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乡巴佬

年龄大了,生活悠闲,随便写点什么,真的没什么目的。
正文

浮生掠影 一

(2016-04-11 07:05:04) 下一个

 

浮生掠影-河北乡巴佬自述

 

写在前面

一九五五年被肃反,一九五八年成为右派。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运动来得更凶,横扫四旧,我虽然家徒四壁,也失落了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如旧书,虽可惜,还可以买回来。但那捆十几斤重的日记却付之一炬。提起往事,已成过去。曾发誓不写东西。退休后,生活悠闲,随手写来,星星点点,写给自己看的,自我调侃而已。

现在改变主意了,愿意与人分享。

 

目录

 

童年

青年

壮年

暮年

附录

修身

杂感

我的剪报

一缕别情

望洋兴叹

一,童年

 

爸爸妈妈

祖籍河北省大城县,城南李贾村,背靠着子牙河,是平原上一个普通村庄先辈世代务农,生活异常

到我父亲这一辈,家道岁虽称小康,食则粗食,衣则短褐,爷爷觉得家中该有一个识字的人,于是爷爷便将十二岁的孩子送去读私塾,他不負老人的殷切期望,只一个秋冬便读完了四书,继而在乡绅的资助下,接受了完全教育,大学毕业后步入仕途,他便是我的父亲.凭自己的资质一路升迁,从科员科长县长,国大代表抗战时期在军中做到少将司令,光复后天津区副区长,兼市党部主任,一九四七年在南京开会期间蒙先总统蒋中正题"移孝作忠"匾额;退守台湾后,在高官成群的小岛,居国民党中央高位,因病过早地离开人世,享年六十六岁.逝世后蒋经国,陈立夫,严家淦等政府要员,均有挽联,选几幅贴在后面:

 

 

 

 

 

 

 

 

 

 

 

 

 

 

我学名大鹏.爸爸是锡字辈,讳锡珍,字晓天.大学毕业后曾在山东利津,河北玉田,静海,天津等地县政府及省府财政厅供职

爸爸读大学时,大年除夕,回家过年,他抱着我去认新贴的对联, 忠厚传家四个大字,这是对爸爸最初的记忆妈妈是典型的村妇,比父亲大四岁,缠过足,嫁给爸爸后才放开,爸爸说:“这对脚叫做缠足放。”妈妈带我和妹妹随爸爸到处迁。从记事起到六岁入小学,这期间,有爸爸妈妈的呵护,我度过了快乐幸福的童年. 记得爸爸在静海县财政科长任上下班回家从来不会忘记亲亲我和妹妹大荣的脸庞。一家四口过得温馨自在。我六岁入静海县公立学堂。算来爸爸那年二十六岁。

人生並不总是平顺的。其间一件铭心刻骨的事,到现在提起还觉得心痛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一个女人在我家,爸爸命我称呼她“王姑姑”。这个人鸭蛋脸眼睛上吊嘴巴上翘,我对她的印象极坏,直到我长大成人,甚至到现在都不喜欢这种人

她在我家住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她和我们睡在同一条炕上。爸爸妈妈三岁的妹妹还有我睡炕的东头王姑姑睡另一头一天,看到她躺在炕上,面前摆一个铜茶盘,中央放一盏小油灯,她右手握着一根棍子似的东西,一端有个圆疙瘩,比我的小拳头还大;左手拿根细铁条,她一边用嘴巴猛吸,一边用铁条拨弄,她好象憋足一口气,然后呷一大口水,咕咚一声咽下去,接着一绺白雾喷出来,顿时屋里充满异香她的眼睛一下子焕发出光芒脸也红润了些后来才知道她吸的是鸦片俗称大烟我妈说她是个大烟鬼,把我爸给迷住了

过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一天放学回家,王姑姑不见了,爸爸妈妈也不在屋里。我跑出去,在院里转了一圈,还是不见爸、妈和妹妹. 心里很害怕,不自主地哭起来。妈妈听到哭声,才说:我在这里。这声音是从西屋传来,我好像遇到了救星,急忙衝向西屋,只见妈妈哭成了泪人,怀里搂着妹妹,爸爸的眼睛也红红的,好像也哭过就这样哭过几次,爸爸纳那个大烟鬼为妾,我们一家四口离散了,从此极少团聚

大烟鬼名叫王淑敏,死缠着爸爸不放。给爸爸当小婆后,爸给她取名王忠敬后我经常看到妈妈独自流泪.

因为我是爸爸的长子,他要亲自教育我。后来和这个二妈住在一起,每逢周末我才能去看妈妈,但是每次回来后,准遭二妈臭骂

有一次因为淘气,被老师请家长,二妈跟老师说这孩子是小婆子生的……所以才这么顽皮当时我在门外,隔着门缝听得一清二楚,我恨透她了,又不敢当面揭穿,只在嘴里嘟囔“你才是小婆子呢!”

这是二妈

日本鬼子侵占大半个中国,这时我们住天津市岳阳道津华里.各地都开了大烟馆。天津市北门附近的北海楼商场就有一家。差不多隔两个星期,二妈就差我去给他买大烟土。有一次她将钱用手帕绑在我的手腕上,打发我去北海楼。我高兴地去了,因为可以坐电车到处逛。我出了门沿着岳阳道过了墙子河桥,左转顺臭河来到车站,坐上绿牌电车,愰愰悠悠来到劝业场,满眼都是红灯绿灯霓虹灯,挤过人群,转乘兰牌,在车上不知怎么地就睡着了……等醒来睁开眼睛往外瞧,是陌生的地方,从来没到过。到站急忙下了车,也不知如何是好,泪水唰地流下来。正在这时,一个好心人告诉我快上白牌电车,在第三站下来,往回走不远,就看到北海楼了。正说着白牌来了,三步并两步蹿上车,这才放心地坐下,心一松眼皮就打架,稀里糊涂又入了梦乡。再一睁眼也不知到了那里,但心里明白,反正白牌电车是围城转。这回不敢再大意,睁大眼睛盯着窗外,没多久就到了。虽然天色已晚,我还是在北海楼商场内到处转,在一个货柜里,一把小刀把我吸引住了,我立即掏口袋,摸出两毛钱,这是代买大烟土的代价,远远不够小刀的标价是五毛钱,只好走开,直奔烟馆买烟土。这儿底规矩是先交钱后取货,我就把绑在手腕上的手帕打开,将二十五圆绿纸币(日伪时期的纸币)递上高高的柜台,心里还惦念着那把小刀,我灵机一动说:我买二十四圆七毛的烟土,(这是我有生以来犯的一个大错误)那个熟悉的老掌柜,将一包烟土照例绑在我的手腕上。我拿到找回的三毛钱,就急急忙忙奔到卖小刀的地方,买下了那把可爱的小刀。万万没想到被二妈发现了。原来她比猴还精,特别是对大烟更敏感,就是少了一钉点儿她也知道。她感到有问题,就自己跑到烟馆,一下就真相大白了。

一天晚饭后,爸爸的脸色阴沉,我预感是不祥之兆。我正盘算……果然不出所料,爸爸命令似地说:拿书过来,我不敢迟疑,立即拎着书包站到桌前,还没站稳,爸爸的食指点着我的脑门儿,大声说:四书!我急忙把那一函线装书拿来放在桌上。爸爸随便翻开一页,提示道:曾子曰,十目所视……然后叫我往下背。我虽然害怕,但心里有根,《大学》早就是熟套子,便接下去道: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字还没背出,爸爸说:你的书是怎么读的,最后一句是必诚其意。既然你知道“必慎其独”你是怎么做的?我意识到,背书是醉翁之意,赶紧道我……正要把买大烟的事说出,大烟鬼不想暴露自己背后使坏,便冲爸爸使眼色。爸爸心领神会,话峰一转,必诚其意,为什么背成必慎其独?我知道这顿修理是脱不过了,便不作声。爸爸问,书没背过,该不该打?我正想说该,拳打脚踢,上下交加,我已经躺倒,奶奶和三姑忙上前劝解,可是我已然灰头土脸了。

 

