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太阳

第1章

四

刘学楠扶着前岳母左臂，绕过撅根李树，往屋里走，心里明镜，躲过了更细的盘查。否则，进到室内，许莉及其洋丈夫气头上乱砰砰，说不定哪句走漏了真情，使得警察认为丈母娘是危险人物，就有可能将其立即带走。警察的意外离去，汤华美反而犯嘀咕，问学楠，“等下警察再回来，要怎样对付？”

饺子特意故弄玄虚，“你本事那么大，还怕他们不成？”

“跟国内不一样，咱那块儿警察说啥，我愣装不懂，只要撒泼脱裤子，他们就害羞走掉。听说这里，裸体都是正常现象，我这招恐怕不灵了！”

“洋相出在洋地方？快收起来你那套吧……”学楠怒目而视！

“那咋办呢？”

“凉拌！”

“……”

丈母娘还是斜眼很瞪了一下旧姑爷，尽管豪宅灯影下甚至看不清学楠有光的半张脸。她先跨进门槛，径直走进一楼最里面冷藏室般的个人睡房。学楠跟随其后陪她进去，并环顾四周，除了没有床架的落地硬箱和床垫及里角的地灯，再就是左墙边堆的该洗的衣袜，右墙边为农村进城式的垮肩行李，还有地毯上凌乱的纸张、塑料袋以及麦当劳薯条盒。看她蹲下去平稳坐到床垫上，学楠掉头出屋，直奔转梯，准备上二楼。

他顺便瞥了一眼正塞着耳机坐在沙发上听歌的山姆，然后到了二楼侧眼打量了一下许莉的孕肚，摇头而过，无话可言。他走到最里面的房门口，停下脚步，掂掇如何开口更为恰当。绝不能像对待丈母娘一样的方式，虽然两间房格局一样又上下正对着，但就因为一上一下里面住的人不同，学楠觉得必须因人而异，或说“看人下菜碟”。更何况室内的洋妞即将进入跟他的儿子一样年龄段的青春期，所以对其必须遵循美式方法，以鼓励兼谆谆诱导为主，那种家长式说教绝无成效，往往会适得其反。一旦把孩子推入反叛深渊，在打不得骂不行的泱泱美国，孩子因此反目成仇，离家出走者大有人在。这是每位家长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大人与孩子之间两败俱伤。如何提前预防并加以避免？实属攻坚的课题。就拿自己的儿子洋洋来说，正处在此年龄段，每次来到这间洋房，别人的面子，他都不给。特别是坏妈许莉，自打与学楠离婚后，儿子就没给过她好脸。只有山姆的女儿珍妮，才能把他拉进屋。学楠也只有利用这点，才可使自己能安心坐下来，帮他们解决问题，特别是围绕丈母娘的难题。此刻，站在珍妮房间门口，他急眨了几下眼皮，然后举起敲门拳，用拱起的食指关节锤轻轻叩响，“Is Jenny in，Jenny?”

“Yeah……!”因为熟悉，所以瞬间开门闯出个兴奋甜美的瓜籽笑脸，“Eric?”

“You are smart girl!”学楠强颜欢笑，夸奖珍妮是个聪明女孩儿。

“咯咯咯，咯咯咯……”她简直是一个童装模特，披肩金发，粉衬衣蓝背带裙，长筒白袜衬托着细长小腿，毫不犹豫地径直跑出房门，跑出大门，仿佛一阵风掠过了风铃......

学楠向半敞的门里好奇地扫了一眼，房间内犹如粉色乐园，地毯上散落着各种娃娃。床头板面中间，木刻凸显着几朵棉花云和仙女白天使在振翅悬飞。顶端墙壁上，挂着另外一幅镶框装裱的水彩画，表现一个小女孩看进小男孩掀起的内裤，童趣十足。如此景象，本该勾起学楠会心一笑，但他却难悦其怀。无形的压力叠加在肩头，只有弓腰驼背才能顺其自然，挺直腰板，周身反不适应。他羞于抬头，时常伴随下意识的长吁短叹。此般内里硬伤，仿佛从懂事起就开始了，踏上美国领土之后，日积月累，更加沉重。谁能解其绿卡之忧？要到何年何月方可出头？哪怕是倏然偶得一回，返还一瞬的童痴可贵也行！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谁能管控丈母娘不出丑？她歇斯底里表演时，难道美国佬就文明到无人随口嘲讽“亚裔长者都这德行”吗？！她把家里的纷争，张扬到庭院，扩散于邻舍，引来了警察。学楠悲愤无奈，怀疑自己以往的分头劝说恐怕到节骨眼上会完全失效，丈母娘疯起来佯装肆无忌惮。许莉没辙时，先缩身为夹着尾巴的卑微蔫犬，再到学楠出现时便狗仗人势。傻老美山姆只会直来顺去，不擅长拐弯抹角。上两次闹在室内，是她们娘俩因为丈母娘把两头尖的牙签没折断分两次用和使用筷子未捉对儿令其看着长短不齐别扭而分别吵架，然后变本加厉扯出一大堆陈芝麻烂谷子，互不让份而声高干扰了山姆看电视，他抄起电话就点91......幸亏学楠手急眼快，按住电话的舌头使其关机，否则，再点个1就联通了紧急报警。美国这里，只要接通911，你不讲话立即挂掉，警察也会反追号码，找上门来。今天一胖一瘦两位警察到府，难道是邻居报的警？

