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一天,只有妈妈为我送行,天阴着,有些寒意,心里像塞着什么东西,说不出的滋味,妈妈送我到万全道,嘱咐我说:“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这是命啊!”我真舍不得丢下妈妈,可是对于前途未卜的我,只能独自去闯一闯.我原计划报考南下工作团,妈妈听说随军南下,等于参军,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才考进革大,妈妈知道是参干,而且是先在北京上学,毕业后才分配工作,就同意了.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直奔车站的方向去了,不敢回头,怕忍不住哭出来,走到河北路拐弯处,回头一看,妈妈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左手擦眼睛,右手不住地摆手,我忍不住地跑回来抱着妈妈,哭着说“妈,我不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去吧孩子,奔自己的前程去吧,别惦记我!”妈妈独自生活练就了钢铁心肠,字字说得斩钉截铁,我这才放心地上路了.
我赶到北站集合地点,刚好赶上等车的队伍,一个横幅上写着:去北京革大同学在这里集合上车.
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有点紧张.在车上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大家拍着手,唱着歌,有说有笑.车厢大喇叭里传出歌声:年青人,火热地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紧紧地跟着毛泽东前进!千万青年,跟着毛泽东,永远向胜利,永远向光明.
这歌声从来没听到过.随着歌声青年人的心沸腾了,大家都和着唱起来,一遍又一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自由了,感到自己插上了翅膀,像燕子似地飞翔.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
在北京前门车站下了车,领队叫我们把简单的行李放到马车上,排着队穿行西单,出西直门沿白石桥路,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渐渐地看不到建筑,到处是农田,再往前走远远一排排青砖楼房,一群人向我们走来,伴随着锣鼓声越来越近了,原来是欢迎新生入学的秧歌队.我两条腿虽然很累,还是不由自主地扭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怎么进的学校.
我被分配到二十一班部,第三小组,宿舍在二楼,地铺苇席下面是厚厚的稻草,躺在上面不觉得凉.班部主任是侯可一,老革命知识分子,一身土布衣服,系带的灰布鞋,透出从里到外的深沉文静,他并不像听说过的那种土八路,他的谈吐和仪态,给我的印象很深,对我影响很大.它给我们的见面礼是致欢迎词:欢迎来到革命的大熔炉,进行脱胎换骨地改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新名词,“熔炉”“改造”真是摸不着头脑,学校怎么成了熔炉,还要改造.既来之则安之,管这么多干嘛,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在例行公事的小组会上了解到,小组成员年龄不同,最大的四十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职务不同,从国民党军官到学生,从艺术家到商人;这些人的家庭出身不同,资本家,地主,自由职业者,官僚等等,成分复杂.虽然六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其中一些人:大胡子江涛,不修边幅的画家,脾气急坏,热心于集体的事;东北大学流亡学生王鸿志夸夸其谈,小伙子很帅,很能瞢人,女孩子们喜欢他;王绳祖,曾是国民党的空军,比我大三岁,身强力壮,憨厚,会唱许多歌曲,开始我两很要好,后来他表现积极,第一批入团,还想发展我,后来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渐渐和我疏远了,我总觉得这个阶级的烙印是别人给我打上的,从此我背上有了包袱;缪迪生,北京人,十八岁高中女学生,说话细声细气,大家都叫他小猫;徐筠,四十岁的老女人,他说自己的丈夫是老革命,因为她带着女儿田燕上学,大家都相信她,他很会笼络人,平时除去集体活动,总有几个人围着他转,其中王振起,小猫,我……更是和她关系密切,和他在一起,有点妈妈的感觉.刚开始独立生活,有这么多同学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
第一堂课是人生观,天津第一任市长黄敬(余启威,现在的政协主席俞正声的父亲)主讲,他白白胖胖口若悬河,从来没听到过的新名词,从他嘴里流出,我如饥似渴地吞咽,生怕漏掉一句,他说:每个人对人生的看法截然不同,什么阶级说什么话,每个人都打上他那个阶级的烙印,他要求大家,不管自己属于哪个阶级,都要按照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改造自己,因为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最大公无私.身体参加了革命,思想还是资产阶级的,你还不是真正的革命者,所以首先要把屁股做到无产阶级这边来.露天大课堂上万人听讲,鸦雀无声,三个半小时没休息,屁股坐麻了,也不愿动一动臀下的小马扎. 话说回来你黄敬本来就是余家大少爷.怎么就屁股坐到无产阶级炕上了,仔细一盘算,原来领导无产阶级的人都是些封资大户.现在改革开放发展资本主义就顺理成章了.不过名字还叫社会主义,加个定语<中国特色>以示区别.其实糊涂一点好,我不是也以少爷身份进革命大学了吗.最后也算”革命有功”离休了.简直就是一锅糊涂粥.我只能说到这儿,再往远处扯,就离反动不远了.
中午,我们用筷子敲打着搪瓷盆,冲向我们班部的大食堂,地上摆着十几个大笸箩,苫布底下冒出腾腾的热气,香气扑鼻,领导宣布:今天改善生活,包子管够,开饭!随着哨子声,炊事员揭去盖布,同学们呼啦一下就将大笸箩围上,我身材瘦小,在外围干着急,只好跟大家往里挤,突然一声尖叫,大伙立刻散开,原来最前面的人被挤趴下,双手插进滚烫的肉包子里,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快冲凉水,有人喊快抹油……幸好包子不是刚出锅.
饭后休息一小时,下午接着听黄敬海阔天空,大家好像没后劲了,是包子吃多了,还是因为疲劳轰炸,就不得而知了.想一想黄敬的话也不无道理,有一个笑话里的几句诗正印证了他的理论.一年下大雪,秀才说:大雪纷纷落地;御用文人说:尽是皇家瑞气;大地主说:再下三年何妨;穷苦人啐口唾沫说:放你妈的狗屁.秀才的斯文,御用文人的马屁,和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地主的话,激起了贫苦人的愤怒.什么人说什么话,听起来有道理.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大课小组讨论,唱歌扭秧歌.自由活动时,到处游荡.逍遥.无意中发现学校很大,这就是一个大社会,饭馆,邮局,百货店,小吃部,洗衣房,游乐场所,不一而足,到处生机勃勃,比我原来就读的工学院好多了,我非常喜欢这里.生活秩序就绪,开始想起金秋,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分明是两股道上的车,但是一年多的花前月下,怎么忘得下,心里很矛盾,于是写了下面的信.
金秋:革命大学,是一个大家庭,我喜欢这里,就像当年我喜欢你.我放心不下你一人生活,如果你也考上革大那该多么好.不说这些了,这条路我是走定了,不会再回头,我们再相聚真的很难了,不知你是怎么打算的,希望来信.我依然是你的大鹏.
不久就收到回信.大意是:一言难尽,她姐姐考上革命大学天津分校,她已无路可走,冷饮店老板追得很紧,又没有我的消息,在绝望的情况下结婚了…….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收场,也是我想到的结果.我就像漂泊在水面上的一颗稻草,又能做什么呢,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有时也拿出照片来看上一眼,然后就是回味了.
