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怕狗，不喜欢狗，也从未自己养过狗，所以，我不知道狗德与狗性。刚来农场时，儿子从城里带过来两条husky，说是可以帮着守护农庄。夫人知道我素来与狗不睦，怕我虐待，所以为它们备足了饮食玩具。临别回城时，他们还特地留下很多茶钱饭资，让我好生伺候。

一开始，我真的把这两个小畜生当门客待了，不仅按时按量地喂食，还给它们吃中餐，喝骨头汤。可没过多久，我发现它们除了喜欢欺负猫，把猫赶到树上不敢下来，并没有别的看家护院本领。最可恨的是，我丢在外面的胶鞋和皮手套，经常被咬坏或叼走，它们甚至还把我浇花用的橡胶水管给咬断了。

我气得满庄园追打它们，还投掷残剩的破鞋砸它们，可一次也没有追上，一回也没有砸中。为了惩罚，我停止了它们的饮食供应，并把狗食袋束之高阁，让它们找不到，还警告它们，来了农庄就要做real dog，不要再做pet，否则，我就让它们变成野狗。

有一次，我在地里干活，它俩就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好像在保护我。一阵风来，我的草帽被吹落，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第二天早晨，当我推着小车再去地里的时候，见一只狗正俯卧在我必经之道上，面前摆着我的帽子。见此情景，我非常吃惊，也非常高兴。没想到，我被风吹走的帽子居然又被它们叼了回来，这太不可思议了。从此，我和它们的关系改善了。

据说现代版的husky，都是狗生物学家们专门培育出来guard farm的。它们不再拉雪橇，但却很能吃，很有活力。它们的样子酷似狼，痛苦哀鸣时发出的声音，也与狼无异，但它们经过多年驯化，早已没有半点狼狠与狼毒了。

Husky的特点是耐寒，冬天到来前，它们身上会长出两层皮。即使室外温度达到零下四十度，它们也照样能趴在冰雪上睡觉。它们分开时会悲鸣，前足弯曲，后足立起，引亢高叫，喔——，声音凄厉如野狼嚎。它们吃食时常常会打架，大的欺负小的，强的霸凌弱的，每仗必是盆碗乱滚，飞雪如尘。

因为邻居家的狗个头特大，名叫tec，而我家的狗一大一小，两个一起上，也干不过人家，所以，我就叫它们Hi tech 和Lo tech。

Hi tech体型略大，鼻梁与额头上的毛色灰白；Lo tech体型瘦小，鼻梁与额头上的毛色漆黑。孩子们有时候会用“白面大姐”与“黑脸小妹”来区分它俩。Hi tech不仅自私，而且世故，狗品极差。它总是怀疑我给妹妹好吃的，进食时习惯先闻闻妹妹的盆子，再返回自己的盆子。有时候心血来潮，就干脆先吃完妹妹的，然后再享受自己的那一份，自己吃不完，它也不让妹妹碰。

它对主人，可谓极尽讨好卖乖、摇尾乞怜之能事。每次我外出回来，它总是冲在最前面来迎接我，第一个撒欢，舔我的手脚和衣服，第一个倒地劈腿，摆淫荡姿势。要是Lo tech与它抢戏，它会毫不客气地给它一口，有时竟把妹妹咬得鲜血淋漓，腿瘸不能走路。

我一方面吓阻大狗欺小狗，经常乘其不备，给大狗一巴掌，打得它鬼喊狼叫转圈圈；另一方面，我在喂食时，尽可能把它们分开。严冬季节，我让小狗进到屋里先吃，等它吃完了，吃饱了，再叫大狗进来。Hi tech似乎怀恨在心，它乘我外出不在家的时候，找了个机会，将Lo tech逼进了cat house。

孩子们到处寻找“黑脸小妹”找不着，我也踩着深达一米的积雪，满树林、遍草丛地搜寻呼唤，可就是不见踪迹。女儿留着眼泪说，它可能找水喝的时候，不小心掉进雪洞淹死了；儿子说，它可能风雪紧急时迷路，被小豺狼咬死吃掉了。

我心里当然清楚，husky夏天会跳进水池里洗澡，但冬天并不去塘里找水喝，它们只舔食雪堆上的干雪，偶尔也会上串下跳地玩钻雪洞。所以，它们绝对不会因气候意外而死亡。我从Hi tech若无其事、心安理得的神态和情绪上判断，Lo tech一定还活着。

