到美国就过敏哇?”叶阿姨继续解释,后视镜里透露出她的脸色对这喷嚏超级不耐烦。
“你忍着点儿行不?像打雷似的震耳朵。”许莉帮腔嫌弃。
“可能是这里的空气太新鲜,蓝天白云的,我一时不适应?啊欠!”学楠试着缓和气氛,强忍车里的味道,可又憋不住。同时目巡车窗开关在哪,没发现,碍于面子也不问,无法开窗就忍着点吧。
“但这里的花粉厉害,来美七八年后开始反应。我今秋已经有征兆了,正好七年。啊欠!”说着,她也打起了喷嚏,“入冬好多了,秋天那会子,鼻涕眼泪喷嚏,折腾死了。”
“那咋回事呢?我肯定不会。”许莉难于理解,有花的环境对人更好才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叶阿姨摇头仿佛嗤之以鼻。
“噢,啊欠!”学楠双手叠成碗状急捂鼻嘴,他预感到了咸液会一涌而出,还有泪水。
“我秋天时就这样。” 叶阿姨从后视镜看个明白,落右手特别迅速地连着从旁边长方盒里拉出两张菲薄纸巾,敏捷地背递给学楠,“快擦!”
“......”学楠感觉到阿姨比他更害怕混合粘液流到坐位上,但面对金贵纸片,他觉得自己不配用其来擦脏鼻涕,应该用书包中的废报纸,可放在了后备箱,无法救急,只好喊许莉,“快,你包里的手纸。”
许莉像避看屎尿一样不回头,摸到包里的卷纸撕下一条,也学叶阿姨的样子背手递过,还干呕了两下。学楠想,哪至于这样,我又不是擦屁股。
叶阿姨缩回右手,把洁白的纸巾丢回原盒,立即侧眼看向许莉,用感觉和余光调整快速行驶的轮压线的咯噔咯噔作响,“你们座位下都有塑料袋,拿出来挂脖子上好吧?兜住,千万别吐车上,千万!对,不,右边一点,差不多就夹在那里。”
虚龄六岁的洋洋,肃静地坐在车上,大眼睛咔吧着,觉得到处都非常陌生,仅仅熟悉的爸妈,也都变了样。妈妈一直头晕,强壮的爸爸,上了车就开始“重感冒”,痛苦无力地要下跪擦鼻涕捂喷嚏,真可怜。人为什么会生病?都没病多好!都有很多钱多好!喜欢什么都能买多好!他们说家穷,到美国能过上好生活,可刚来就生病,怎么上班挣钱啊?我快点长大吧,上班挣一屋子钱给爸妈花,他们都不用上班,每天在家做好吃的看电视。爸爸怎么越打喷嚏越多,鼻涕眼泪不停,我应该替爸爸生病,他好才对呀!他一个人好能照顾全家,包括姥姥家奶奶家。孩子的眼泪已在眼圈里转,“爸,你怎么了?快别打喷嚏了,快好了吧!”
爸爸的回答还是连续的喷嚏而已,同时,他左手兜住下巴,右手食指和中指比出剪刀去挑接手纸,夹捏住长边中间处,拉起时形成双层对折,径直盖到鼻嘴上,然后双手合掌,两食指尖分别压住两侧鼻翼,仰头张嘴深呼吸,绻身闭口全力擤,好像鼻涕流不尽,加之续打的喷嚏雾,这条纸又折两下就几乎浸透了。
许莉已自顾不暇,脖子上单环挂起的塑料袋有如文大获罪之人胸前的吊牌一般,她眼睛闭着,头歪着,瘫软地仰靠在椅背和车窗形成的直角处,求得安稳,晕机加晕车,一路恶心的要命。她深深觉得,如果再看到学楠的两筒拉弦粘鼻涕,一定会吐满胸前的塑料袋。
“你们刚来就这样,还带个这么小的孩子,以后的生活很难适应。本来都是国家企业干部,怎么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来美国遭这份洋罪?”叶阿姨以经验者自居,同时从后视镜又看到,学楠手中那湿透折小的鼻涕纸几乎渗出脏水,她迅速把刚才那两块已落盒外的纸巾捞起来,又递给他,这次去接时,学楠没再过多犹豫,减轻了许多愧对或吝惜感,因为蹭了浮尘的纸巾又揩他的鼻嘴应该可以了,否则,如果她直接丢掉岂非更是浪费?
“怎么叫‘姥姥’的脾气都这样?美国也是......”听着司机姥姥不断的数落及呵斥,洋洋幼弱的心灵里越发产生了恐惧感。他觉得无能为力帮爸妈,自己就只能表现更乖些。他也祈求盼望,叶姥姥别跟我姥似的而能像我奶奶那样,给爸爸递止咳糖浆和温水,治好打喷嚏和流鼻涕;给妈妈一块药贴粘肚脐上停止晕车......
对于叶阿姨的下马威,许莉难以提起任何精神去理会,想是万事反正有学楠顶着。但此时对学楠而言,完全出乎其来之前的想像。他无法把叶阿姨的情绪与想像中的美国生活对号入座,难以确信她是否真为肺腑之言。或许就是那种,丈母娘对姑爷,用发牢骚表示要求的标准高。亦或大城市人身子高贵,较难适应;俺从小城郊区来,一般的苦都不在话下,只要像来前那样没病没灾,其它绝对不是问题。再说,美国是发达国家,哪能那么艰辛?
天色已黑,街灯四起,路边远近,鲜有高楼,几乎皆为矮层商区或独房住宅。原来,旧金山外围,毫无城市的样子。学楠也只是借喷嚏的间空,好奇地偶尔向外看一眼,扫过的影像犹如无法衔接的电影片段。当右侧前轮蹭了一下马路牙子停下来时,叶阿姨边开门下车边不耐烦的喊了一嗓子,“到了。”
刘家人这时都睁开眼打量周围环境,学楠也随即拉开侧门走了下去,黑幕户灯下,看到似乎只有这家门前的草坪未剪。不过下车后,他忽然觉得鼻道舒服很多,再扬脖已无喷嚏可打。由此,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喷嚏与车内的什么有关。于是,他回头去抱孩子甚至扶许莉下车时,都是像入水憋气一样,完全屏住呼吸。再去拿行李时,也是如此,避免在车体内呼吸。
叶阿姨进屋又出来,带出一对细高男女,“我儿子、女儿,让他们帮着搬东西。”
一条狗也跑出来,先扬脖叫了两声。许莉立即躲到学楠后面,“这家有狗啊,我可不敢住。”
“没事儿,我孙女从来不咬人。儿子或女儿,先把你们孩子弄进屋拴起来。”
“好,妈咪。” 儿子女儿异口同声,并一块儿带他们的“孩子”进屋,“女儿回屋了”;“女儿回屋了”。
“什么?”许莉害怕又惊讶;学楠更是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称呼狗?”
“你们住后院的加盖房间,从院门过去,走后房门,与我们完全隔开。”叶阿姨进一步解释。
当狗进屋前,摇着尾巴凑近学楠时,他嗅到了跟车内一样的味道,立即又打起喷嚏。原来,是狗的缘故,他们坐的车也会载狗,所以满车都是狗味道。
叶阿姨的两个真孩子又出来,拈轻怕重帮提小东西,安顿到后院。加盖小房间里,一个二人床垫子几乎占满了整屋地毯,余下的直角窄边,大人走路都要斜身,免得另边肩膀磨墙。大眼睛洋洋,越发感到诧异,“这是啥家呀,连床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