学习是枯燥的,可都是新鲜事物,我每次都很认真地听讲,详细作笔记,较完整地系统地学习了社会发展史,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主讲老师分别是艾思奇和杨献珍.他们都是理论界的重量级人物.后来杨献真的合二而一,触犯了毛泽东的一分为二,理所当然地遭到批判.
郭沫若作为脱党的民主人士,学者,参加华沙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归来,给我们作了专题报告,他很潇洒,说话富有煽动性.当时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因为以前就看过他的著作,像雄鸡集,沸羹集,地下的笑声等杂文集;棠棣之华,屈原,虎符,等历史剧,以及少年时代,革命春秋,等自传体小说,所以很欣赏他的风采.(说实在的,不喜欢他那马屁精的样子.聪明的他,算定要生存,明哲保身是靠不住的,遂采取了以进为退的策略.也是一念之差呀.)
后来中央接连不断地派人来革大做报告,有幸见到叶剑英,聂荣臻等首长.有一次我们正在听报告,忽然传来空袭警报,台上立即作出决定:大家不要动,疏散已经来不及,以小组为单位,围拢做成土堆状.我们行动迅速,大家将手伸开十人一组搭成拱形,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土馒头,刚准备好,就听到闷声闷气地炸弹声,然后飞机声也远去了.台上大喇叭宣布解除警报,原来是国民党的飞机轰炸南苑机场.国民党不死心在北部中国的失败,还在做困兽之斗.我们不得不将小组讨论转移到附近农田的旧战壕里.在这里第二次闻到了战争的味道.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深夜,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我一觉醒来,发现宿舍里空无一人,只听外面锣鼓喧天,火把通明,口号声响彻云霄.我埋怨自己睡觉太死,胡乱地穿上衣服,跑到外面才知道,大家正在庆祝二十万大军渡过天堑长江.我手里没有火把,随手捡起一根棍子,狂呼,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革命队伍的一名战士.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把整个校园点燃了,好像自己在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看来这就是革命了.当啊Q也很快乐呢.
形势急转直下,南京解放,随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从总统府落下,全国解放的日子在即,我们的学习也越来越有火药味了.在小组会上,讨论着战争罪犯的名单,一个个昔日声名显赫的名字,多么熟悉,他们是:蒋介石,宋美龄,李宗仁,陈诚,白崇禧,何应钦,顾祝同,陈果夫,陈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张群,翁文灏,孙科,吴铁城,王云五,戴传贤,吴鼎昌,熊式辉,张厉生,朱家骅,王世杰,顾维钧.吴国桢,刘峙,薛岳,卫立煌,余汉谋,胡宗南,傅作义,阎锡山,周志柔,杜聿明,杜永清,王叔铭,汤恩伯,孙立人,马鸿逵,马步芳,左舜生,曾琦,张君励等计四十二人.一九四九年元月十日淮海战役,杜聿明全军覆没,杜被俘,黄维被俘,黄伯韬,邱清泉战死,李弥逃.大家讨论时你一言我一语,有一位叫马洪典的激动地说:“真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啊,不久前还是国府总统,要员,声言剿灭共匪,转眼间自己就变成战犯,成了蒋匪帮,改朝换代,说快也快.”我听着蛮有味道,但很少随声附和.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父亲虽然不是战犯,但是也已外逃……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原来是班部的干事,他说:“这种观点不正确,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剥削阶级统治劳动人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决不是什么改朝换代,蒋匪帮就是蒋匪帮,他们说共匪纯属污蔑.”经他一一批驳,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时场面尴尬,万马齐喑.他又启发大家说: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各抒己见吗…….四十多岁的马洪典,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个胆大的发言了,她诉说了自己的经历,还指出俄国大鼻子赖在东北不走,为非作歹,强奸妇女,跟日本鬼子没什么两样.他说时声泪俱下,这人姓杨名洁,她和丈夫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从东北流亡到关内,他们的经历是不可置辩的铁的事实.这名干事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他只好说,这是个别现象,现在的俄国是共产党领导的苏联,时机成熟后就会撤走.
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很有规律,几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还以为政治学习后,就会转入正规的专业课.没想到学期一结束,就算毕业了.毕业前的一次集会,使我终生难忘.那天我们集中在大操场,四周戒备森严,气氛凝重,我心里在盘算,可能有大首长来.不出所料,大家正在猜测,主持人宣布,毛主席本想来看望大家,但是毛主席实在太忙,朱总司令代替主席来看望大家,并作重要讲话,顿时会场沸腾起来,只见总司令从用苇席临时搭建的台子后面走出来,身穿卡其布黄军装,足蹬系着布鞋带的灰布鞋,面带微笑,向大家招手,台口仅两个侍卫,堂堂解放军总司令,给我的印象是那样平易近人,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怀念.总司令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脚踏实地,在哪里锻炼,奋斗十年,和国家一起成长.会后大家纷纷递条子,要求和朱总司令握手,上万人的师生挨个握手是不现实的,最后只得排队在主席台前走过,接受总司令的检阅.这是我第一次在两三米的近距离,看到敬爱的总司令,不知为什么我是那样喜欢这位慈祥的老人,从内心觉得他是个好人.后来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他老人家的题词:以读书为嗜好,以音乐为伴侣.这句话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间毕业了,分配工作前,放假一星期,可以回家探亲,我归心似箭,但是手里除了两元钱的津贴费,可以说分文不鸣,便来到一个远房亲戚家斋戒,他家住大栅栏,一九四七年爸爸带全家到北京去玩,就住在西河沿的旅馆里,一天到他家拜访,这家主人的殷勤劲儿真没法形容,并表示有什么事绝没问题,看到他们那狗颠屁股垂的样子,跑上跑下,差点笑出来.没想到这次他竟说不太认识我.我说尽了好话,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家原是生意人,虽然不是百万富翁,起码是小康之家,这次的碰壁,使我不太成熟的心灵,受到强烈的刺激.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怎么办?我想哭哭不出来,我算明白了欲哭无泪,和世态炎凉是什么意思.只好返回学校.宿舍里空无一人,都回家了,我把被褥铺开,仰天长叹,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唯一可以换钱的东西,立即爬起来,将被子下面的皮褥子拽出来,拿到街上去,先换些钱再说,我不知怎么卖,站在道旁愣愣地出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像不敢见人的样子,突然一个老人站在我面前,轻轻地说:“孩子,有什么难事吗?”是个陌生人,但见老人面色和善,就说:“我回家没路费,打算将这个卖掉,(我指一指胳肢窝夹着的皮褥子)买一张去天津的火车票,”随即我把皮褥子塞到老人的手上,老人毫不犹豫地从衣兜里掏出五块钱说:“够你买车票了,皮褥子吗,今后你还用得着.”说完连钱带褥子都给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冲老人直作揖,老人再没说什么,扭头走了.我立即赶到前门车站,正好赶上就要开的车.在车上还琢磨刚才的一幕,莫不是遇到了神仙…… .后来我和妈妈说了当时的情况,妈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到家啦,心怦怦直跳,我推开房门,用很响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妈妈看到我穿一身灰军装,差点没认出来,妈妈笑得眼角噙着泪花,仅仅半年时光,四十五岁的妈妈头上添了不少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当妈妈知道了我只能在家呆几天时,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打了半截的毛衣织起来,他说无论如何叫我带走,免得天凉了挨冻."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深深地懂得这首诗的深意了.