妈妈的教育

一天检点箱柜,目光触及母亲的遗物,泪水又模糊了我的双眼。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对我品德的形成起着主导作用。妈妈生活简朴,为人忠厚,孝敬公婆;不嫌自家贫,不慕他人富;为人处事,不卑不亢。我深蒙母教,不禁忆起这样一件事。

也是在静海县。一天放学后,我和同院的小朋友玩“丢坑”,这是一种类似弹球的游戏,谁的铜板丢进坑里就算赢。我突然发现广文的铜板中央,有一个凸起的小月亮,光闪闪精美诱人。再看自己的,中间却光秃秃。有一次广文的铜板不知滚到那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发现了广文丢失的铜板,便如获至宝捨不得还给失主。妈妈发现后,追问铜板的来历。我吱唔着想说是拾的,又怕说了实话,妈妈会叫我把难得的东西还给人家,便说是广文借给我玩的。妈妈听出话里有问题,就追问一句:“是真的吗?我去问广文。”说着站起身就走。我知道瞒不过去了,就把经过告诉了妈妈。妈说:“你今天的错误很严重。明知道小月亮铜板是广文丢的,就应当还给他,可是你……”说到这里妈妈平常那慈祥的面容不见了,我非常害怕,分辨说:“我是捡的,又不是拿人家的。”妈妈见我掩饰错误,严肃的说:“意外之财,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也不应该要,更何况你还说谎话,是绝不能饶恕的。”妈妈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便顺从地跪在妈妈面前。妈严厉地说:起来,站着挨打。我刚站起,只觉得屁股一震,疼得像针扎,接连又是几下,我哭了。妈妈也哭了,紧紧把我搂在怀里,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低声说:你是我的唯一的儿子,我怎么舍得打你呢,为了叫你记住这次教训,必须这样做。妈妈的话字字嵌在我的心上。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一想起:非理勿言,非理勿动;贫而勿谄,富而勿骄;不仰人鼻息,不卑恭屈節等内容时,就像站在妈妈面前聆听教诲。我能清白地做人,奉公守法,这是慈母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我要把它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以慰九泉慈母之心,以表自己寸草之意。

 

小妹临死渴望见到爸爸

沦陷时期,一天妈妈坐在炕沿,看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心里念着,老天爷!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吧。她才四岁,连爸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妈妈怀着大肚子,被爸爸送回老家,当年八月小妹妹出生,第二年芦沟桥事变,兵荒马乱,孤苦无依,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妹妹生得着人喜爱,三岁时就说大人话,妈说这孩子脱生时,准是没有喝迷魂汤。按辈分取名大才,可是大家都叫她小宝珠,四岁那年突然不吃不喝,脸庞消瘦,面色像白纸,她终于躺倒了。这才请来李瑞年,他是村里唯一的先生,他郑重其事地把了脉,开了方子,来到外屋,轻声说:“准备后事吧,孩子得的是童子痨。死马当活马治吧。”妈妈日夜守着小宝珠,已经好几天了。妈妈看着妹妹皮包青筋的脸,擦拭哭干的眼睛说:“喝口水吧!”妹妹微微动一下,拒绝了。可是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说:“爸爸怎么不来看我?我不等了……。”好像还有话要说,就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原来她刚得病时,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人家都有爸爸,而自己没有。妈妈安慰她,谎说爸爸出门了,就会回来看你。妹妹抱着一线希望,等着从未见过面的爸爸,虽然汤水不进,苦撑十几天,再没什么希望,才走了,可是眼睛始终睁着。妈妈虽然伤透了心,却安慰自己: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从此再没有哭过。我怎么也忘不了妹妹。妹妹走的时候,妈妈不叫我看,妈说童子不见童子。后来听大人说妹妹被一片韦蓆给卷走了。

 

交火时分

宝珠走后,我和大妹大荣好多天打不起精神,妈妈也总是愣愣地出神。一天清晨,妈妈说别总在家里憋着,跟表伯到东菜园子散散心去。表伯是奶奶的侄儿,在我家帮工,一次我放寒假回来,他正挖掘埋藏胡萝卜的土坑,地下水已经渗出,他看我正在上面,就叫我下去淘水,我的脚刚沾到水,透骨寒传遍全身,立即向上爬,表伯瞪我一眼,嘴巴嘟囔着,很不高兴地样子。从此以后我就不喜欢他。这回妈妈叫我跟他去菜园子,我犹豫不决,妈妈催促着,只好去了。

菜园在村东一里许的地方,表伯蹲在菜畦边上拔野草,他叫我也去拔,我想拔就拔,反正也没什么可玩的。我刚蹲下来,就听劈劈啪啪响起了排子枪,子弹嗖嗖,叭钩,叭勾,地下的土直冒烟,再抬头表伯不见了,我东张西望,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发现一个人影猫着腰,向村子方向蹿,我也学着样子往村子跑,等我跑进村,枪声停了,远远地看见妈妈朝着我跑来,我一见妈妈,哇地一声扑到她怀里。哭诉表伯扔下自己,他独自逃了。妈妈搂着我还在发抖的瘦小身体,安慰我说:“不要怕,妈妈在这里。”原本我们这一带是游撃区,八路军晚间活动,日本和汉奸白天扫荡。这天一股汉奸队大摇大摆走在河岸上,埋伏在庄稼地里的县大队,突然向汉奸开火,敌人狼狈不堪,还了几枪,扔下几具尸体灰溜溜缩回去了。开学以后,我把这一经过告诉了爸爸,后来表伯就不在我家帮工了。

 

裁缝铺的女老板

暑假后回津。每天早晨上学前,我得把煤火炉先升起。这是二妈的规定。周一我把火炉从楼上端到楼下,路过老板的厨房,不小心将墙壁上挂的煤铲碰到地下,正巧掉进泔水桶,扑通一声,脏水四溅,裁缝店铺女老板,听到动静,披头散发冲出房门,不小心滑倒,一屁股墩在泥地上,又叫又喊,一口上海腔,我根本听不懂,但是我知道她在骂人。二妈在楼梯上答了话:你干嘛不依不饶,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吗?这一番话,如同火上浇油,老板娘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往楼梯口那边猛冲,二妈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来,和女老板抓在一起,我趁势拎起地上的痰盂,套在老妖婆的头上,黏痰脏水从头上流下来,她的嘴巴还直巴哒,一间门面的裁缝店,顿时乱作一团。

不说这场戏怎么收场,先说说老板的来头。女老板性李,上海人,长脸尖下巴,瘦得皮包骨,颧骨突出,眼睛深陷,昏暗的灯光下碰到她,一定会觉得遇到了鬼。无独有偶,和我二妈像亲姐妹。她有一儿一女,长像着人喜爱,一看就不是她的骨肉。原来她从来没有嫁过人。年老色衰,觉得孤苦,才领养了这两个孩子。常言道,猫养的猫疼,狗生的狗爱,老板娘哪里有一点人心,心情不好就拿孩子杀气,两个孩子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裁缝店还有三个伙计,两个是雇员,一个是他从上海带来,原本就是她的姘头,单这一人随她手转,其余几人都恨她。

姘头一见情人吃亏,也拿架子要动手,叔叔早在楼梯口观望,一看风头不对,闯入人群,揪住姘头便是一掌,嘴里还喊着:打你个插杆儿!正巧爸爸从大后方回来,才劝解了事。老妖婆自己挨打,还陪上姘头,一直怀恨在心,但是老虎掉进山涧里,也无可如何。

 

