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单位里来了好几位京剧团转行的同龄人。因为图书馆的女同事多，男同事少，所以，大家很快就彼此熟悉了，成为串岗聊天和下棋逗乐的好朋友。一天，唱花脸的李明来办公室找我玩。可能是对我所在的古籍部好奇和敬畏的原因，他进了阅览大厅的门后，竟然迈起了台步，蹑手蹑脚的，脖子往左右两边各伸一次，睁大的眼睛先向左上方“提”一次，再向右上方“提”一次。

我当时正在吃包子，见有人以这种“贼样”的方式来见我，笑得我把吃进嘴里的包子肉，全都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你这死东西，眼睛怎么这样活溜？”我说。“这叫‘瞟眼’功和‘斜眼’功，知道不？”他说。还没等我笑停，他又冲着我使了个鬼脸，把两个眼珠子挤迫到鼻梁骨边上，也就是“山根”两侧，还快速地转了几圈，笑着说：“你要是女孩，我就这样看你——这叫‘对眼’功，色鬼常有的。”

我和李明分别二十多年了，可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见面的场景。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副表情，特别是眼神，就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清晰。以后一想起李明，我的眼前立刻就会闪现出他那双调皮的、会蹦达的眼睛。京剧演员的“眼功”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佩服得不行，我心里常常念叨，要是自己也会这套功夫该有多好！

今年春节回国探亲期间，我在一位朋友的生日歌舞party中邂逅了几位图书馆的老同事。美女大姐们都已退休，同龄的哥儿、姐儿们正做着中层领导，过着官瘾。我托他们搜集传统儿童游戏活素材，他们则请我为他们正在经营的“儿童京剧艺术表演中心”出谋划策。中心负责人，以前在省京剧团唱老生，调来图书馆后和我最要好的同事吕超，虽然业务精熟，身心投入，却一直为生员稀少、囊中羞涩发愁。晚饭的时候，他问我能否帮他想出一条更接地气的京剧传承、发展之路。

一周以后，我单独回请了吕超和图书馆的几位大姐，对他们说，我做景观设计，虽然也有点艺术成份，但总不如京剧那样纯粹。京剧老辈艺术家高牧坤先生说过，艺术是相通的，但也是专一的，不可以任意指点江山。我不懂京剧，无法帮你们调动什么五湖风雨，万里关山，但我可以向你们提供一条线索：

时下割眼皮、换眼睑、植睫毛的老少女性越来越多，可这人工划拉出来的美目，毕竟是呆板的、凝滞的、静态的和短距离可视的，总不如原装的自然、生动、多彩、有韵。青少年看电视、上电脑、玩手机不懂节制，近视、弱视、散光、老花的人不计其数。爱美的人很少知道，眼睛是由“眼”和“睛”两部分组成，光有漂亮的“眼”，没有传神的“睛”，其实跟睁眼瞎子没什么两样。

若能把京剧人物在舞台上表达喜怒哀乐、忧惊恐恨、娇媚醉疯等情态时，常用的做戏眼法怒眼、惊眼、笑眼、醉眼、老眼、少眼、泪眼，瞪眼、转眼、飞眼、望眼、瞟眼、斜眼、白眼、凶眼、媚眼、侧目、远望、近觑、斜睨等，改进加工成一套实用的练眼、护眼功法，专门传授给眼睛长得不合心意、用眼过度致使目光呆滞、以及拉皮手术后有眼无珠的男女人士，那么，京剧也许就有了一套全新的“世间法”！

几位大姐一听我如是说，立刻表示赞同，好像找到了感觉似的，一下子就举出了好几个实例，可惜我记得的只有两个：

马连良在夜间点一支香，香火头由慢渐快不停的转动，眼球随之而动。所以，人们看到舞台上演员经常在思考问题时，眼珠儿飞快地转动，十分精彩。梅兰芳自创的梅氏护眼功是：右手向前平伸，并上下移动，头部不动，双眼注视食指指尖，随之而动，不断加快手指移动的频率，直至每分钟100次。然后，换左手，重复以上动作。晚上临睡前、早晨及中午各做一次，长期坚持，效果显著。

吕超不愧是专业出身。他听了我的意见后并没有马上表态，只是在女同事们的再三追问下，才谨慎乐观地说，由于演员与观众间有相当距离，眼睛在整个人体中仅占很小的位置，而京剧表演则需要夸张写意，所以演员在台上做各种眼神时，必须比日常眼睛的表情动作更鲜明、更强烈，否则观众就会感受不到。不过，艺术总归是艺术，下海到生活中是否合适呢？盖叫天说，“京剧演员的眼珠好像是在眼眶里跳舞”。生活中人要是也这样的话，会不会让人感觉怪异呢？

还有，京剧和其他剧种的“眼功”，苦寒得来，酷暑练就，着实功夫了得，若施行在普通人的身上，肯定能让他们眉目传情，顾盼生姿，平添青春气息，增加个人魅力。然而，京剧基本功中最难练的就是“眼功”。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般受训人又怎么可能短时间就做得到呢？

正在兴奋劲上的大姐们早已顺着我的思路想开去了，哪里还能听进疑虑和反对的声音。也是京剧演员的萍姐姐说，吕超你别想玄了，你不知道，爱美的女人一辈子花了多少时间，吃了多少辛苦，又破费了多少钱财在追求美字上，可惜还常常追不到，弄得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练“眼功”对她们来说实在不算难，只要真能让她们身姿曼妙，青春靓丽，哪有她们不接受的？况且，舞台上的眼法也是可以简化和大众化的，明儿我就叫在文化厅戏剧研究所的老公给整出一套，适合咱们教学用的“眼功”新法来！

见“火”已烧起来，我在一旁别提有多得意。为了打消吕超的疑虑，就拍拍他的肩膀说，试试吧，开班的时候我第一个报名，然后是我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女儿。其实，我看得出，吕超心里早已有谱，他只是故意卖关子而已。散席的时候，吕超当着大家的面，突然来了一个京剧亮相，口中湖广腔念白道：“施吾法，变王侯；用汝法，出贼头！”




                       看看人家徐九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