转天突然赵金秋来了.他满身脂粉气,我当时正要出门,他把我挡在楼梯口,说:“大鹏咱们谈谈好吗,”到现在为止,我都没弄明白,她怎么知道我回家探亲,我觉得好像受到羞辱.不过我还是礼貌地说:“你觉得我们两人之间还能谈什么呢.我还有事要办,对不起,我该走了.祝你幸福,快乐!”我头也没回,匆匆下楼去了.从此了却一桩心事,至今六十年了,再没见过面.
我急于看望老同学,刘宗兴,李永江,李宝兰我们四人是高中同学,半年没通信,不知有什么变化.记得一个夏天,我们三人骑自行车远足到李永江北仓的老家去玩,他父母是土地主,他母亲特地给我们擀的面条,刚从地里摘来的黄瓜,顶花带刺,吃起来那真叫一个香,大伏天光着膀子,搧着扇子,挡不住热汗流淌,几个人越说越投机,都表示不管到什么时候,彼此一定互相帮助,决不食言谁变心不得好死,说着四个人的手紧紧地叠在一起.海誓山盟的情景到现在想起就像昨天.
永江原来一直住在姑妈家,和我是邻居,他姑妈是某绸缎庄的东家,一见我是他侄子的老同学,就说:“永江参加革命啦,他不叫我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才告诉你,他在税务局工作.”谢过老人,转头就去找永江,按照他姑妈说的地址,很快来到坐落在睦南道上的和平区税务局,我径直往里走,门卫不让进,我只好等在门口,不大一会儿,永江出来了,面部表情阴郁,我趋前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他冷冷地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咱们以后最好少联系,以免互相影响.当时我转身就走,连对不起三个字也没说出来,我立即意识到,他是怕我的官僚家庭出身,影响他的前程.什么朋友,感情比纸还薄,真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哪.我没有心情再去找刘宗兴,怕再碰一鼻子灰.回家正好顺路,他家在南市官沟街,我进去一问,才知道宗兴也在财政局上班了.
沈克俭是我在中正的同学,我匆匆向他告别,他在我的日记本上写道:木必先朽而后虫生.现在我们的年令已过八十,都还记得那句话,还常常在越洋电话上互相砥砺,他是我的挚友之一,彼此都觉得活得平淡,问心无愧.
一周的假期,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终于告别生长的故乡-天津,拜别亲爱的妈妈,踏上全新的生活道路.
回到革大等待分配,虽然大家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但是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上级的基本精神是服从组织分配,但如果是一对恋人,可以分配到一起.我是光杆司令,无牵无挂,一身轻松.一天突然小猫出现在我面前,我下楼梯她上楼梯,两人一上一下打个照面,她停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我看他那神情也停下来,他突然说:“大鹏,怎么办呀?”“还能怎么办,服从分配唄.”这时我完全明白,只要我答句话两人就可分配到一起.放假前他多次表示过那种意思,我一来前缘未了,二来我对他没那个想法,只好谢绝了.自我感觉成熟多了.(这想法也许是自做多情)
我被分配到内蒙古地区绥远.一点都没感到意外,还感到很高兴,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天似穹窿,笼罩四野;”想到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草原;记起读过的孙文建国大纲;尊敬的孙中山先生描绘的蓝图,展现在面前:五条铁路干线伸向祖国的大西北.我心驰神往.‘到边疆去,到大西北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想到朱德总司令谆谆教诲,我热血沸腾.(到现在2012年这五条大干线还没完成)
我们登上京包线的一列火车,同车都是革大同学,二十一班部,只有徐筠,王振起等和我几个人分配在一起,绝没有陌生感.每个人都将从家里带回的小吃拿出来,供大家分享.火车开得不快,过了青龙桥,渐渐慢下来,火车像头牛吭哧吭哧地爬坡,转弯处可以看到车尾,一个机车在后面推.过了几个山洞,终于在居庸关停下来.大家纷纷跳下车,不约而同地来到詹天佑铜像前,瞻仰他睿智的遗容.听地理老师说当年外国工程师曾断言,这儿的地形复杂,坡度太大,这条路根本没法修.詹天佑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铺就这条路,为中国人争了一口气.
车子长啸一声,又启动了,不是继续向前,而是向着来的方向徐徐下滑,大家用惊异的目光询问,怎么又回去了.原来这段铁路设计成人字形,火车开到人字顶端,最后一节车厢过了人字接合处,车尾变车头绕过山头,开进另一条轨道继续向前,给人的感觉是倒退了.这就是智慧光芒的所在.
火车踢踢踏踏继续向前,在一个小站前速度稍慢下来,对面开来一列车,车上满装大麻包,顶上坐着一个人,是我父亲过去的侍卫邢少华,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车厢上.不容我多想,对开的车呼啸而过.那应该是一个逃亡者,多年以后知道他没逃过天网灰灰,最终被枪毙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列车朝张家口进发,经过长途颠簸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说笑声消失了,张家口附近的村庄和山野显得冷落萧条,墙壁上还隐约留有弹痕,过了张家口,山渐渐多起来,山呈现黄绿色,慢慢绿色褪去了,望不断的荒山野岭,给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挥之不去,忍住压抑,想打起精神,但是办不到,忽然空气中传出抽泣声,是女孩子发出的,传染性很强,一个两个……带队的指导员突然站起来.带领大家唱起了歌: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紧紧地跟着毛泽东前进,千万青年,跟着毛泽东,永远向胜利,永远向光明.这歌声驱散了沉闷的空气,歌声给这群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以安慰,给了他们以勇气.实际上这群火热的青年,大都刚离开襁褓,突然离家远去,难免,目睹荒凉的群山想起父母而落泪.这也就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感情吧.
火车继续向西,开始进入大同地界,山川纵横,沟壑交错,气侯干热,我们的列车是桶仓,两侧的铁门完全开着,放眼望去,无限感慨,小说里囚犯发配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到站了,下车伸一伸懒腰,也不知大同的模样,稍事停顿,又钻进车厢,车头带着我们向北方衝去,带队指导员告诉大家,下一站就进入内蒙古地界,丰镇是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太阳点地时,到了丰镇,站上没有个像样的站房.说镇其实就是一座村庄.
