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江南人竟违背了自谦的好传统,无论写文章,还是讲废话,都喜欢有意无意地矫情发嗲一回,说自己的故乡在江南,自己的乡愁比别人的浓,自己的春梦比别人的美。殊不知,自唐宋以来,夸赞江南富庶与娇美的人,大多是北方文人,不是江南文人,江南人自己还是蛮懂得谦虚和隐含的。不信,你去文库里查查看。
对这种炫耀地域优越感的小资行为,不服气的北方人,我教你们一个反抽的招儿,保准比翻白眼、扔砖头有效。你就这样问TA:雷堆笋/尖头鳗,既然你生在鱼米之乡,那你会包粽子吗?如果TA说不会,你就狠狠地奚落TA,说什么都不过分,直到TA承认自己不配做江南人,多爽!
中国的传统食品,流传到今天还油光铮亮的,肯定带有许多又玄又虚的说道,让人信也不是,疑也不是;因为相信它没有理由,怀疑它也没有理由。
我个人的经验是,食品传说,凡是自下而上流传的,其流行面大,但可信度不高,粽子和月饼就是;凡是自上而下流传的,其流行面虽小,但可信度却较大,豆腐、伊面、罗宋汤就是。当然,我讲的“上下”也不都指社会地位,文化层次也包括在内。
关于端午粽子,现在流行的各种传说,你很难断定哪一个才是历史的真实。“纪念屈原说”显然是后来添加的,因为稻米的栽培历史,吴越早过湖广,包粽子的习俗,江浙先于荆楚,而屈原投水自尽的地点在湖南汨罗,从时间和地点上推断,用粽子保屈原遗体的善举,不可能是粽子的滥觞。
粽子原先的名字叫“稯”,现在很多讲究的店家,仍然还喜欢沿用这个古名。“稯”字的正典解释是“四十把禾束”。禾,即小米,古称“黍”,乃五谷之一。将四十把小米的谷穗捆扎在一起,贡于社庙,用于祭祀神灵和祖宗,这大概就是“稯子”的最早用途。后来的“糉”,禾改米,《说文》解释为“芦叶裹米也”。可见,粽子用黍米祭祀是实,用黍米作料是虚。
华夏民族虽然精于农业,但也从不荒于六畜,敬天祭祖还是以牛羊为主,谷酒为辅。中华美食里的好酒好菜,很多都来自古代的祭祀食品、祭祀饮品,因为人出于对上天和祖宗的敬畏,总是愿意把最好的佳肴敬献给他们享用。
祭祀饮食有三大特点,一是在于美味,二是可以壮阳,三是能够避邪。
粽子的英文简译就是rice dumpling。而凡是能用dumpling英译的中国食品,如饺子、包子、肉夹馍等,它们都由“内馅”和“外皮”两部分组成。粽子的内馅,追求的是美味,而外皮则代表着端午的节日功能——避邪。
《礼记.月令》有言:“仲夏阴阳交,死生分;君子斋戒,正声色,节嗜欲。”这就一锤定音为端午定了调,端午节民间的所有花招和名堂,无外乎养生、畏死、避邪三大主题,若再缩小点,不过“求生”和“逃死”两大主题。
农历五月被称作“恶月”,瘟病、鬼怪、毒气、兵灾集中来袭,所以,端午节风俗特别多,而且特别讲究。采艾,须得鸡鸣之前,采回来的艾草要扎成人形,挂在门上,才能避邪;五彩丝线要缠在手臂上;踏青要四个人一伙;夫妻俩要PK喝雄黄酒,最好能醉出原形来才好。这个月的禁忌也特别滑稽,居然是不能盖屋,不能晒席。说盖屋引发头秃,晒席子会死孩子。
现代端午节风俗,起源于一个梦。这个梦,既没有埃及法老的梦玄怪,也没有巴比伦尼布甲尼撒王的梦妖异,但它却深远地影响了中国人和中国文化。
这个做梦的人叫欧回,湖南长沙人。他于汉代建武年间的一个端午节,梦见早已去世的三闾大夫屈原。屈原在梦中对他说:“感谢你们用竹筒装米来祭我,可惜祭品都被蛟龙偷去吃了。你们可以用菰叶将黍米包住,做成角状,再缠上五彩丝线,这样蛟龙就不敢再偷吃了,因为蛟龙最怕菰叶和彩线。”
“菰叶裹黍”的包粽子方法,“角黍”的粽子之名,就这样通过欧回的梦,成功进入并演化成中国的端午节食品,千年相传。
不过,以现代人的眼光看,这个梦带有明显的假托痕迹,根本不是真梦境。欧回不过是想借屈原之力,把中原传统和吴越风俗推广到荆楚而已。
试想,竹筒装米,人若不用手借助工具打开盖子都吃不到嘴,何况没有角的蛟龙呢?蛟龙为何物?就是没有长角的小龙或母龙。菰叶,乃是茭白的叶子,是生长于南方的水生植物;而黍米则为北方旱粮作物。菰叶裹黍,用南方的菰叶,包裹北方的黍米,这在交通不发达、物资交流不畅通的古代能做到吗?再说,即使南方的吴人、越人和楚人用菰叶包黍成粽,那他们能吃得惯吗?