日本宪兵队

这天爸爸回到家,连炕都没沾,就说有事,立马要走,奶奶说吃完饭再走也不迟吗,爸爸说事情紧急,一分钟都不能躭搁,说完拎起衣服匆忙下楼去了。那天因为打架,我也没去上学,二妈因为占了上风,也没呵斥我,我乐不得没事到处闲逛,直到晚饭后才想起作业,我刚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就听到乒乓砸门声,还没等去开门,随着门户大开,一群军警闯进来。二话没说,把我全家推上囚车,只听一声呼啸,来到日本宪兵队,我们一家老少,都被关在一间不太大的房子里,一缕黄光从角落的小窗射下来。门上开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从小洞望出去,外面还有一道铁门。走廊里全副武装的大兵,来回走动,掖下的三八大盖儿枪上的刺刀,在不太亮的灯光下闪烁.我依偎着奶奶,感到她瘦弱的身子在发抖,她用左手拍着我轻声说:别怕.右手就去擦拭眼睛.我知道奶奶胆小,就安慰她说:我不怕。其实我真的不害怕,觉得全家人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天渐渐暗下来,大家紧紧依偎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突然听到隔壁的门开了,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的哗啦哗啦声.大家不约而同的坐直身子,侧耳细听.声音越来越远,大家的心又鬆下来.夜深了,空气死一般静,偶有哨兵的皮靴声,打破沉寂。不知什么时侯我睡着了,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直到奶奶拍拍我的屁股,我才睁开眼睛。这时牢房门开了,全家被带到一间很大的房子,叫我们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坐在长条桌子后边的鬼子,叽里呱啦不知说的什么,旁边的翻譯官说你们都回家,没事了。

原来他们是耍阴谋诡计,想麻痹我们,放松警惕,最终抓获我爸爸。

后来爸爸在他的自傳里这样写道:三十一年十月,余由洛阳返津,至家不一句钟,突感心神紧张,以为将有大祸临头,决意立即离津,赴平暂避。以余离家甚久,初归立别,既无险恶风声,行动有背乎常理,妻及老母坚不放行。然余毅然违情,遄赴车站,晚车抵平,当日晚,余在旧英租界松寿里之住所,即被敌宪围剿,翻箱倒柜,情势严重,妻及弟小儿弱女均被捕,独余得免於难。然事前即毫无消息,坚决离津赴平,如神使之,是余得意事项之二也。

我们迅即赶回家,没多久又搬家了。就这样东徙西迁,有时也逃到乡村,在日寇铁蹄下,奔走呼呺,终年提心吊胆,就这样我的学业耽误了很多。

 

狗东没有死

李贾村,是十个贾村之一。村庄北靠子牙河,村子不大,只有林李两姓,林家住村西头,李家占村东头,李家就是伺候慈禧的小李子李连英的本家。他们家有土围墙,提起围子里三村五里都知道,芦沟桥事变那年,二十九军大刀队,曾凭藉土围子抵挡日寇的长驱直入,虽然日军伤亡惨重,但终因国军无援而陷落,强盗进村见人就杀,来不及躲藏的村民共十一人全部蒙难,我祖父也在其中。族门曾祖父和他的三个儿子躲在家里,两个石碾子顶住大门,强盗们没能得逞,才幸免于难。后来叔祖说,他们从门缝看见,我祖父用锄头跟一个鬼子抵抗,另一个鬼子从背后刺杀了他。

一九四二年是日本鬼子风狂扫荡最厉害的一年。每次扫荡,汉奸鬼子都是把村民集中在一起,家家户户四门大开,任畜牲们翻箱倒柜肆意践踏。闹得鸡犬不宁。六月的一天,四辆绿色的军车突然在家后停下,下田干活的人全被截住,围在卞家门前的广场上。我和叔叔紧紧挤在一起,旁边是三来爷,李家头桩子,大增,富生,最前边是村长狗东,还有很多人现今记不得了。一个官模样的鬼子几里呱啦,说的什么没人懂,穿便装的翻译官狗仗人势地说:皇军说了,你们村八路大大的有,汽车道又被破坏,今天皇军一定要给你们点颜色看看,鬼子说“幺嬉”!呱啦一声鬼子把子弹推上膛,村长狗东被拉出去,只听砰的一声,狗东应声倒下顺势靠在一颗大树上,鲜血从头上流下,一动都没动。鬼子又从人群中拽富生,他抓住旁边的人死也不放,鬼子以大皮靴踢他的胳膊,胳膊断了,才被拖出去,应枪声倒下,地上一摊血,腿还在抽动,又是一枪,他一动也不动了。这时我搂紧叔叔合上眼睛不敢睁,只听砰砰两枪,又一人倒下,后来知道是庄子。鬼子又拉人,声音就在我旁边,我睁眼一看,正拖着三来爷往外拽,这时鬼子军官叽里呱啦不知说什麽,翻译官说三个的够了。鬼子又咕噜半天,翻译官告诉大家,如果再破坏公路,通通杀光,说完上车扬而去。汽车刚开走,只见狗东爬起来就跑,原来他只伤了头皮虽然流很多血,头脑却很清醒,他知道如果再动一动,鬼子就会再补一枪,所以就忍痛装死,任凭鲜血流淌,才保住一条命。

 

拂晓的枪声

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战争小日本节节失利,作垂死挣扎,是疯狂扫荡最残酷的一年。

天还没亮,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被枪声惊醒。妈妈说快穿衣服,鬼子围了村子。根据往常的经验,这个时候就不能逃了。前几天离我家仅六里的臧屯村,被围了,也是天亮前后,老百姓听到枪响,纷纷外逃,机关枪一阵扫射,几十个无辜村民相继倒在血泊里,有老有少,还有怀抱的婴儿,没逃的人反倒没事。所以一家人坐在炕上,大气也不敢喘,坐等天亮。

不知挨了多长时间,突然门被砸开,接着吼道:都到庙山门前开会!妈妈牵着我的手,和奶奶、婶婶一家战战兢兢来到村西药王庙,广场上老老少少全村人都在这里.我们挤在人群里刚刚坐下.汉奸狗腿子指着大中哥问,他是不是民兵?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是!可是汉奸狗仗人势,柳木棍子劈头盖脸打下来大中哥一声不吭.鬼子又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人,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他真的是民兵,小名大增,还是民兵小队长,汉奸见大家神情紧张逼问道,他是什么人,是不是八路.登时鸭雀无声,突然人群中站起一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他是我儿子,不是八路.”说话人是大增的老母亲.鬼子挥着军刀嚷道“八嘎”带走.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大增被架着回到村民面前,浑身是,青一塊紫一塊,嘴角还滴着血,原来被动了重刑,腿被轧断.中午时分鬼子见还没人招认,这才收兵,临走把牲畜和值钱的物件掠夺一空.

 

反抗

我十一岁那年,在老家过春节,正月十五是村民放灯的日子,我也挤在人群里起劲地敲打着铜鈸,这是我第一次敲这玩艺儿,我身材瘦小,因为大孩子们个个身强力壮,平时轮不到我,我敲打得正起劲儿,民兵小队长大增的弟弟武臣,笑眯眯地冲我走来,我知道他没安好心,转身走开,不料他从背后抱住我,把钹夺去了,我踌躇半晌,无计可施,他身材魁梧比我高一头,浑横不讲道理,明摆着欺负人.心里盘算,叫你也敲不成;回到家想找件什么东西当武器,拿起一把菜刀,掂量一下,又放下,不敢拿刀砍人,心想若真动刀会出人命的,不行,一回头瞧见门后戳着一根木棍,是妈妈拨火用的棍子,一把粗大约三尺长,正应手,我便将它藏在背后,又回到敲锣打鼓的地方.武臣正敲得高兴,看到我来还冲我挤挤眼,便不一顾地又敲打起来,人群里没人注意,我已愤怒到极点,趁他不注意,就溜到他身后抡动烧火棍照脑袋猛打,越打他就越猫腰,我就越得劲,铜钹用一条红绸子把他的手缠绕得紧紧地,一时松不开.我打完拔腿就跑,边跑边喊:“三来爷拦住他!别让他追我,”我跑到家赶紧栓上门,武臣把门砟得三响,后来经大人道歉安慰,和邻居劝解,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村里比我大的同龄人,对我另眼相看了.

 

学校变兵营

我们的学校真的很棒,座落法国教堂后,西安道上,它的南端是仁立毛纺厂,从南到北至少也有四百米,这就是我的母校-燕达.我在小学部读四年级.操场很大,各种球场,运动器械应有尽有.我爱她,到现在我还在怀念她.有一天我的班任老师来上课,同学们起立齐声问老师好,她一声没吭,泪水顺脸夹流下,我个子小坐第一排,看到她的脸在抽搐,强抑制着没有哭出来.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我们要让出校园,给牠们当兵营!”老师的声调低沉.我们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老师也说:“为什么!?”不久学校就迁到昆明路小学,就是现在的体育馆小学.日本的铁蹄踏不碎中国人民仇恨的心,强盗终于被赶走了.