难忘的晚餐,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莜麦窝窝,在蒸笼里像一朵大花,其实更像个大蜂窝,软软地很有弹性.我满满地盛了一碗,浇了一大勺羊肉臊子(用羊肉做成的,就像我们北方人吃捞面的卤),外加一汤匙油炸辣子,饥肠饿肚吃了个饱,谁知这东西吃进肚里,越来越饱,后来简直就是撑了,夜里起来在院里遛达,直到后半夜才觉得肚子有点动静.后来到了部队,这就是主食之一,渐渐明白原来莜麦是很难消化的食粮.它须经过三道热加工才能吃:第一步先将麦粒炒熟再磨成粉,第二步,用开水把面粉烫成半熟,第三步,将面团压成面片,然后再卷成圆筒,摆在蒸笼里上锅蒸熟,就可以吃了.大家都没有经验,虽然指导员提醒过不要吃得太多,但都將勸告當成耳旁風,没放在心上,就把这种难消化的东西装满肚子,能承受得了吗,何况又是第一次吃.
第二天休整,可以结伴上街,前街和后街仅一两家小店铺,人烟稀少
我和同伴绥英权觉得没什么可买,看到小摊上摆着一蓝子蜜麻花,油
光铮亮,每人买了一个,刚咬一口,一股怪味直冲脑浆,立即吐到地上,原来是从来没吃过的胡麻油炸成.这和天津又脆又香甜的十八街大麻花不一样.只好丢掉.一天晚饭后大家无事可干,群集在街上的空地上,说说笑笑,二十左右的毛头小子,经过两天的修整,个个精力充沛,没法不发泄发泄,有打斗的,有摔跤的,小绥赤红脸,一出手就像练过摔跤,接连摔倒两个,像个战胜的小公鸡,用不大不小却很傲慢地声音叫着“谁还来!”我想出场和他摔一跤,但是想起鉴真哥的话,不能轻易出手,他看出我跃跃欲试的样子说:大鸟,来摔一跤.这是他在火车上给我取的外号,还诙谐地说:“大鹏不就是大鸟吗”现在他当着众人的面,喊我大鸟,我觉得脸上一阵热,立即冲出场子,他看我又瘦又小,想一下子就把我摔趴下,猛地一个扫堂腿,我看出他动左腿,就将自己的重心移到左腿上,说时迟那时快,提抽右腿,顺势用右腿跨住他的左腿腕,顺他用力的方向只轻轻一带,他就倒了,我怕摔着他的头,所以没松左手,他的屁股刚一沾地,我就把他拽起来,围观者哄然大笑,小绥的脸变得通红.有人在喊叫:小绥咱吃这亏!据说绥英权真的练过摔跤,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小绥连说是失手,当即用左手抓住我的脖领,右手抓住腰带,我没多想就用鉴真哥教我的方法,又将它摔倒在地.这一手叫小禽拿.他抓我的两个部位,明摆着就是想将我横摔在地上,我没等他用足力气,就用左手紧紧钳住他抓我脖领的左手,右手托他左肘部,他的身体立即向右倾斜,我左腿一扫,他又栽倒在地.登时又是一阵哄笑,小绥可没吃过这样的亏,不服气的说:“再来一跤”,我一看他急了,便诚恳地说:“你已经摔过好几个人了,你累了,我这是乘人之危.”他被连摔两次,就没那么气盛了,也就不了了之.我暗想,鉴真哥教的散打擒拿还真管事,觉得套路倒没什么用处,白费力气.成人以后我才悟出,没有那些套路的基础是不行的.另外要保持谦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得寸进尺.更不要将人弄伤.
荒凉的小镇,没有娱乐场所,听完形势报告后,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一带属武川县东部,刚解放不久,武川西部董其武的部队还在顽抗,前线很近,打打停停,但都是小打小鬧.新解放的地区,急需干部,上级的意图很明确,派我们到地方上开辟工作.一天晚饭后徐筠,王振起和我在一起闲逛,谈到工作分配,心里焦急,王振起说愿意当副县长,徐筠也想留在机关,我表示愿意下基层,区长副区长都行,再不行当个小干事,順便摔打摔打自己,各人想个人的事,不免想入非非.但是谁都没有估计到工作的艰苦和危险性.
等待分配期间,西北局书记苏谦益的动员报告,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他对形势分析得很透彻,西北地区国民党军队还不肯投降,企图负隅顽抗,苏谦益号召青年踊跃参军,随时准备打胜解放大西北的决胜一仗.我觉得这是为国效力和進步的好机会,晚饭后同伴相约,在铁路上边走边聊,我和小潘,决心参军.我俩越说越投机,幻想着将来,觉得前途无限光明,都觉得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用不了三年五载,当个团长什么的,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谈到个人的过去,都有过女朋友,我首先把皮夹子打开,将唯一的一张赵金秋的照片,撕了个粉碎,手一扬便随风飘走了,表示自己和过去一刀两断,小潘也将过去女朋友的照片,撕碎扔掉了,觉得一身轻松,完全可以意氣風發地轻装上阵了.
同时报名参军的人很多,我记得王振起,小潘,小刘等.徐筠因为身边有女儿,他决定留在地方上.随着入伍名单的张贴,大家很快穿上了新军装,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在刚修复的铁轨上,颠颠簸簸地向平地泉开去,气温突然下降,我将妈妈给我新打好的毛衣裤穿上,从心里往外暖,一个多月了,因为驻地未定,一直没给妈妈写信,妈妈一定很着急.一到驻地我就给妈妈写了信,大意是告诉老人,新解放区,在地方工作,也很危险,在部队过集体生活,反而更安全.
平地泉--集宁新兵集训,我的班长是个女的,她叫牛会清,小组会上她宣布几条纪律,第一,外出必须请假,第二,上街必须搭伴,第三,衣帽要整齐.天气渐渐冷了,据说这里冬季气温零下二十度,有人说夜里出去撒尿,很可能冻成冰柱,得带根棍子随时敲打.实践后才知道没有那麽玄乎,尿洒在地上才变成冰.在这里等分配期间,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分发到各部队;再就是高中以上程度,可报名到军干校参谋训练队,接受三个月的培训,然后到部队任见习参谋.我有条件报名,但是我急于去部队,放弃了这个机会。
我潘光谟和刘克平被分到骑兵部队,搭上西区去的列车,向旗下营进发,不要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当时的火车,慢得像牛,路基软软的,就像一条硕大的虫子在爬行,我和另外两人,坐在敞开的车门口,两腿羍啦在下面,脚快要碰到地面,万一掉下去,还可以爬上来.虽然才九月,放眼一片荒凉,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到达旗下营镇.说是镇,连内地的普通村庄都不如.我们部队的留守处就设在这里.一个不大的院落,三个留守人员,我们只好暂时住下,等待部队来领给养时,将我们三个新兵带到山里司令部.
