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说日本男人身上,都有一股酱油味,中国男人身上,都有一股鱼腥味,因为日本人嗜好酱油,中国人酷爱吃鱼。
我第一次听到这话,还信以为真,后来一想,不对。酱油也好,鱼肉也好,经过烹饪和消化,原来的味道早已不存,怎可能保留在人身上呢?况且,在中国也并不是人人爱吃鱼,很多生长在水乡或海滨的人,却从来不吃鱼。
要说这话是为了帮助西方人了解东方人的饮食习惯,那倒是有些妙趣。不过,我更倾向于认为,酱油味和鱼腥味,实际上是豆腥味,因为东亚人都爱吃豆制品,如豆浆、豆腐、豆芽、豆干、豆豉、豆乳等;吃豆制品比吃鱼更普及。
豆,原产中国大陆。它在汉朝以前不叫“豆”,称“菽”,而且是一种统称,包括大豆、黄豆、绿豆、红豆、黑豆、青豆等等。菽的种子称“豆”,叶子叫“藿”,而茎则叫“萁”。(如下图所示)
尽管大豆在中国栽培历史久远,栽种范围广阔,从西北到东南,由西南及东北,到处可见野生的和栽培的豆苗,但在汉代以前的周朝和秦朝,中国人的主食为黍、稷、稻、粱、麦,即所谓的“五谷”,并未把豆类当成主食。
汉代疆域扩大,人口增多,粮食品种也随之丰富了起来。大豆、黄豆、红豆、绿豆,这些被鱼米之乡称作“杂粮”的谷类,原先只是干旱地区、贫瘠山区的低产量维生作物。在豆浆、豆腐发明以前,豆类作为山民的口粮,其实并不好吃,因为豆饭藿羹,菽水承欢,种豆南山,指的全都是苦日子。
为什么汉代以后“菽”改称“豆”,杂粮为什么能登上大雅之堂?我想,这很可能与豆腐的发明与普及有关。
汉代除了延续秦朝的中央集权制,还别出心裁地搞起独尊儒术,这让以道家为代表的其他“二教八流”非常郁闷。政治上受排挤、不得势的汉室宗亲,与思想上遭钳制、被妖魔化的道士,厮混在一起,玩起了长生不老药的发明与研制把戏。淮南王刘安和八公的豆浆与豆腐,原来就是这样问世的。
豆芽的发明,应该比豆浆、豆腐早,发明的过程,很可能类似面包的发明。埃及古代的先民们把用剩的面团忘记在面盆里,第二天早晨发现面团变大了,结果发明了酵母。中国古代的先民们,尤其是干旱贫瘠地区的乡民们,晚上把洗干净的黄豆泡在容器里,本来可能是要煮熟了当早饭的,由于辛苦劳累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却发现豆子长芽了,从此便发明了豆芽。
豆浆和豆腐是文化人发明的,而豆芽则是穷苦老百姓发明的。由于文化人能形容,会夸张,擅长歌赋传诵,志传流芳,说通俗点,喜欢吃了吹,吹了吃,所以,豆腐和豆浆的地位远比豆芽高,它们是中华美食中的“皇姑”,而豆芽则不过是“民女”。
豆,原来是一种容器礼器,盛行于西周和春秋,主要用来盛放干食,如煮好的肉类,调好的汤汁,如羹类。周秦时代,五谷是主食,豆本用来盛黍、稷之类,后用来盛肉食,逐渐转变成专门盛放腌菜、肉酱等调味品的器皿。
古代饲养的肉用牲畜,数量有限,人们鲜少吃肉,不要说普通的黎民百姓,就是“肉食者”的权贵们,也不可能顿顿有肉。家畜的肉类主要供应祭祀、宴客、节日享用,尤其是祭祀。《礼记.礼器》:“礼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之豆二十有六。”《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为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客。”
在祭祀场合,豆是礼器之一,是向神灵供献牺牲品的最后一道器具,即将肉从鼎中捞出来,在俎案上切好,再置于豆中,方可敬奉。或许正是因为礼器的“豆”,具有如此尊贵的神圣性,汉代以后,人们才把神奇万能的大豆、黄豆盛装在“豆”里,进而把文雅的“菽”,改称为通俗的“豆”。
原子弹发明了以后,人们从而知道能制造原子弹的铀-235珍贵无比;同样,豆浆和豆腐发明了以后,人们就知道大豆和黄豆非同一般。在讲究好马配好鞍,花好值月圆,美酒夜光杯的传统文化心理作用下,将神奇的菽种,装进神圣的豆器,再用容器的名字,取代作物种子的名字,不也顺理成章吗?