果不其然，在Lo tech失踪第七天的傍晚，我在给Hi tech喂食时，从它紧张防范的眼神里，看出了墙脚那边有猫腻。走近查看，dog house里面，靠墙位置，还有一个cat house，已经完全被积雪盖住。我用脚在它上面轻轻踹了一下，“黑脸小妹”立刻从里面伸出头来，原来它是被姐姐“绑架”了！

其后不久，“黑脸小妹”又在玩钻雪洞时，嘴巴不幸让大蓟的尖刺给扎了，上嘴唇周围扎满了羽毛管一样的灰白刺，整整半个月都不方便进食。我试图将刺拔出来，可刚拔一根就鲜血直冒，黑妹痛的直打哆嗦，于是不得不作罢。为了给又冷又饿的它补充营养，我不得不煮一锅骨头汤，连汤带水地喂它。白姐不但没有同情妹妹，反而因幸灾乐祸而显得比往常更加欢腾跳跃。

时隔不到一个月，报应就来了。白姐的下嘴唇被扎满了同样的尖刺。上嘴唇有异物，还能将就着舔盆进食；可下嘴唇有异物，那简直碰都没法碰了。白姐先是疼的仰天长啸，实在饿极了，就走过来伸舌头舔一点汤汁。那时我正从镇上的Co op连锁店里买回很多降价肉骨头，煮出来的肉汁又香又热，白姐闻着好想大快朵颐，可一碰汤盆，立刻痛的嗷嗷乱叫，四处打转。

我由此断定，狗儿们其实彼此并不交流，也谈不上感情，不过是玩伴游侣而已；兴致好的时候，你我互相扪虱挠痒，一起玩乐；兴致不好的时候，双方互相倾轧，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我进而想到了儒家的“慎独”观念。

儒家经典《大学》、《中庸》中的原话是“君子必慎其独”；宋明理学直接讲“慎独”。慎独，古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仅一个“慎”字就有“顺、重、思、诚”四种意思，而“独”在学术界的解释就更多了。慎独，当代较权威的解释就是，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个性，真诚无欺。《说文》：“独，犬相得而斗也。羊为群，犬为独也。”段玉裁注：“犬好斗，好斗则独而不群。”

狗儿们虽然有很多丑陋的贱品与恶习，但它们对主人忠勇可嘉，且多才多艺。Hi tech无论天冷天热，总是躺在我卧室的窗前，我换个房间睡觉，它也换个窗前卧伏，灯光在哪里，它就守卫哪里。有次，它与妹妹一起playdead，我开车回来远远地望见，还以为有人闯进农庄猎杀了它们，那四脚朝天一动不动的样子，真的跟死了一样。

上海滩洋租界曾流传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辱华恶语。仔细想来，洋人待狗，视同己出，狗是他们的儿孙，他们是狗的爹娘。他们厌恶华人或许是真，可为何要将自己钟爱的狗儿，与讨厌的人儿一起拒之公园门外呢？

我身边的三条狗，包括邻家的一条，以前都曾在洋人家当宠物。宠物跟人亲近，它们的举止行为，或多或少地反映出主人的习惯，主人的教养和主人的品位，甚至连带着主人的性取向。

Tec，Hi tech和 Lo tech，它们三个都是母的，却经常在一起玩“牡牝之合”，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脊背上，拱得冰开雪裂的。我看见一次，就追打惩罚一次，可还是屡禁不止。我曾就有道而问之，何故单丝成线，独木成林？答曰：你处极其寒冷，阴极而生阳，一如北地多悍妇是也。我想，若在中国，这样的解释或许成立，但在西方妖异多发之地，还应该多一个同性恋的心眼才是。

好在数天前，世界领导国最高法院通过了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裁定，相信用不了多久，男风一定四渐，女风亦然；英文使用了多年，且多少带有点歧视意味的Gay和Lesbian，笃定会被别的新词替代。人权泛滥，动物们定然会跟着沾光，我从此也不必再“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地少见多怪了；穿内裤的和不穿内裤的，都要踩着比才《斗牛士之歌》的节拍，击打屁股，相庆相贺。

2015.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