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四 —— 动乱之时赴美记 (3)
(2014-06-06 16:34:03)
下一个
终于平安地到了机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那个年代出行坐飞机还是极少数人才能负担得起的,来到机场的人应该都是有一定阶层的或是外国人。我们本来打算找个简单的旅馆住一夜,但各处早已客满,只好来到候机大厅。那天的机场俨然就像国际难民集散地,各个国家的人拖儿带女、大箱小包、神情焦虑地聚集在这里。
比北京火车站候车厅小许多的机场候机厅里乱糟糟的,回廊式的二楼一侧有个食品小卖部,还有些桌椅,平时一定会供应盒饭或面包什么的,我们自从早上在家的那顿丰盛早餐后就没有再吃什么。上到二楼,看见柜台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罐头。无奈之下,我们买了一瓶梨罐头和一听牛肉罐头,不记得用什么当筷子,我们解决了晚饭问题。
天完全黑了下来,大厅里的人们安静了些,大家很认命地等待着天亮。那时飞机的航班少得可怜,北京飞旧金山一星期只有两班,晚上几乎没有飞机起降。人们此时把机场当成了过夜的地方。有的外国人一家子,大人将箱子放平并摆在一起,让小幼儿躺在上面睡觉,大人守坐在一旁;还有单身的白人小伙子只穿一件背心直接躺在水泥地上睡觉,我看在眼里马上想到这样睡会生病的,来美后,在旧金山市中心看到寒冬里席地而睡的流浪汉,真心感叹他们是不同的人种,或处于人类进化的不同阶段。
我和表哥与其他人一样在机场大厅坐等天亮,我们先玩扑克牌,用这个有算命功能的扑克牌互相给对方算着玩儿,这中间跟表哥了解了“不动产”这个词的意思。那些年的中国,几乎全民都是为国家服务,国家统一分配一切,包括住房和就业。私人买房置地是不可想象的,后来来美后有了不动产,自然会想到来美前夜在机场的“启蒙”。我们又聊到一些小时候在姥姥家关于我的趣事,他只比我大两岁,我想有些事也是他听大人总提起,所以印象深刻。再后来我们就翻看箱子里带着的《读者文摘》。后半夜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大家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概早上6、7点钟,大厅里渐渐恢复了生机,人们到卫生间洗漱,收拾随身物品。10点多开始办理登机,人群中的中国人还是像在菜市场一样没有秩序,拼命往前挤,好像飞机马上就要开走了。表哥见状让我看着箱子,他拿着我的护照证件往前挤,办理好登机后,人们自然会让开一条通路给需托运的箱子,我赶快把箱子推过去。。。谢天谢地,终于一切都安妥了。表哥环顾一下周围乱糟糟的人群说:“找个人路上关照你一下。”他一眼看中一位中年妇女,她穿着那个年代中国妇女最常穿的小西服领蓝色涤卡上衣,但气质里透出的知性优雅让人侧目。表哥上前问道:“请问您也是去美国吗?”
“哦,对。”
“太好了!这是我表妹,第一次去美国,可不可以请您路上关照一下?”
“没问题。去美国哪里呀?”
“旧金山。”我赶紧说。
“那太简单了,到了就是到了,不用转机。我需要在旧金山转机去东岸。”这位阿姨和善地说。
“您经常去美国吗?”听着她驾轻就熟的口气,我们有些好奇。
“我在那做访问学者,我女儿也在那留学。这不,这次回来还要帮她捎这个”她指指地上一个装吉他的纸盒子,那种商场里卖吉他的三角形纸盒子我太熟悉了,我的吉他就是装在这样的纸盒子里被抱回家的。
随后,我们聊起北京的局势,她提到在美国的女儿一直在电视上关注天安门广场的情况直到军队开枪电视画面中断,然后马上打电话到北京问妈妈有没有听到枪声。。。可以看出,这位阿姨忧心北京现状的同时也期待赴美之行。
走入闸口的时刻终于到来,那一刻,我一时百感交集,和表哥告别意味着和这里的一切告别,等待我的是一个人的旅途和大洋那边陌生的世界,想到我要去和我亲爱的人团聚,心底升起的坚定,让我有绝对的信心踏上这条通往美国的坦途。
飞机起飞后我得知,两小时后飞机要在上海降落,全体乘客下机,上海的乘客离去后,还有很多上海飞旧金山的乘客需登机,大家都需在上海办理出关手续。怪不得北京起飞时飞机上那么多不像出远门的中国人。
在上海走出机舱时没想到6月初的上海会如此闷热,宛如一步跨进了桑拿间。经过一天一夜的辛苦,此刻饥困交加的我像行走在云端,脚下软绵绵的,加上热气的烘托,飘飘悠悠地腾云驾雾在上海机场里。身上剩下的人民币都让表哥带回去了,游荡在机场的免税商店里,漫无目的,只为熬过这几个小时再回到飞机上。随着人流来到出境关口,不明就里但一切顺利地被在护照上盖章、放行,终于又回到了飞机上。接下来就是给啥吃啥、一路昏睡。