所以,“菰叶裹黍”和“角黍”之“黍”,并非小米之黍,显然另有所指。
当代著名的农史专家游修龄先生,在他的《菰的误译和野生稻》一文中指出,生长在加拿大和五大湖地区浅水沼泽里的所谓野生稻(Wild rice)、水燕麦(Water oats)、印第安稻(Indian rice)、加拿大稻(Canada rice),其实乃是“菰”,是菰的误译。
菰的学名是Zizania aquatica,与野生稻相同。北美菰与中国菰(Zizania latifolia),是同属不同种,同祖不同父的堂兄弟(Close cousins),一如印地安人与中国人的关系。
游老认为,中国古代从长江上游的四川到中游的两湖以及下游的太湖流域,到处都分布着大量的野菰。只是唐宋以后,南方人口激增,人们在湖泊边緣围湖垦田种水稻,野菰被大量清除,稻米产量大增的同时,浅水沼泽却迅速减少,可供采集的菰米也就越来越少,中国菰最终便消失了。现代南方尚存的茭白,实际上是人工栽培的家菰,只产白胖的肥茎,不产黑瘦的菰米。
黍,学名是Panicum miliaceum L.它是一种生长期短,耐旱、耐瘠薄的旱粮作物,适合北方游牧民族和干旱地区栽种。黍是五谷之首,唐宋以前,中国人的主食就是黍。但那时中国人口的大多数在北方,汉代的主流人群和主粮黍米均在北方,要在端午开展“菰叶裹黍”美食运动,那得先把菰叶从南方运抵北方。在没有真空包装和保鲜技术的时代,靠一骑红尘快递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断定,“菰叶裹黍”很可能是“菰叶裹黎”之误,至少在最初是这样。
菰的花序为散穗狀,籽实瘦长,果皮黒色,酷似燕麦。黎,乃黑色之意,而“角黍”又确有“角黎”的另说,这就不难让人醒悟到,“菰叶裹黎”原是用菰叶包裹菰米,“角黎”就是在菰的叶鞘里塞入黑色的菰米,煮豆燃萁,包穗以叶,就地取材。
汉族是一个文化早熟的民族。咱们的印刷术领先世界一把米那么多年,可是劣质印品所造成的信息讹传也害惨了我们自己。版本学里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叫“乾为金,坤亦为金,何也?”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查一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相信“菰叶裹黍”和“角黍”也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只是闹不清何时何地开始“黎黍”讹传的了。
晋人周处《风土记》曰:仲夏端午,烹鹜角黍。从这句话看,角黍与烹鹜都是动名短句,而不是名词。鹜,即野鸭子,属于水生野禽;若角黍改为角黎,说明“烹鹜”与“角黎”两者是关联在一起的,“角黎”就是用菰叶把菰米包裹成角状的意思。黎(菰)与鹜同在浅水,一船可往,一举而定。但如果是“角黍”,它与“烹鹜”就没有关联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