 

光复以后

八年离乱,终于熬出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无条件投降.天津市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手举各色三角旗,奔走相告,我也挤在人群里喊,胜利了胜利了.突然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声,人们闪开一条路,一辆黑色骄车唰地开过,然后渐渐慢下来,停在我家胡同口.司机把门拉开,车上下来一人,衣帽整齐,我一眼就认出,原来是爸爸.登时人们都围拢过来.原来这条街本是平民区,教堂后贵阳路,石子土道,那年头,平常几乎没有小汽车通过.爸爸领着我的手没说话就回家了.爸爸原本是大后方派到敌占区的秘密工作者.抗战期间活动在华北地区,高阳,任邱,大城等地和天津市.日本战败投降,随着天津的光复爸被委任天津地区付区长,市党部某部主任,兼第十一战区挺进第六纵队少将司令.当即有专车接送.不久我们就迁居岳阳道土山花园这是后话.

我再到街上时.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奇怪这个平日衣衫褴缕的孩子一下子变成少爷.不过我倒没什么不同.照旧跑到街上看热闹.当时街上很乱,毫无秩序.人们见日本人就打.特别是洋车夫更是打得风狂了,我看到一个日本女人被砖头砟破了头,血肉模糊.不知怎么一阵心酸.是可怜还是同情,说不出的滋味;我打心眼里恨日本鬼子,因为目睹过禽兽们蹂躏我国土,残杀我同胞.自己的祖父就是无辜被日寇杀害.爸爸就是为报家仇国恨,投身抗战洪流,我一时理不出头绪.后来在绿牌电车道上又看到可笑的一幕.也是一个女人刚踏上东洋车.车夫问她到哪里去.那人说去宫岛街,车夫听出是日本娘儿们儿,车把一扬,那女人也翻滚在地,裙底露出红裤头.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我也笑弯了腰.满街都是人,到处沸沸扬扬,人们被压抑八年的气一下子都宣泄出来了.再就是乱,卖什么的都有,到处是地摊,买什么的都有.有人吆呵买两块卖两块,凑前一看原来是倒买倒卖银元.各种物品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货物奇缺,物价飞涨,人们的眼神透着恐慌.先是飞来的接收大员,随着国军从陆上源源开来.天津市民八年没见到的亲人,好像从天降临.男女老少涌上街头,绽放的笑脸,热泪流淌,高喊着欢迎国军.大后方开来的国军满脸疲惫,破旧的军装有的漏出棉花.经过八年鏖战的军人你们辛苦了.相继开来另一批部队,令人耳目一新,深绿色的军服,一水美式装备,人们手里晃动着红红绿绿的三角旗,夹道欢迎,从此天津市也有了秩序.

 

新居 

随着社会的安定,我家迁入新居.岳阳道147号,从花园看,房子正面镶一块汉白玉石.上面镌刻两个大字“临园”.典型的德式洋房.我很兴奋,从一楼到四楼看了个遍.从来没进过这么大的房子,一层是车库,暖气房橱房和附属房间,我从车库外的石阶上到月台,再从拱门进入二楼,二楼的主建筑是客厅和餐厅.客厅面南的整面墙大玻璃窗正对土山花园.三楼是爸爸的卧室,奶奶,三姑和我住四楼.我的房间不大,但是很满足自己的小天地,三楼和四楼的阳台是我最喜爱的地方,站在阳台上就像置身花园里.

环境变了,我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了.最大的不同是爸爸有的是时间,我可就惨了.

爸爸学的是政治经济学,毕业后曾在中学教过三个月的书,觉得学非所用,便上书论政,从而步入仕途.平步青云.我虽然自轻自贱,爸却视之如珍,这厢我就倒霉了.

日里上学堂,回家进家馆,净背那些子死古文,还有什么通鉴纲鉴的,我必须装作很认真.说实话凭小聪明,我不怕背书,最怕的是写,每天如果交不上十八个大字,三行小楷,和一则行书日记,屁股就得亲吻硬木戒尺.这并不可怕,最难熬的是长时间的训导,如果爸爸不忙,每次训斥两个小时是平常事.完成那么多作业,我哪还有玩的功夫,三行小楷是拖不过的,日记可以偷工减料,大字拖到周末,请同学突击完成这种投机法子有时也能蒙混过关.记得有一次运气不好,走背字,我正在书房看书,爸爸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将一叠大仿摊在桌子上,严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登时我傻了眼.笔体不同,瞒是瞒不过去了,我不愿意再叙述过程.这教训足有三个小时,够我记到下辈子.

 

我的武术老师是爸的侍卫长,武功很深,听说一次独自碰上五个强盗围攻,最后还是都被他收拾了(不知是真是假).他和我关系很好,没有人时我称他鉴真哥,他称呼我少爷,我最烦的就是“少爷”俩字儿.流落八年的孩子,接受不了这个突变.

每天练功都是在晚上,我喜欢鉴真哥,也就特别喜爱武术,我学的第一套拳叫回回弹腿,相继练花拳,后来就是枪棒刀剑等,虽然学得不少,但功力不够,一来是起步太晚,十五岁才开始,二来学得太快,教练不严,我也乐得走过场.爸爸站在阳台上时,我才一招一式不敢马虎,还有时受到誇讲.一次鉴真小声提醒我,老爷!老爷在阳台上,

我这才拉开架子认真练起来.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爸爸喜欢拔苗助长,他叫我跳级.跳得晕头转向,只好硬着头皮去补习英文,数学.爸爸不是望子早成“龙”吗!

周末抽空去看妈妈,回来后,小婆子的一顿臭骂是脱不过的,妈妈每次见了我就好像多年不见,双手捧着我的脸端详良久,我知道母亲心中说不出的苦,但又不知说些什么,突然冒出一句:”妈!等我长大就好了!”妈的脸庞透出一丝笑意,掩藏着内心的痛苦说:“孩子,你长大啦,听大人话,别叫我惦念!”

 

情窦初开-青涩傻小子

小婆子和爸爸同年,看起来却苍老许多,为讨我爸爸欢心,平时总是精心打扮,站在露台上等爸爸下班.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脂粉盖不住从里到外的憔悴.一次我从外边回来,趋堂秉告后刚要走,她说:“别走,陪我站一会儿.”语气少有的和缓.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她下颏一扬说:“你看那个女孩怎么样?”我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她娶咱家来给你当媳妇,好不好!”我这才明白她指的是小花园里那女孩子,我认识她,就住在我家旁边的胡同-临园里,跟我同届,刚初中毕业,虽然才十七岁,丰满的体态,举手投足,风情万种.我姑姑就常誇讲她:人家是怎么长的,走路一兜风.我一时答不出.在小花园常碰到,很少长谈,是我不敢,我和她同年,生得瘦小,在他面前显得萎缩,偶尔也交谈,说些不相干的事.她曾问我:“听说你想报考市一中,能跟伯父说说,让傅宝龄也进一中行吗?”我没加可否,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爸爸说过,考上哪所学校,就上那所,别指望他託人情.

提起一中,不免忆起往事,这就是我的母校燕达,自从被日军占作兵营我再没进去过。好容易熬到鬼子投降,又来了美军,以盟军的名义占了我们学校,直到一九四六年美军彻离,才更名天津市一中.

那女孩子姓韩双名冰珠,天生一个美人坯子,五官总带笑样;叫什么宝龄的,是她表哥,和傅作义沾亲带故.二妈一提,我还真动了心.特别刚刚看完的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虽说懂得一些男女的事,只是朦朦胧胧,玉人的妙处一头雾水.二妈见我发愣,又追问:“喜欢就说喜欢”.我这才点点头.“先给她写封情书,写完拿给我看”二妈命令似地说.我手头有一本叫试郎心的小说,里面情书一大把,我就信手抄来,二妈过目后发出.说发出其实是通过她的弟弟外号老白薯的传递,约定老白薯将回信放在后门的水沟眼里.