留守处的保管员陈文余,为我们发放了棉被,马被套等一应用品,他告诉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过夜,明天上午司令部来人领给养,将我们带走.转天一大早我们就爬起来准备上路,谁知日上三竿才来人,十来个骑兵,大概是一个班吧,多了几匹枣红马,大概是为我们准备的.果然吃过中午饭,给我们每人一匹马,鞍韂齐备,我们都没骑过马,一个班长告诉大家说:“甭怕,这些马都很‘疲’”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文余在旁解释,‘疲’就是很老实的意思,照他们的样子,我们也将行李装入被套,搭在马鞍上,绑好.也学着样子翻身上马,果然,这畜生一动也没动,带队的班长两脚磕磕马蹬,身向前倾,箭一样射出去,随之十几匹马都跟上去,登时尘土飞扬,我还没缓过神来,坐骑也冲上去,觉得自己像驾云,屁股一颠一颠,没有抓挠,六神无主,只有抱紧马鞍壳,任它飞翔.相继我和潘光谟都从马背上摔下来,后来刘格平也没幸免.那些马都很听话,当我们从马背上摔下来时,他也站住了.我们也没受伤,当即有两个战士过来,帮我们整整马鞍,紧一下马肚带,扶我上马,并嘱咐说:“脚用力踏住马镫,身体随着马的颠箥起伏,以免尾巴骨受伤;手握嚼绳不要太紧,需要时勒紧嚼绳,马就会停下来,不要紧张.我会告诉班长别跑得太快.”这次还算顺利,太阳红红地刚碰到山巅就到家了.
司令部驻地干沟仔,当晚司令部贾协理员和武参谋接待我们三个新兵,丰盛的晚餐,盛情地款待,有到家的感觉.饭后不久,武参谋又来了,叫我们写自己的简历,原来他是想知道我们的字写得如何.一夜无话,转天早晨,清脆的号声把我叫醒,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瞬间武参谋来了,他通知我们早餐后到司令部去,今天不用出操了,
这一带村庄很稀,骑马跑上两蹦子,才可能碰上个小村儿,我们三个新兵好奇地到处转,觉得没意思,便跟随在通讯连队伍后面跑起来.
早餐后武参谋把我们带到司令部.院子很大,三间北房司令员和政委分别住东西屋,堂屋是办公室,武参谋站在门口大声喊:“报告!”浓重的山西腔.“进来,马拉个靶子,搞什么鬼.”四川口音.
司令员姓包,小个子,很瘦,眼睛有神,一一问了我们的名字,我估摸刚才的骂声就是他嘴里发出.另一个,大个子是罗政委,说话慢条斯理,这两位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干将.看来也平平无奇,不是想象中的威武英俊,风度翩翩.政委说:“你们大知识分子,到部队来,我们早就盼着,我们工农出身的指战员,要有文化,全靠你们啦.潘光谟去一连担任文化教员,刘格平二连今天就去报到.我心里正打鼓,不知分到哪里.政委的眼神转向我,林大鹏留在司令部,见习参谋,兼司直机关文化教员.我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后来才知道是武参谋的意思.
武开明和我同年,比我小一个月,脸色很白,黄眼珠,脸和后脑都扁平读过初中,十六岁就当兵了,作战勇敢又有文化,三年就升为连级参谋,我边复写开会通知,边端详他,心中盘算,按我的文化,三年起码熬成团长.心里美滋滋,抄抄写写小菜一碟,一周三次给连队上文化课,由于我的耐心,战士都很喜欢我,一排长武汉民如饥似渴地学文化,一有时间就来问字,一年以后他就当上连指导员这是后话.
“‘零’大鹏准备一‘哈’,今天下连队检查工作”这是武开明浓重的山西腔,他将‘林’读成零;‘下’读成哈.我没好气地盯他一句:“我姓林,不行零.”他满脸涨得通红,大声叫:“你不是零大鹏,那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我立即回他一句.
罗政委正从外面进来,立即制止道:“小知识分子,不要互相看不起,要互相帮助吗”我们谁都没再支声,下连队去了.
“二娃子跟上!”这是武开明的声音.只见他的大青马屁股一跩,尾巴一甩,一溜烟跑开了,说跑,其实并不准确,那匹马分明是在走路,只见一侧的两条腿同时移动,然后是另一侧,交替前进,人骑在马上左右晃动婉如坐轿,我跟在二娃子后面,拼命抽打马屁股,还是落在后面.原来他那是一匹走马.跑起来又快又省力,人也舒服.到达二连驻地,我落在后面足有二里地,等我赶到,武开明又用浓重的山西腔冲我嚷:“你怎么搞的,磨磨蹭蹭.”我憋一肚子火没处撒.也冲他半开玩笑地喊:“你甭臭美,如果我骑一匹好马比你还快,逞什么能,浑充大尾巴鹰!”这一下他急了:“你个小见习,敢跟我炸刺,走着瞧!”
二娃子遛着两匹马,武开明倒背手看我自己遛马,脸上拂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心想小小排级干部,想使用通讯员,还差一截呢,气死你,遛你自己的马吧.见他踌躇满志地看着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下到排里检查工作时,也是他问,我记录.往后的日子他更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叫我干这干那,我无话可说,只好压着无名火工作.
一天我俩都忙着工作.我复写通知,他起草文件,他突然说:“零大鹏给我倒杯水.”
“没看我忙着吗,难道你没手吗?我可不是你的通讯员.”
只听砰的一声,我猛一回头,他的搪瓷杯还在地上滚动,我按奈不住冲上脑门的怒气,便不顾一切地把桌上的办公用品胡乱地摔在地上,这下他觉得抓住了理把子,便冲我吼道:“你破坏公物!”
“你捡大帽子扣,没人在乎你!当你是谁!”
“我枪毙你!”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信吗,木头眼镜夹橡皮,看不透!”俩人正吵嚷,我一回头,罗政委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门口,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文人相轻,就是你们小知识分子的劣根性.给我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恶人先告状,武开明指指我抢先说:“他不听指挥.”罗政委转过身问我:“是吗?”
我说:“是,他指挥我给他倒杯水,我拒绝了,然后他就把杯子摔在地上,我忍不住也摔了东西,但是摔文具是我不对.他还说要枪毙我.不知是谁给他的权力.”
罗政委点点头:“好了,他可能说的是气话,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要搞好团结.武参谋到我这来一下.”
我立刻明白了,政委是给武开明留面子,不好意思当我的面批评他.果然,抽袋烟的工夫,武开明回来了,似笑非笑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支你给我倒水,说枪毙也是气话.”“没关系.”我知道罗政委批评了他,气也消了,只好这么说.但是从此我俩的关系更加紧张,表面平静暗里拱劲.我的脾气自己知道,不会讨好别人,更何况他是我的上级.但又无法摆脱这种处境,太无聊了.
一天,二娃子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是个女的.
我出去一看,几乎认不出才几个月未见的老大姐徐筠,在革大相处半年,又一同分配到绥远,我参军后,再没见到她.才四十几岁的的中年妇女,看起来像个老太婆,又黑又瘦.她说我们参军不久,他也分配了工作,武川县某区担任副区长,负责拥军优属和支前等工作,作为新区工作很难开展,经常受到土匪的骚扰.我见她穿得很单寒就把他让进屋里.他说:“我已将宝贝女儿田燕送回东北老解放区.就我一人独来独往,天气渐渐凉了,我只有一件毛衣御寒.你穿上新棉军装,挺神气的。”他话题一转:“你妈妈给你做的半大棉袄用不着了吧,借给我得了.”