君子远庖厨的“庖厨”,今人都习惯将其解释为合称,即“厨房”的意思。其实,汉以前庖是庖,厨是厨,“庖”与“厨”是有区别的。庖,指用作料打理、包裹肉类,以便装入容器腌制的地方,由庖丁(屠夫)为之;厨,则指专门腌制、存放和加工腌肉或腌菜的地方,由厨师为之。
从字形上看,庖是“广”字头,指明地方大,相当于现在的屠宰公司;而厨是“厂”字头,指居家墙外斜搭的披厦,地方要小得多。厨字中的“豆”,汉代以后,随着豆腐的发明和豆制品的增多,由咸肉坛子演变成大豆、黄豆的种子,而厨房也由“老干妈作坊”进化成中华美食的摇篮。
三国曹植的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人都夸曹植机智,危急时想到用“煮豆燃萁”来责怪哥哥曹丕兄弟相残。实际上,煮豆燃萁并不是曹植的比喻,当时老百姓就是这么干的。因为豆类是秋粮作物,九谷中最后收获的品种。越冬前煮豆为酱,磨豆腐做腐乳,需要大量灶火,而豆萁经烧,是煮豆的理想燃料。
现代知识分子常说的酱缸文化,应该也是汉代以后才有的。因为周秦时期的酱,原指盐、酒、醋腌制的肉酱;吃的方法是把肉酱从酱缸里舀出来,分撒到其他多种食物上做佐料,而不是往酱缸里掺杂;汉代以后的酱,发展至豆酱,吃酱方法不仅从酱缸里往外抹,更多的是图省事,把各种食材往酱缸里掺。
从文化思想上看,皇家搞独尊儒术,一花独放,势必引起诸子百家的不满和反弹。你越是把儒家的酱缸高举到头上一尺,我偏要魔高一丈地爬上去,往你的酱缸里掺东西,告诉你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芥子园,由园林建筑至书斋画谱,多有文化啊,然而,后世酱坊称园的更是不计其数。
如果说汉代是华夏民族由肉而豆的分水岭,换句话说,吃豆文化是从汉代发端的,那么,豆腐文化真正的繁荣和兴盛,则应该在魏晋南北朝以后。
佛教在中土的兴起,特别是梁武帝不吃肉的垂范,在汉地佛教徒中渐成戒律,这对推动和普及豆腐文化,无疑起到了巨大而又无可替代的作用。此外,江南地区的开发成功,中国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南移,人口增加,稻米在中国人主食中的地位也开始上升,成为与小麦同等重要的粮食品种。米饭的缺点是碳水化合物有余,蛋白质营养不足,而富含蛋白质的豆制品,素有“植物肉”之称,刚好可以弥补。
经过僧俗两途数百年的食用和推介,豆腐文化终于在华夏蔚然成风。有趣的是,儒家正统强调“士不重则不威”,意思是当官做老爷的人,一定要稳重才有威望。稳重,稳重,不重则不稳。一个轻如鸿毛的小瘦猴,怎么可能重如泰山,稳如泰山呢?而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却在他的《养生论》中宣传说“豆令人重,榆令人瞑”,鼓吹吃豆子能令人发胖变笨重。
刘安好道,豆浆和豆腐本为道家发明;儒家为了威重起见而相信榆瞑豆重;佛家茹素护生,豆制品在寺院禅房别有洞天,所以,儒释道三家都推崇吃豆。唐代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社会开放,肆意汪洋,包容有加,不仅敬佛尊儒,也不排斥道家和道教,所以,唐朝人都胖嘟嘟,肥壮壮,男女皆然。