信发出后我天天去看,终于盼到回信.信的大意是:小弟弟,你的信写得很不错,可惜是通同作弊;你家的张付官也给了我同样的信,真是无独有偶,是出自同一本言情小说,巧的是我也看过.不过她还是约我在周末出去走走,我就像着了魔,每天看好几遍那短短的回信,欣赏像她人一样秀丽的笔迹.平生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慢,星期六漫长的夜折磨着我,想着见面穿什么样的上衣,见了面说些什么.第一次尝了失眠的滋味.

 

星期天我如约来到岳阳道西头的横堤上,堤外是稻田,再远处是南开大学,四望无人,我正独自徘徊,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少爷!你怎么也在这里?”回头一看,正是张付官.白净脸,青鬍茬,英俊潇洒,一米八的个头,二十四五岁,跟他一比,我就是个毛孩子.后边还跟着一个人,虽然没看到全貌,我意识到那就是韩冰珠,原来她约了我们两人.说时两人已到了面前.冰珠冲我说:“咱们一同走走吧!”三人朝吴家窑方向走,谁都没说话,我感到很尷尬.冰珠显得春风得意.我觉得自己不该来,便说:“我还有事,先回家了,你们去吧!”回来的路上,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心中七上八下,酸酸地.等心潮平静下来,打心眼儿里祝福他们,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双.

后来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当着二妈的面叮咛:“千万不要再搀和,不然会闹出事来!”好像是说给我们俩人听.二妈又翻出老帐,没好气地说:“郝家的俩闺女多好,臭小子就不要,哪一个配不上你,家底儿好,知根知底,闺女他爹又是你爸爸的部下,人家巴不得攀这门亲.以后不管你浑旦的事.”好像是数落我,其实是说给我爸爸听.她渴望当婆婆,促使爸给我施压,逼我成亲.爸爸认定,我年龄还小,早婚,对学业不利,所以不主张这桩亲事.

郝家的闺女我都熟悉,贺玲是郝科长的千金和我同年,早就是大闺女了,虽然上洋学堂,因为家教严,显得腼腆,早有人给我提过亲,见面时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我有几分喜欢她;贺琴完全是另类,眼睛会说话,嘴巴甜,说漂亮不能形容她,实在太标致了,无一处不匀称,合身的旗袍,裹着微微翘起的臀,更突出了修长的腿,咄咄逼人的傲气,叫人不敢接近,更甭说去爱了.二妈偏偏喜欢她.如果把她娶到家,这两人一个是狐狸,一个是妖精,我能有好日子过吗.我是死活不同意.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能娶媳妇,叫她支使,我的亲妈怎么办.就这样,两门亲事就搁置了.韩冰珠和张付官偶有来往,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

 

被捉弄

有一天右邻的小屈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封信,嘴巴咕嘟着:“退还给你”.我一时被她弄糊涂了.和她从来没说过话,她为什么还给我信.随口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个儿看吧!”说完转身跑开.

我打开信一看,愣住了.信的开头是:亲爱的丽军,我是大朋,你的邻居,咱们认得,冰珠跟我说你喜欢我,其实我早就迷上你了……看到这里我完全明白了,原来冰珠是移花接木,将我对她的一点儿小意思,转嫁给了屈丽军.就用我的口吻给小屈写信.后来得知其实冰珠没有恶意,就是觉得不好拒绝我,才有此一举.

丽军生得小巧,说不上不俊美,只不过发育不良,我对她没有注意过.一来二去,她倒喜欢上我了,左一封信,又一封书,什么青梅竹马呀,搞得我左右为难,丽军完全是一厢情愿,我不好伤害她.解铃还得系铃人,最后我还是找到冰珠,冰珠一下子红了脸,白白的的脸庞泛起红云,平时的落落大方,变成少女的羞怯,平时的快人快语,换成了妞妮,土山花园一带,她可是有名的美人,我不太敢正眼看她,只要光一碰撞,我立即就把视线移开.天我好像变了个人,上下打量着她,两人面对面,我听得到自己的心在跳,不知怎么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某种意义上说,我这是第一次跟女人握手,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说不清,绝对不是触电,我触过电,麻遍全身,差一点儿死过去,难过极了;又有些像触电,舒服浸透全身.后来还是她先把手抽回.但是她很诚恳地说了下面话:很对不起你,我从小就和付宝订了亲,由不得我自己的,虽然这已是新时代,可是我不敢违背家长的意志.那天我约你们俩人来,是想把我的情况,解释清楚,我看到你不高兴地离开,才意识到是我伤害了你,觉得非常惭愧,我不是有意捉弄人.虽然很小就订了亲,但还没考虑过成婚的事,从那天起,我心里一直很不安.那天你走后,我跟你家的张付官,也说了我的情况,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他.他比我大好多,而且他那死死盯人的眼神,根本就没怀好意.说心里话,过去我真的把你当成小弟,我以为你和我弟弟的年龄差不多,原来咱们一个属象,我真的注意你了,你纯洁朴实,又是书香人家,我愿意和你交朋友…….屈丽军的事,是我太幼稚,都是那个张付官的坏主意.我做错的事,我去解决.另外还说了些表示友好的话.

那次谈话后,虽然也有几次交谈,觉得越来越疏远,不了了之.

 

奶奶六十寿辰

奶奶仪容

八年抗战,一家人颠沛流离,用柳宗元的话说就是:嚎呼而转徙,饥渴而頓蹼.爷爷被杀害那年,奶奶年仅五十,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旦夕有被捕的危险.亲朋都不敢往来走动.光复后,生活富足安定,爸爸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母亲过个像样的寿辰,以尽儿子的寸草心意,但又不愿张扬,就悄悄地做准备.可还是走漏了风声,临近寿诞之日,寿礼源源而来,银盾,镜台,帐料不一而足,寿桃酒类等堆满了仓库,闹得我们应接不暇,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啊.礼品的抬头都在林老太太前面冠以爸爸的“官衔”,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奶奶天性醇厚,没有老太太的架子,寿诞当日老人家看到年过半百的康妈妈累得气喘吁吁,就用手拍着床边说:“快坐下歇一歇吧!”这话偏偏传到二妈耳朵里,惹得她老大不高兴,还跟爸爸说,拿不出个老太太的样子,主人不像个主人.这一下把爸爸惹火了,冲她他发了很大的脾气,爸爸说:“我是农家出身,我是农民的儿子,拿什么臭架子.”我爸爸很少对她发脾气,二妈病上加窝心气,病得越来越厉害了.

 

请客 

一个周末,我家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我数了一下有七八.爸爸请客,不让我们小孩子参加,门外还布了岗哨.后来才知道这次的来客,是些有头脸的人物.我记得有副市长杜建时,陈长杰,李汉元,胡梦华等.据说不在饭店而在家里请客,是表示关系不一般.这些人是爸爸的同僚,胡梦华更是爸爸的入党介绍人.平时爸爸做事很低调,但这次不得已的请客却惊动了四邻,觉得很不是滋味.事后他千叮咛万嘱咐,上上下下的人行事举止务要谦卑.从那以后他出门总是坐三轮车,以平民的姿态出现,给我做出榜样.

 

小风波-一个女人

北方人过年,包角子是重头戏.我家也是这规矩,大年三十全家老少齐聚厨房里.二妈的身体越来越糟,作为主妇的她,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楼来.全家人都在,奶奶只包了一两个,就被大家劝走了,这时不知谁喊一声“立正”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太太的到来,大家有些拘束,她倒也知趣,便说:大家请随便吧!侍卫长顺手搬把软椅放在她身后,请她坐下.大家又忙活起来,我和小妹大钧也拿个麺团捏来捏去.二妈在我旁边小声说:叫你爸爸下来包角子.我乐滋滋跑开了,三步两步,蹿到三楼,古绍山和爸爸正谈得热闹,我不敢打扰.不一会小妹也上楼来催促,说叫爸爸快下楼去.我这才闯进爸爸的房间,只见那女人脸红得像春桃绽放,…….