“借什么,送给你了,反正我是供给制,什么都发,”我毫不犹豫地从枕头下面掕出唯一的包裹,连包袱皮送到她手里.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保持联系.没想到没过多久传闻她被土匪枪杀了.在大青山剿匪的日子,常常想起徐大姐…… 朝夕相处的革大同学都失掉联络,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偶然结识了靳先生,他说他父亲也是北京革命大学毕业,在蒙绥军区副县长任上被造反派杀害了.平反时他才知道,他父亲被诬陷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在台上弯着腰,铁丝挂在脖子上,下面坠着砖,活活被勒死了.我以为是同班同学,便追问是不是金剑,他说他爸爸姓靳.此后我再没有听到革大同学的消息.不知革大同学有多少人还在世…….
没过多久集宁参谋训练队结业,分到骑兵支队三个人,都留在司令部任见习参谋.我临时在政治部帮忙.宣教干事赵孝祖希望我留下当见习干事,政治部主任郭作篱表示再考虑考虑,其实我心里明白,自己出身不好,他肯定不叫我留在政治部.帮忙期间我和赵干事下连队,我的马突然急停,由于惯性,我便从前面闯下来,幸好双手先着地,没摔到头,右手掌根部搓下很大一块皮,至今仍留有疤痕.那天卫生队护士长为我包扎好.刘医生也在场,表示对我特别关心,问长问短,最后问我的紫红绒衣是从哪里买的,心想,在这偏僻的山沟里到哪里去买,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便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穿.”没有办法只有割爱了.至此我从家里带来的衣物就剩一身毛衣,名副其实地无产阶级了.此后和刘医生很谈得来,人确实也憨厚,有个头疼脑热,刘医生都能热情帮忙,偶尔还可以开病假,看来革命队伍里也不乏私人感情.
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天接到通知,排以上干部都到四连驻地集合.四连驻地鸦雀无声,连部四周摆放纸制花圈,空气像凝结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屏住呼吸,政治部主任郭作篱,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音低声宣布:连长牺牲了.然后提高了嗓音说:这是阶级敌人干的,大家要擦亮眼睛,警惕不甘心灭亡的阶级敌人疯狂反扑.接着他详诉了连长遇害的细节.原来大个子王姓战士正在值夜放哨,赵连长査哨回答口令同时,枪响了,子弹从左胸穿过,连长应声倒地.据郭主任分析,应该是有人给了他好处,他就乘机下手,造成悲剧.
我们胸戴白纸花向死者致哀,表示决心,一定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革命烈士报仇.在战斗中立功.为激发大家的斗志,政治部主任叫我们去观看被关押的敌人.
我们来到村头,只见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守卫着菜窖口,虽然刚刚深秋,塞北已经霜雪满天,菜窖里王姓大个子被麻绳捆绑着,蜷缩在地上,绳索已经勒进肿胀的肉里,有几处渗出黄水和血.看样子奄奄一息了.我们大都没出声,也有人说活该.郭主任狠狠地说:“看看吧,这就是反动分子的下场.”
整个事件告诉我,在革命队伍里,和平时期也会有人牺牲.
我下连队
不久调令下来,我和潘光谟对调,我下连队当文化教员,小潘到政治部任见习干事.
初下连队时感到陌生,连长杨喜权,是个孤儿,十二岁就参军,给首长当小鬼,十七八岁下连队,从战士,班长,排长最后升任连长,由于没有文化,再没升上去,指导员张喜和连长不和,后来调走了.杨连长一人身兼二职,什么事他都跟我商量,支部开会他竟然叫我这个非党团群众参加,开会做记录,给上级打报告都是我的事.他对我很好.一排长邢德瑞,初通文字,作战勇敢,但是和我犯同一个毛病,天生抗上,当了多年排长,二十六岁了,连个副连长都没他的份儿,由于性情相近,我俩很谈得拢.渐渐和各排战士也混熟了,人熟是一宝,可以说是一切得心应手。我教战士唱歌,帮他们排节目,后来他们夸我说:“老侉子还真行”,打那以后‘老侉子’成了我的外号,但绝没有恶意.随着解放军度过长江,占领南京,进军大西南,形势急转直下,新政协紧锣密鼓,筹备新中国的成立,天天教新歌刷大标语,我提着石灰水桶,起劲地挥舞着磨秃了的笤帚疙瘩,刷满了所有的土墙,我没想到爸爸逼着练字,在这里派上用场,政治部郭作篱主任下来视察,夸我的字有些功底,然后他递给我一张新报纸,指给我看,通栏大标题写着:歌唱祖国.是一首歌,简谱谱成,作者王莘,我无意识地哼了两句.郭主任一惊,但仍不动声色地问:“你能识谱?”我说:“试试看”。“那么你拿去吧,”他不舍地将报纸给了我。我连夜学会,并很快在全连普及了这首歌。郭主任迫不及待地将我召回政治部,先在司直机关教唱,然后辅导各连文化教员学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歌声在我们住地的山坳里回荡,我感到自己和祖国连在一起。在连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自从董其武宣布九一九起义以后,我们的防地逐渐向西移动,新防地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一排和连部都住在这里。原司令部的贾协理员调一连担任指导员,他是副营职,自认为到连里当指导员是屈就,看谁都不顺眼;连长杨喜全本来身兼二职,一人说了算,新来的贾协理员高他半级,心里不舒服,不到十天,两人的矛盾爆发了,他顶着一头无名火,到处找碴,正好撞到我头上,他满口典型大同腔冲我嚷:“我到处找你个‘球’的,你到哪去拉?”
“你为什么骂人?”
“我骂你个球,咋地啦!”
“你是指导员,够格吗!”
“我就这样,你敢怎么样”
我也急了,便冲他说:“你是什么东西,当众撒野,有失身份!”
他上嘴唇哆嗦着:“我枪毙你”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我看你没有那个胆儿!”这时三个班的战士都在院里看热闹,只有一排长邢德瑞,出来打圆场,连长也不得不出来劝解。贾指导员雷声大雨点小,就坡下驴,不了了之。
后来战士们议论纷纷:老侉子还真厉害,敢跟指导员干仗。不久贾指导员就调走了,我想他是觉得没脸面,主动调走的。之后杨连长和我关系又进了一层。
十一月的天气,比家乡十冬腊月还冷,营房里火盆熊熊,架满烧透的牛粪,晚上大家围着火盆,埋在炭火下的土豆发出诱人的香气,拨开滚烫的烧焦的土豆外皮,肉泥雪白,洒下几粒盐花,满嘴流香。
记得堂兄大中那年来访,就是这个季节。司令部通知我到留守处接他,我赶到留守处,见堂兄穿的很单薄,我便将自己的毛衣毛裤脱给他,好在我除了棉衣棉裤外,还有棉大衣。当晚我俩睡在留守处也是同样的火盆,炭火炜土豆;他问我:“牛粪烧土豆能吃吗?”看看我的脸接着说“这是过的什么生活,真没想到,当年的你多威风,上上下下围你转,大少爷的生活,不到一年落魄成这个样子,大婶若知道你的情况,如何受得了。”我说:“千万别跟我妈说,免得老人惦念。”他答应着。一夜无话,他说这趟跑买卖到绥远,顺便来看我。转天我带大中哥到司令部,政委听说他过去是做司书工作的,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便希望他留下来,因为环境艰苦,他执意不肯.临走时他带了我的一封信给李锦。
李锦是我母亲的隔邻。一九四七年夏天一个周末我去看妈妈,站在察哈尔路五十号阳台上乘凉,四十八号阳台上一个女孩子,跟我年龄仿佛,她在阳台矮墙上,左手搂住一根碗口粗木桩,身子探出围墙,两人打个照面,我心提到嗓子眼,腿也酸软了,担心她失手从楼上摔下去,恨不得把她抱下来;她也发现我为她捏把汗,冲我一笑,出溜下来,两人靠着短墙,几乎是面对面,我有些害羞,他落落大方地问我:“你住在这里吗?”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怎么没见过,你在那个学校?”