飞临旧金山上空,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舷窗外不见阳光,这是个阴天。地面上又像海又像湖的水面夹杂在大片的绿地中毫不炫耀地出现在一侧舷窗外,好像是展示给我们的壁画,旧金山湾区的美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们眼前,震撼又令人惊恐。后来知道飞机要调转机头对准跑道,机身转弯时内侧舷窗对着地面的角度会把地面的美景变为乘客眼中的“壁画”。机长广播的地面温度引起一阵惊叹,原来旧金山的温度之低完全不会令人相信现在这里是夏季,难怪马克吐温说过“最冷的冬季是旧金山的夏天”。一阵忙乱地填好入境卡后,飞机平安地降落在旧金山机场。
领取行李后随人流排在了办理入关的队伍中,满眼看到的是整洁、秩序、祥和、文明。人们轻声低语、耐心守序,牵着稽查狗的海关人员面带微笑,狗狗很尽责地忙着东闻西闻。一回头,看到一位漂亮的华人女士在跟我打招呼,我一下认出来是在北京机场表哥托付的那个阿姨,此时的她已焕然一新:蓝涤卡布上衣换成了白底碎花连衣裙,唇上涂着口红,看不出旅途的辛劳,有的是重获新生的绽放。我们寒暄了几句,她说她要去转机并嘱咐我入了关后就去出口,我们就此道别。看着她并联想着她在北京时的低调、大众,不免让我感叹走出过国门的人原来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重天里。
拉着行李向出口走去,没有特别的忐忑,只是想到妈妈应该在我走后成功地给“我的他”发了电报,也想到爸爸的嘱咐:“到旧金山出机场时尽量躲着电视记者,不要接受采访,不要乱讲话。”事实证明爸爸的预见很正确,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思缜密,凡事深思熟虑。
我乘坐的1989年6月7日北京起飞、6月7日抵达旧金山的飞机是六四事件发生后的第一班来自北京的航班。出口处围着密密的人群,其中包括好几个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我快速环顾了一下就看到老公在最右侧向我挥手,啊!终于到终点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松弛下来了。我快步走过去,老公迎上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并在我唇上利落地印上一吻,然后就拉起箱子带上我离开人潮来到一个大玻璃门前。他让我在门里面等他去把车开来,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看着外面一辆辆洁净如新的小轿车,同样洁净的花草、道路。。。一切仿佛在梦中。
旧金山,我平安地来了。
当晚家中电视里的新闻出现了机场的一幕,飞机上结识的耶鲁女留学生赫然出现在画面上。我听不到她面对镜头都说了些什么,我满脑子是爸爸的叮咛,大洋那边的家。那段日子里,我睡梦中重复出现的都是军人、军车、坦克、纷嚷的人群、混乱的街景。。。白天睡醒了出去走走,几个街区下来也不见两个人影,偶尔有辆车刷地驶过,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除了鸟鸣就是自己的脚步声。这种视觉和听觉上的巨大反差,加上时差带来的昏沉和旧金山夏季特有的阴冷,让我至今都对那段初来美国的日子刻骨铭心!(完)
另外我也是上海人,当年的前景还历历在目。
第一次来到你的博客,你的笔名是啥含义啊?永远年轻的意思?
视角独特,没有掺杂个人对这个事件的政治观点。有些场景描写的很好。 在爸爸妈妈对女儿即将离家的态度(心情)的对比上,作者很纪实,并没有用通俗的观点渲染母亲应该更伤感。在描写军人的段落中,作者常用”兵”, “士兵“来形容,表现出作者和这些军人没有任何的交集,也很符合作者当时的心态。比如:“车上的士兵们密密麻麻地站着,面无表情、手持钢枪,他们像机器人一样注视着街上的行人又像无视这些行人”。很有趣的是和出租汽车司机的对话,把地道北京人说话的方式和用词表现的很恰切。文章的末尾对旧金山的描写也很有寓意,结尾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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