这个女人太美了,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俊秀的脸庞端正的五官,很难用语言描述.不妨瞎形容一气,妩媚超过杨玉环,身轻比赵飞燕,安静如维娜斯,端庄胜似观世音,女人的所有长处都集中在一人身上了,她是谁?她就是有名的汉奸大队长郭静轩的太太古韶山.还得从郭说起.郭是在日军投降后被爸爸的纵队收编的,郭生得一表人才,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八分体,祖上有丰厚的家产,有护院家丁,他从小练就一手好枪法,据传他能骑着马,边跑边用自来得手枪,点射池塘边的青蛙,弹无虚发,华北沦陷后,他拉起了人马,名为抗日,实是保家.后来便给日军收编,成了河北一带的汉奸队.日本无条件投降.他归顺了国军.和平不久,就是严惩汉奸.他就住我家隔邻,同样的房子,天津市宪兵协同警备区抓扑汉奸郭静轩,抄了他家,古绍山以为是强盗,便跳过矮墙躲藏到我家.其实根本没她什么事,但是既然逃出来,也就不回去了.他也知道躲在我家再安全不过了.

她的突然出现,我家上上下下几十人,就像开了锅,不同的人,感受也各异,但表现出来的都是浮躁不安.副官邢少华捋着黑痣上的一撮小鬍鬚,来回走动,自言自语:简直是仙女下凡(这人后来被共产党枪毙了);张付官手拿一根油条出神,还不住地摇头;王付官眉飞色舞地说:……就是死了也值.(这人后来考入宪兵队,)只有监真哥一脸正气,还甩出一句:“你们都中邪了”

古绍山虽然不着脂粉,却从骨子里透出鲜和灵气,和涂抹厚厚脂粉的二妈站在一起,简直就是鲜花与枯草.

爸爸不动声色地说:“你陪陪阿姨”然后下楼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古绍山说话了:“林先生,坐!”他反客为主.我被这一称呼,弄糊塗了.我瘦小的身材和先生二字多麽不谐调.但是我很喜欢这一称呼,因为我终于由少爷升为先生.我羞怯地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她的肤色像吃奶婴儿,明亮的双眸顾盼分明,睫毛明晰可数,嘴干净得好像从来不食人间烟火.我不敢盯着她的眼睛.她徐徐站起身,移步过来,光滑的大腿从高开叉的旗袍里探出,说时已站在我面前,我不自主地低下头,她白净的小脚收进我眼里,我有些胆怯…….

不知什么时候,我挨着她坐在沙发里,嗅到一股淡淡的异香,绝对不是讨厌的脂粉气,这大概就是女人的体香.她又开口了:“林先生,我不知怎么称呼你,你是纯洁无瑕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已经是高中生了,能理解我的处境,可以吗?”“那你就说吧!”我看着她的脸.她还没开口,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珠,真是‘梨花一支春带雨’只有白乐天才想得出这种句子.她低低地诉说:“我家在天津郊区,胜坊镇,父母就我一个女儿,与远房的表兄作亲,从小在一起,兄妹相称,眼见到了成亲的年龄,双双被汉奸抓去硬逼着解除婚约.表兄坚持不从,趁机逃跑,不幸被汉奸槍杀了.眼睁睁地生离死别,这就是红颜薄命.胜坊是水乡,到处是荷塘,可说美女如云,我的姿质,在家乡只能算中上等,家乡女孩上学的很少,我便显得出众了.”她谈到郭静轩时有些迟疑……“不过他没算亏待我.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个花瓶,是被人观赏的东西.我本不该到你们家来,那天夜里骇人的榨门声,我还以为是强盗,吓得我魂不附体,就从咱两家的后墙上爬过来,墙上布满玻璃碴,身上划破好几处.我知道我的出现给你们家带来很多麻烦.”听着她的诉说,看着她刚痊愈的痕,我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伤痛,感觉这世界太黑暗了,我爸爸不是也被别的女人霸占了吗!

古绍山感到不能再呆下去,二妈也不容她再呆下去.转天早晨叔叔乘爸爸的车将古送走了.她的来和去总共十天,上上下下都卷入这场无名的旋涡,现在我家总算又归于平静.突然少了一人,整栋房子显得冷冷清清,不知道为了什麽...

 

二妈死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二妈终于躺倒了,他汤水不进,青筋明摆在额头上,眼皮也无力撩开,只靠大烟支撑着最后一口气。肖大夫放下听诊器,跟我爸来到外屋,悄声说“肺病晚期,(现在看来应该是肺癌)我尽力了,建议一方面准备后事,不然再到马大夫医院看看。”肖大夫说的是肺腹之言,和平后,她原被日军霸占的旅馆和诊所从日本手里收还过来,是爸爸的部下帮了她,她一直尽心竭力给二妈诊治。

多么恶劣的天气,也有云开日,一天我正在上课,忽然车夫来报,她死了,我来不及骑车,坐上车就回家,爸爸等在楼梯口,怕我不哭,大声说:“你娘死啦!”不知怎么,我在路上还按耐不住的兴奋,一下子像洪水决口一样放声大哭,爸爸总算放心了,他那里知道我哭的不是她,而是一肚子的怨气,趁机傾泄出来。打这天起,我家又热闹起来,灵棚设在车房,人来客往,我作为礼数上的孝子,披麻戴孝,趴灵陪弔,折腾得胡说八道,时不时送路超度,我扛着白幡子走在最前面,开心地东张西望,纸糊的车马等摆满了半条街,就像赶庙会,内心非常松快,还得装作悲伤的样子。心中盘算着,亲妈妈应该和我们在一起了。乱哄哄也不知闹腾了多久,丧期过后,回到学校才知躭误了两周课,功课虽然压力大,可是觉得一身轻,同学见我喜气洋洋的样子,奇怪地问:“你妈妈死了,没见你悲伤,反而更高兴了?”“你们不知道就别乱说,那不是我亲妈”。

也不知过了多久,爸爸突然来到察哈尔路,是爸爸的宿舍,妈妈就住在这里。妈妈回忆说:“你爸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门口,愣愣地出神,我还以为是做梦,整整十年了,你爸还是老样子,年青萧洒……”原来妈妈也有过幻想,等小婆子死了就可以一家团圆。爸爸来看妈妈也是这层意思,谁知妈妈经岁月的折磨,看起来比年龄大很多。爸爸委婉地安慰了妈妈几句要离开,妈妈没有哭,漫长的十年有多少泪水也早流干了。妈妈看到爸爸衣服上的钮扣松了,还是耐着性子细心地给他缝好。爸爸临走只说了一句“自己多保重吧!我会按月拨给你生活费”一九四九年爸爸出走台湾,妈妈直到去世,也没和爸爸见上一面。现在妈妈的骨灰和爸爸的刻砖替身同眠地下,也不知和好了没有。

 

又换新人

我清楚地记得,爸爸在二妈灵前声泪具下,历数二妈艰苦度日……

没过多久爸爸又有了新欢,到现在我也想不通.爸爸为什么令我们兄妹三人参加他的再婚典礼,婚礼选在国民饭店,我虽然心情不太好,但那豪华气派和热闹场面,还是吸引了我。我从来没见过那种洋婚礼,爸爸身穿黑色礼服,小领白衬衫,黑领结,金丝眼镜,虽然是第三次结婚,他像真正的新郎,我不敢想,他就是我爸爸,三十七岁,有一儿两女,我不愿意再看下去,刚想离开,看到七岁的小妹在抹眼泪,就顺便拉了大妹和小妹悄悄离开。

爸爸那天又娶新娘,脸上却没一丝笑意,宾朋举杯贺喜,喜气洋洋,但我们一家人却想着各人的心思。开席了,我们三人都来了精神,毕竟都是孩子。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叠成花的雪白餐巾展开,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还真是土老冒,从没见过这般阵势,刀叉勺杯盘摆在面前……在大人的辅导下总算吃完了这顿洋餐,与往常大圆桌面摆满酒筵完全不同,吃完一种,再上一种,杯盘不知换了多少遍,吃到最后也没觉得好吃。据说那次吃的是法国大餐。吃的什么我说不上来,倒是最后的冰淇淋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新娘名王淑敏,和死去的二妈同名同姓,新娘不漂亮,但是人很和善,原是慈泽小学的教师结婚前我就认识他,她家住三义庄,我每天上学路过她家,爸爸说过如果我愿意,中午可以到她家吃饭,省得大老远地跑回家.我乐不得这句话,差不多每天中午到她家吃中饭.她家住一个小四合院,是个殷实人家。看来婚姻问题和命运有关,最初有人介绍康振慧小姐,康听说爸爸还有大太太,就犹豫不定但是不好拒绝介绍人的好意,便约了她的朋友淑敏陪她来相亲,爸爸一听王淑敏三个字,就陷入了沉思,和死去的妾同名同姓,莫非神的安排,王淑敏也被爸爸的风度迷住了.婚后她对这个大家庭有些不习惯,刚结婚就有三个孩子喊娘,不知该怎样驾驭这个家.她天性纯厚,没有架子,不揽权.仓库的钥匙一向是三姑掌管,新娘来了,三姑就把钥匙交出,新娘执意不接,三姑也不再推辞,所以大家相安无事.无可记述.