“我是中正中学初中毕业,现在‘特一’读高一,同学录........ ” 我刚想说你是同学录上的校花吧,没等我说完,他插一句:“看你像林大鹏不敢确定,同学录上地址是岳阳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你?果然是你。”
“我妈妈住这儿,”原来中正中学男女分校,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初中毕业合制同学录时,沈君克俭因事去女校,邀我同去,我也想看看女中有名的两朵花,便去了,可惜只看到白素荣,却没看到李锦。
话分两头,现在与金秋刀切葱断,了无牵挂,想与李锦叙旧缘,连夜写信,交与大中哥,他向我保证一定亲手交给本人。信的大意我永远不会忘。大意是:你诚实的脸上透着规矩、温文、尔雅,并且博学而又完美无瑕,身材丰满而得体,水样的眸子里充满着无限的期盼,青春的气息荡漾在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荡漾在每一举手、每一投足、每一言谈之中。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像刚从水里透出的荷,纤尘不染,嫣然一笑,纯洁,高贵而深沉,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动心的滋味,便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醉垂鞭》一阕:风吹发如云,阳台边,乍相见,朱唇自天成,粉面不须匀;分明观世音,人却道,玉环身,为谁染红尘,卿本天上云.
还告诉她,我现在是骑兵部队文化教员,地处内蒙古大青山,山青水秀,沙漠能埋人,连队从连长到战士,几乎无初通文字者,我仅仅是大一程度,但在连队已然是秀才,平时与战士生活在一起,颇有些成就感,周末假日,就不一样了,寂寞,孤独,无奈,无处诉说。骑马兜一圈,看不到人影.我已投身革命熔炉,经过一番锻造,试着抹去你的身影,一个字,难!正是:玉户簾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还是旧时阳台,相视一笑,醒过神来,哪有你的踪迹。我觉得自己既傻且笨,当时心里的那个字就没说出来,自作自受,陈年的煎熬,不得不写这封信.送信的人,是我堂兄,我求他把信亲自交到你手上,如果你还记得我,得便回复,如果已无记忆,那就算了.我的落款是:在同一本同学录上的同学,一九四七年曾邂逅于阳台上,林大鹏草上。
送走大中哥,盼回信的折磨,我不知是怎么过的,十五天后终于雁归来,手托着信不拆,揣摩着答案,信封写着:林大鹏同学亲启。一笔豪染,挺拔遒劲,仍掩不住女子的灵秀。我服了,本觉得自己被爸爸逼出一手不错的字,相比之下,自愧弗如也.
这封回信内容是(一字不漏,原封照抄):大鹏:展读大扎,真的非常欣慰,我当然记得,你担心的样子,和羞怯的表情,我和你一样也动心了,但是当时我们毕竟还小,单纯得像一汪清水,不敢冒然越雷池一步,那正是我们的纯真所在,我对你的印象,不好用一句话概括,说的不妥的地方,你别介意,我是真诚的。从你眼神里读出,诚实,质朴,你出身于那样的家庭,难得不像纨绔子弟,确有书香气。你毅然走上全新的道路,我钦佩之余,还有点嫉妒和羡慕,想象你驰骋于大草原,我心向往之。我并不觉得咱们之间有距离,空间距离,和心灵距离是两回事,你说是吗。我现在南大读一年级,像没头的苍蝇,因为出身还没入团,向我示好的同学不少,但我不喜欢他们那哈巴狗摇尾取宠向上爬的样子,爸爸妈妈是电信局职员,知识分子,自鸣清高,一种不谙世事的样子,对我影响不小,我讨厌乱哄哄登台表演的俗相,这就把自己划在圈外,成了孤家寡人,你是在旷野里孤独,我则是在喧嚣中寂寞,何其相似啊.我愿和远方军中哥哥做朋友,借鸿雁传书,增进友谊,颇有几分含蓄的浪漫味道,这期间我期待着军哥,如果飞鸿不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风筝断了线。只好劳燕分飞了......
我还是那个李锦.
我即刻回了信。差不多每周一封,内容不过是卿卿我我,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可以说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是,她在信中,对男人做了评论,大意是:母亲告诫她,男人的话是靠不住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就是一朵花,鲜艳时插入花瓶把玩欣赏,凋谢时丢在路旁。而且见异思迁者居多,男人们总是以大男人自居,得到以前,花言巧语,得到以后变成了征服者。对此我没有回应,也没有表示反感。我平静地阐述了心里所想:男人和女人,除了生理不同,都是人,都有独立的人格,虽然组成家庭,谁也不隶属于谁。人类社会需要繁衍生息,传宗接代,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切生物莫不如此,家庭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他健全,国家社会也和谐安定,只有这样,人类社会才能生生不息。它是一种责任。从恋爱结婚到组成家庭。这个过程的每个环节,都得处理好。所谓恋爱是从爱开始,‘爱’是无条件的,但是一霎时的爱是靠不住的,爱还需要培育,然后生情。记得小时候听歌手唱: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它是将‘爱’和‘情’分开来;电视剧《神医喜来乐》主题曲的歌词也是这样说:人间情多,真爱难说。我也觉得爱和情是两回事。按各种字典的解释综合起来看:‘愛’是对一件事或一个人恋恋不舍,回头张望不忍离去,愛是发自心,上部字头表示回头,下部的字形则表示两腿不愿移步前行的样子。看来爱是自发的,而情是诱发的,从爱情再转化为另一种情,我暂且称他为亲情和恩情,更能经得起风浪.人们常把‘恩爱’挂在嘴边,你没发现恩在前面,爱在后面吗,最经久不衰的是恩情,爱情过了疲劳期就另当别论了。以后的半年中,频繁的军邮书信往来,谈得不算不深,但是看不到人影,嗅不到气息,凭添了几分寂寞.