学楠无心细看珍妮的闺房，瞳孔无聚焦地思忖今日家丑外扬的起因，还有就是到底谁报的警？他转身迅急走下楼梯，停步到沙发前，怒目而怼仰靠在沙发上眯眼听歌晃头打拍的山姆。但因隔着茶几，又有震颤的街头说唱歌曲音量过大，饺子立足良久，山姆毫无察觉。许莉见学楠把老鬼的糗事差不多摆平了，像冻僵的蛇转暖一样，由慢而快地走下转梯。她的举动纳入了学楠如螳螂眼的余光中，令他不得已转移了视线。注目自己的前妻，她现在正怀着山姆的孩子，肚子比上周看到时又大一圈。绝对比怀洋洋时长得猛，应该是因为加州这里，鸡蛋牛奶充足，营养过剩的缘故吧？你看那些ABC (American Born Chinese) ，几乎个个大块头，形体堪比小老墨。她不顾身孕，由走变跑，旁若无人地径直奔向吧台。原来，她着急要看那张街管会的通告信。拿起来一瞄，见到罚款金额，立即瞪大了眼睛，然后转向学楠，伸臂出去示意给他看。学楠移步靠近，抬手接过，上下打量一番通告内容，觉得跟他预想的内容雷同，但依旧明知故问：“这事儿就没缓了？大白柱非扒不可？”

“是。哎......”许莉叹了口气，“耗了大半年都无法通融，老美办事真死心眼啊。今天是最后通牒。限期一个月，不然他们就派人，罚款加人工费一万二！山姆早就要找人扒掉，不是我挡着耍赖皮，这些水泥大白柱子早见鬼去了。恐怕......”她停顿了一下，哭肿的眼泡耷拉着，若有所思地继续絮叨，“恐怕这力气活又得麻烦你，解铃还需系铃人，当初你费那么大劲安的，现在拆，应该容易些吧？”

山姆憋尿，要去卫生间，站起身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孕妇太太已在楼下，正跟旧日原配讨论那张Notice──警告信。他立即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边走边断然插嘴道，“Illegal，非法，不要麻烦学楠，交给Board处理。”

“那要多花很多，一万二，我哪有钱给他们？家里又快多一张嘴！”许莉冲山姆翻了一下白眼，转过头又对学楠说，“你看，这傻劲儿又上来了。刚才报警的也是他！”

丈母娘闻讯也跳出来，“啊？他报的警？真他妈傻帽！报应同时就来了，活该！我早就提醒过，妈了个巴子的，装修就是他妈的浪费钱，更何况还是违章建筑！扒吧，又得花一笔。这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活该，活该！早就骂过你们，别装修，别美化，有那钱，买个落地钟放厅里听摇摆打“叮当”，也比放外面强。花园好看，你看别人也看呐，自己花钱让别人免费，你们傻不傻？违章建筑要在中国，更惨！说扒没商量，警车开道，推土机铲车都上，让你们家整个前院都变垃圾山......”

学楠冲丈母娘把单挑食指立在鼻下，示意她住嘴。止住她的尽情发挥后，转头对前妻说，“我来处理，下周正好轮到你送孩子上学，我带洋洋早点来，你就不用去我那接了，这点活儿，每天早上干两小时，一个星期搞定。”

“我就说学楠干活有窍门，实在，靠谱。两个姑爷一比就知道了，洋的长个高鼻梁管屁用？当画贴墙上好看，但不实用。更何况，他总是胳膊肘往外拐，拿钱打水漂，哪有咱中国人会省？”丈母娘也不管别人理不理她，继续抢话插话，并转头责怪女儿“你纯属二五眼，看不明白，找那么个二愣子似的，一看就缺心眼儿！”

这对离了婚的男女，面面相觑，里面也有对山姆听不懂此话的揶揄和庆幸。但山姆已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些许不对劲儿，他摘下耳机，挺着憋尿，卯足了劲并带上火气喊，“Translate or 滚出去！”所有人都嘎然止声，尤其汤华美，象被驯服的狗一样溜回了自己房间，无疑是怕他再给警察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