转年她生下三妹,按字排行取名大平,她生下来就不爱哭,胖乎乎惹人喜爱.大妹大荣天性和善,是是非非绝对找不到她,有时间就去抱抱大平,颇得新娘喜爱.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她从来不要求我做什么.闲来无事,一家人玩玩纸牌,她也叫我参加,爸爸回家时,他就提醒我离开,博得我的好感.

 

我的初恋

这年的暑假,一天我在三楼阳台上瞭望,看到一个女孩子,白衬衫匝入笔挺的白西裤里,短发,戴墨镜,右手扶着镜框,左手臂搭一件白色短外套,白鞋白袜,站在对面小花园的土山上,面对阳台,不时冲着阳台招手,我心跳的很快,正不知所措,大荣在四楼阳台上说:“我就下去.”原来是大荣邀他的同学来玩.

下午大荣兴匆匆告诉我,她的同学名叫赵金秋,还学着金秋的话说:“你哥长得很帅,他有朋友吗?”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立刻就写了一封信,照抄不误,“试郎心”的路子,很快就收到回信,信的大意是:本周六在法国花园(即现在的中心花园)见面,为避免认错,她还穿那套衣服,外加一个白手包.

初次会面之前,我曾想象他很白净,就像他那套白衣裳,见面之后大出所料,有些扫兴,她活像十几岁时的邓丽君,不漂亮,但很可爱,这是我真正的初恋.

周六我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准时到达.远远地看到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身材胖了点,脸圆圆的,光滑,洁净,不像他那身白套装那麼白净;越来越近了,她摘下墨镜,眼睛不大,放光,有神,鼻子隆起,鼻头上扬,微带笑意的嘴角自然翘起,说不上漂亮,匀称的脸庞,甜甜的,给人的感觉亲切.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谁都没先打招呼,她也像我端详她一样,从下往上打量着我.我是少年,但不翩翩,还有点稚嫩;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频频起伏,绝不是熟透了的女人.我有点不好意思,还是他先开腔“你是大荣的哥哥”我早就认出她,随口答道:“你就是赵小姐”我两轻轻拉一下手随即出花园,顺围墙走,走约莫二十分钟谁也没有开腔,我不知说什麽好.还是他先问我:“你有过朋友吗?”

有,很多.”我随口答应.

我说的是女朋友!”

没有,过去有过.”其實過去那不算什麼女朋友我只不過是看看她的反映.

她問我:“現在還來往嗎?”

我說“總見面.”

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我看出他很认真,便解释道:“是我的邻居,当然常见面,不过不是恋爱那种女朋友,只是普通关系.”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随便问问,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我无所谓地说:“有过又有什么,我们不是在这里约会了吗!”

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太拘谨了.谈同学,谈爱好,谈自己的家庭情况.直到街灯亮了,才订了下次的约会,还舍不得分手.

回家的路上.我回忆着她甜甜的声音,回味着她少年的经历……

她本是河北深县人.姊妹四个没有兄弟.父母早亡,从小跟大姐生活.历尽沧桑.大姐名叫赵知龄,很有几分姿色后来成了周姓法官的姨太太,遂将三个妹妹的户口迁到天津市.金秋年龄小,一直跟大姐生活.她述说往事时眼圈有些发红,也触动了我的心.我虽然有父母但是长期不和自己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也觉得伶仃,两人可能是同病相怜吧,就像老朋友一样说个没完.

 

我两都耐不住漫长的一周,只好每天写信,诉说心里话,大胆地表示互相爱慕的心情.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很严肃地说:“恋爱.”稍停一下“我不反对,但是绝不能耽误了学业!”可能是爸爸看到我们频繁地书信,知道一定是恋爱了,所以才说这番话.爸爸说得很严厉,但并没有反对谈恋爱的意思,我放心了.

 

南开大学湖边,一片小树林里.只有我们两人,天闷热,树梢一动也不动,我两并排坐在地上,她不时用手帕扇凉,我用手背摸一下额头,以免汗水顺眉毛流进眼里,他将手中的手帕塞给我:“你想什么?”

想你信中的话,你呢?”

我也是,你为什么不当面说给我听?”

不好意思.”

你害羞吗,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你呢,我很想听你心里的话.”

她挪一下身子,我也向他那边靠一靠,两人挤在一起,他不好意思垂下头轻轻地说:“大鹏,我叫你哥哥好吗?”

我比你大一岁,当然应该叫哥哥.”

我说的哥哥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又挪进了些,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些事,不能说,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又是一个周末,约好在十字坑游泳,南开大学水坑很多,十字坑是最深的一个.我脱掉短裤,里面露出早穿好的游泳裤,跳进水里,他也從树丛后面闪出来,白底蓝条的泳装包在身上,丰满的体态,羞红的脸庞,站在岸上,我一面划水一面喊她:“快下来呀!”

你教我,我不会水.”

当然!”其实我也没受过专门训练,只会自由式,为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所以说得很坚定.

我可真下去啦!你接着我.”说着他将手伸向我,身体向下倾斜,扑到水里,原来他真的不会游泳,一时站立不住,差点摔倒,幸好我将他拽住,她顺势扑到我怀里,两人都笑了,谁也没松手,面面相觑,紧紧拥抱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我扶她上岸后,也上来了,她有点害羞地说:“你看着有没有人,我倒树丛后面换衣服,你不许过来,也不许看,”等她换完衣服,我又一头栽倒水里游起来,一会自由泳一会仰泳,实际上是显摆自己,当我上岸后,只见他抱着我的衣服,向小树林跑去,我只好带着湿漉漉的身子,在后面追赶.她坐在一棵大树下,盯着我气喘吁吁地样子,痴痴地笑.我有点生气地说:“干嘛拿我的衣服?”

跟你开玩笑,你真傻,人家在欣赏你呢!” 我恍然大悟,急忙拿了衣服说:“你也不许看!”

你放心好了,我把眼睛闭上,保证不看.”她说完两手将脸捂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红红的越来越大了,才不得不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拿着矛盾的“腐蚀”不知怎麽的,说什么也看不进去,下午的一幕幕呈现在眼前.她翻开后面的衣领,叫我看他的后背,她说:你看我都快成班马了.原来她新买的泳装掉色,将全身染成浅浅蓝白相间的斑马状条纹.她半嗔半怪地说:还不是因为你.说着我俩都笑了,游泳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知是谁主动,她闭上眼睛,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我平生第一个吻.我把初吻献给了她,我徜徉在幸福之中.每当这时,我就把镶镜框的大相片拿出来端详.

张照片,是她专门请人手绘放大送我的.比本人显得有深度,我不敢挂在墙上,更不敢摆在桌上,只好挂在床下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家里非常热闹,三姑四姑捧着肚子笑个不停,我才感到不对,从三楼至四楼的楼梯转弯处往里一看,大照片正对我笑,我的脸刷一下红了三姑说你爸爸叫你到他房间去这一下我傻了一半子,不知怎么过这一关.心里打着鼓进了爸爸的房间,没想到爸爸冲我笑笑说:“我可没反对过你谈恋爱,只不过不能影响了学业,人家送你照片总不能放在床下吧,我看这孩子器质还可以,要交就光明正大地交,别偷偷摸摸……” 我听出爸爸的一番话是由衷地,我提着的心呱嗒就放下了.这是没想到的结果,从这天起,我将心爱的大照片由床下请到了书桌上.