至于豆子为什么与“聪明”和“逗乐”挂搭上,原因比较复杂,源头已然失考,后人只能想当然,靠神猜妙测了。豆粒又小又圆,踩在上面容易滑倒,若施以魔法,让它自己滚动,那就更加让人忍俊不禁。所以,逗乐的“逗”,由“辶+ 豆”构成,两种意思可能都有。
传说,将一种名叫“蝇虎”的蜘蛛,捉十几只放进坛子里,不给喂食,让它们自相吞噬。经过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坛内搏杀,最后只剩一个。往坛子里投进一粒大黄豆,蜘蛛欲食不能,则噙豆而死。将这粒黄豆取出放在桌上,遇有苍蝇飞过时,这粒黄豆即能自动跳起来击中飞蝇,名曰“飞豆打蝇”。
灭四害那会儿,有人提出过一个恶毒而有效的办法:用鼠笼活捉一只大老鼠,将一粒黄豆塞进它的肛门里,再用针线缝合,然后放了它。老鼠的肛门潮湿,豆粒经过浸泡便会膨胀,胀痛难忍的老鼠会发疯,将所遇同类尽皆咬死,从而收到以鼠灭鼠,以一灭百的效果。
民间俗语有“能豆子”、“能得像豆子”;中国父母们更喜欢把聪明的宝宝起名叫“豆豆”,颇有“行方智圆”的意思。
英国人近代以来对中印等文明古国侵略有罪,但在吸收和传播东方文化方面,还是有功可嘉的。不管他们为何把豆类的总称叫作“pulse”,但他们以bush bean 和climbing bean来划分豆类,完全符合秧豆与爬豆的中文名实;憨豆先生(Mr. bean),听起来颇有中国逗角的噱意和喜气。
近年,知识分子反酱缸文化范围有点扩大,有人把豆腐文化也列入贬损对象,说豆制品雌激素多,男人常吃会影响斗志。我觉得这种怀疑,与担心猫吃鱼吃多了,就会潜入水中游走了一样滑稽可笑。雌激素属阴,阴极可以生阳,也可以助阳。岳飞喜欢吃豆腐,你能说他没有勇武精神吗?安徽淮南、寿县一带是豆腐的发源地,那里的民风素来骠勇强悍。
我个人以为,汉民族是豆腐文化的发明人和传承人,吃豆有益而无害。如果硬要说吃豆有什么副作用的话,那就是吃豆影响消化,导致屁多,容易产生爱吹牛、说大话的屁民;肠梗阻容易培养保守意识,干扰国人对世界的认知。更有甚者,与其说中国人像一盘散沙,不如说像一盘散豆。沙子混入水泥还可以凝结成混凝土,豆子就是掺入万能胶也粘合不到一块儿。
因为中国人爱吃豆,所以,中国目前和今后,都应该提倡豆葬。凡是生前爱吃豆制品的,死后都应该葬到豆田里,埋在豆苗下面,而不是将骨灰撒到山上或大海里。落叶归根,这根指的不是树根,而是豆苗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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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苦 发表评论于 2015-04-24 07:25:07
回复 '蓍草为yarrow' 的评论 : 谢谢仙草妹妹夸奖。请问,全豆和全谷怎么区分的?下次我占卜就去找你,呵呵。
印象深刻于他们吃了豆之后爱放屁。肥肥胖胖的老墨进过的厕所,你千万不要立刻进去,进去就会直接被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