 

太阳暖暖的透过树叶投放在我的身上,我头枕金秋的大腿,她用手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因为昨夜的失眠,有些头痛.我还在想着昨天的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的事,爸爸曾嘱咐我不要参加,说这是共产党策划的行动,全市军警宪会出动阻止,恐怕有危险.我想不管是谁组织的,反正我们学生就是要和平,我还是偷偷的参加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类的活动,显得很兴奋,我手举绿色三角旗,拼命呼口号“我们要和平我们不要战争,停止内战……”

她见我半天不说话,就问:“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我就把游行的事告诉她.她说:“多危险那,你应该听伯父的话!”她见我不回答转了话题:“伯父不是要你去美国读书吗,你到了美国会不会把我忘了?”

不会的”我的语气非常恳切,至于将来如何根本没想过,只是朦朦胧胧…….她把脸凑近我的头发:“我是很认真的,……你的头发很好闻,用什么洗的?”“你不要打岔,我也是认真的,将来咱一起到美国去,永远都不分开.”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下.

 

挡潮

暑假的一个早晨,相约去他三姐家,走到鞍山道口大罗天,因为口渴,在一个小摊上喝汽水,我把金秋的相册随手放在小摊上,喝完汽水就走,结果把相册丢了.回去找,连个影兒也没有了.她虽然说没关系,可是心里老大不高兴,我心中更懊恼,我俩的照片都在里面.我两手牵手往前走,谁也打不起精神,突然她停下来说:“不好!”犹豫一下“我在前面走,你跟在我后面.”我不知所措,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就跟在她后面,突然发现他臀部下面的旗袍湿了一片,我惊讶地喊出来,她摆一摆手示意不要出声,脸一下子红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地方不对,是女孩子的隐私,原来她叫我走在他后面,是给他挡潮.十九岁以后的我一直运气不好,有人说这是被女人冲了运.现在看来纯属无稽之谈.

从此以后我两的关系迈上一个新台阶.无话不谈,无…….若是写小说,我可以从这里展开,但是我真的不愿再记述这段往事.留在心里回味吧.

 

岁月倏忽.转眼已是一九四八年,我已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内战吃紧,在晚间通常要戒严.她家住在河北路与四平道交口处,从她家出来,正碰上军警巡逻,下意识的吐出一句:“糟了戒严了.怎么办?”她说:“不行回来吧”我犹豫半晌,也无计可施,不得已在他家过了一夜.这一夜无眠.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记得,两人共饮一杯樱桃酒,还有,就是他把灯泡拧松了,说是怕姐姐夜里到他房间来……

我已经快满十八岁了.还很幼稚,什么都不懂.相对女人鬼点子就多了.从此我认识了女人.

 

炮声隆隆-天津解放了

八路军围城,大炮不停,吃紧时枪炮声像刮风.我站在四樓陽臺上,环顾四周,北站,東局子,和西營門外,槍炮聲響成一片,西營門一帶天光变成紫色.

現在家中只剩下新娘(我稱他三媽)不滿一歲的小妹大平和我.奶奶三姑大榮因為害怕,已搬到察哈爾路妈妈家里,家中有價值的東西早已轉移到親戚朋友家.一個月前就没见爸爸回,不知什麼時候侍衛們也沒有了,樓下只剩車立平看大門,康媽媽做家務,沒有人管我學習和練功,我提前‘解放’了.

一天晚上收音機裏廣播:……天津城防固若金湯,津市確保一月無虞.這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傑的聲音.口吻堅決,但聽得出來底气不足.我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很多事會有大變化,至於如何變,我說不清楚,我很坦然,起碼現在沒人管著我,自由自在,對於未來我不擔心,我小時候到過解放區,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可怕.三媽顯得很驚恐,她说:“大鹏,你一点也不怕吗,这可怎么是好哇!”

怕有什么用,反正爸爸逃了,我们应该没事.”其实这是过去爸爸说过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也这么说了.她又说:“你打算怎办?”

还能怎么办,爸爸早就说过,他和咱们不一样,如果他落在共产党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就不一样了,一个学生怕什么,他还说国共合作时期,他在河北省冀中区任丘,河间一带与共产党共过事,了解他们的政策,共产党需要知识分子.您是小学教师应该也没事.”我的说辞无济于事,她还是坐卧不宁.我也想得太天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作为被通缉人员的家属,遇到了相当大的麻烦,这是后话.

转天清晨,远处传来稀疏的枪声,我站在阳台上看到,美式装备的国军,背着枪,稀稀啦啦的散兵从八里台方向退下来.耀华中学方向还有枪声,大约中午枪声渐渐停了.一队队戴皮帽子的大兵猫着腰冲上来,有时趴在地上,有时匍匐前进,后来听说那是林彪的队伍,长驱直入,天津全部解放了.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

转天叔叔打来电话,叫我们去他家,三妈说他要回娘家,临走他给了我两块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叫我自己去,我只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个书包,带着两个银圆到察哈尔路去了.

转天,我回家取东西,大门上已经贴着封条,大红印章:天津市军管会,只好无精打采的回来,看到路上还有没收完的尸体,有的地上画着白圆圈,这是告诉人们小心地雷.刚回到叔叔家,孙汉章就来了,他左臂上带着纠察字样的袖章.他的出现,吓了我一跳.他本是我爸爸的侍卫,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他开腔了:“大鹏,走!去拿你爸爸的枪!”我说:“我们家封门了.”

叫你去你就去!”我这才觉得不对劲,他过去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称呼我们父子老爷,少爷.我正犹豫,大姑父在旁边插嘴道:“汉章是地下党,跟他去吧!”

说来话长,孙汉章,王恒和我大姑父肖连荣原本就是共产党,日本投降后,大姑父弃共,投奔天津,在我父亲名下供职,当时我父亲兼县长职,孙王二人来天津投奔大姑父,由于姑父和我父亲郎舅这层关系,就收留他们俩个人,这二人曾主动偷袭解放区,枪杀村干部,表示忠诚,遂得到信任,后来成为我父亲的侍卫.就这样长期潜伏下来.解放后我们家的一切情况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后来王恒因为犯罪被处死,听说孙汉章一度当过派出所所长,三五反时因贪污畏罪自杀了.世事变迁,就像演戏换幕.快的让人不敢相信.

解放前夕,警察局长李汉元,保持中立,令各派出所不抵抗,解放后秩序恢复得很快.

世事变迁也挡不住恋人的约会.解放不久的一天,我和金秋顺四平道,转向罗斯福路,看到中原公司(现在的百货大楼)墙上被炮弹炸开一个大窟窿,多伦道上的社交小会堂也随中正书局一同炸毁了.从前我俩来过这里,是一个冷饮店,金秋看到冷饮店的残垣断壁,满目苍夷,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从前我约你到这里来是告诉张鸿,我已有男朋友不要再追我?”

谁是张鸿?”

是我的老乡,就是那个冷饮店的经理,他曾经追过我,比我大九岁,你别多心,我只跟你好.我心里只有你.”她接着说:“咱们结婚吧,当法官的姐夫自己逃了,丢下姐姐无依无靠,我也没人管了…”

这劈头盖脸的大问题,像一颗炸弹,把我给炸懵了,我刚满十九岁,还能不能继续求学,前途未卜,况且自己连家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结婚.我的脸涨得通红,说:“我们家更惨,已经被军管会查封了,你大概不知道吧!我自己还不知将来干什么.怎么结婚?”我说的完全是事实,但是她无助地哭了,这是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我送她回家后,懒懒地信步走在大街上,觉得特别不是滋味…….突然一张大布告吸引了我,大意是:革命形势的需要,革命大学,华北大学,军政大学,南下工作团大量招收知识分子,欢迎有志知识青年,踊跃报名,投身革命……

我将两人一起考革命大学的想法告诉了金秋,他很高兴,于是我们分别报名,考试,我拿着河北工学院开的介绍信,在河北路励行中学报的名,在耀华中学考试.大约过了半个月,发榜了,天津日报整版发布,我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并通知在北京总校上学,这时金秋急冲冲跑来,告诉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的名字.我虽然为他惋惜,但也无能为力,只好安慰安慰了事.

 

二 青年-坎坷的革命路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