这期间,部队接受了大生产的任务,队伍开到四子王旗附近,周围环山,一眼看不到边的坡地,说是大生产,实际上仗没得打,变成军人屯田.战马一夜之间成了耕马,我们的战士来自农村,个个行家里手,我真的变成老土,好在连长叫我负责宣传,没有出洋相,我连夜编快版,写三句半,现在还记得一些:竹板打,响叮当,蒋家军,命不长,死的死,亡的亡,残兵败将交了枪,蒋家王朝见了阎王.解放军,英雄汉,随时听从党召唤,锄头在手枪在肩,又战斗,又生产,谁敢来犯准玩儿玩。抽空我就下田干活,种土豆非常有意思,我原以为,种土豆得先培育秧苗,原来是猴子吃麻花满拧,其实种土豆非常简单,先把土豆切成块,每一块上必须有一个芽眼,这就是种子,在犁出的墒沟里,一块一块撒下去,接着再犁一墒,新的墒勾掩埋了种子,一墒接一墒,整片田地就种完了.
再就是种莜麦,耕地,提耧下种,全过程我都看到了,我觉得很简单,有一次我要求亲自试一试下种,刚架起耧把,耕马就走起来,只觉得耧扶手不听使唤,俩条耧腿,七扭八歪地画出两条龙,登时出了一身大汗,脸也羞红了,连长说还是搞你的宣传吧。这样我也算参加了大生产.
进驻新区
不久我们又接受了新的任务,除司务长闫栓子带一个班留守,整个队伍统统开拔,我们连的任务,是开进包头北边的新防地固阳县。从开拔那天起,政治部赵干事调来任指导员,一连七天,马不停蹄,刚开始还觉得很过瘾,一天下来,腰痛腿酸,屁股也受不了,几个小时连续在马鞍上颠簸,想下马步行一小会,都困难,好像腿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小小排级干部没资格配备通讯员,只好自己遛马,喂马。看看马身上,毛发一道一道汗渍,心中一股热流布满全身,我拍拍他的脖颈,我的脸和他的脸靠在一起,她也轻轻向我靠一靠,我用硬毛刷子,刷去他身上的汗渍,在月光下毛发闪光,黝黑铮亮,当他吃下最后一口油麦,带她饮完水,接着就是遛马,我牵着缰绳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用力拉他也不动,还用力地晃动头,我好象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试着把缰绳盘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拍拍她的臀部,他跟在别的马后面遛开了。我们,我现在用这个词,觉得我和他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人民服务,位置不同罢了,他体会我这个书呆子的苦楚,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没力气再去遛马,便自己跟在别人后面溜开了.我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子眼眶湿了,从此我和他可以说亲密无间,不论什么情况,不论我多累,我都不忘照顾她.我给她取名可心,他也欣然接受了.某种意义上说,他救过我两次.行军长途跋涉,鞍马劳顿,一时困惓,因瞌睡从马鞍上栽下,一只脚套在马镫上,可心立即挺直前腿,一动不动停在那。如果他再向前跑,无情石子肯定将我的头颅啃破,后续的马队踏过我瘫软的尸体,我将呜呼哀哉了.
部队西行第三天,连长召集排以上干部,传达紧急命令,立即赶赴北面的红山子,阻击敌人,那天月光洒满山谷,几乎像白天,只有些枯草聊以伪装,北风呼啸,脑门冻得像针扎,狗皮帽子外面再扎上一道羊肚毛巾,也好不到哪里去,皮大衣裹紧上身,还算过得去,下面的缝隙钻进的寒风,像一块冰贴在小腹上,连长传令将马鞍上的被套拿下来,铺在身子下面,我的可心伏卧在我旁边,我紧靠着他,他用硕大的身体为我挡风,他的体温熨贴着我的心.漫长的夜,煎熬着我们的战士,没有人出声,静静地等待败退的残匪经过时给以痛歼,天将拂晓,阻击令解除,是敌人已被全歼,还是残敌另路逃窜,上级没有传达.转移阵地时,只见我们的战士,一脸疲惫,站立不稳,我只觉得两脚发木,不听使唤,直到太阳升起来,腿才恢复了知觉,脚趾开始疼痛,左腿总是感觉冰凉,我的老寒腿大概就是这次做下的。
七天以后,刚刚过午,便来到目的地.固阳县城北,靠近旧教堂,一个残破的大院子是连部所在,北房三间,连长指导员占一间,两个通讯员一间,司号员张大全,卫生员高黑眼和我,三人挤在最西边的一间屋里。南房是炊事班和伙房。这是一九四九年末的事.不知为什么,长时间没收到她的信,莫非鸿雁向南方过冬去了。
转天固阳县林田县长,召开干部会,介绍当前形势,并介绍说:县公安队、政府部分干部、和新到防的你们连是自己人,这是新区,周围都是刚起义的部队,十一师的防地,他们慑于必败的大局,九月十九日宣布起义,军中一些顽固分子仍在负隅顽抗,经常打黑枪,军心不稳,亟待解放军化,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连队的主要任务:一是区县治安,二是以模范行动,促进起义部队的解放军化,县委知道大家的担子既艰巨又危险.最后提醒大家,晚间避免单独出行,以防不测,但是也不要草木皆兵,主要是提高警惕,防备敌人搞小动作.现在军区正从各部队抽调党员干部,派进起义部队,担任政工干部,从根本上改造这支队伍,为人民所用.
我们的驻地没有营房,各个班分别住在老乡家里,当地情况复杂,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真假难辨,晚上和衣而卧,冬季到来,长时间不能洗澡,身上长满了虱虫,全身发痒,没有一人例外,空闲时间就脱下裤子捉虱子,天气越来越冷,虱子也越来越疯狂,好像专门和我们做对,一天我突发奇想,睡前把裤子脱下,衣里朝外搭在院子里的铁丝绳上,转天早晨一看每条裤缝都鼓起一条绳,仔细一看,麦粒大的虱子,经受不住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头朝下拿起了大顶,原来是冻僵了,抖一抖衣服虱子洒满一地,踩上去爆料豆一样,全歼敌人没费吹灰之力。后来战士们照此办理,无不奏效.
小打小闹
以后的日子,出发剿匪,休整交替进行.山区经常有小股土匪出没,剿匪不像作战两军对垒,新区老百姓觉悟低,胆子小,土匪充分利用这一特点,掩护自己,一次夜间我军两个排的兵力,到黑山子追剿敌人,刚进入漆黑的山沟,铁蹄踏在岩石上冒出火星,突然一阵排子枪朝我们射来,连长立即命令抽出马刀冲锋,一排长大喊一声,带领一排向山坡冲去,我紧跟在连长后面,也冲上去,这时只听后面有人喊叫:“连长,转鞍了,”我听出是司号员的大同腔,跟连长打一声招呼,便调转马头去帮司号员,新调来的文化教员李树森,人称李二愣子的,正帮张大全,紧牢靠肚带,这才又冲上前去,我军迅速冲上山顶,但是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到,我们上下搜索,突然发现一匹马,马鞍上还有血迹,继续搜索又找到几匹马,从迹象分析,是溃逃时受了伤,扔掉马匹,化为村民隐藏到老百姓家里.我们一时间想不出好办法,绝不能随便闯入村民家里搜查,这是铁的群众纪律,询问当地群众,回答得简单又干脆:“不知道”这里是刚解放不久的新区,群众觉悟不高,更何况有时匪民难分,白天是老百姓,晚上结伙打劫,谁的脸上也没写字,结果又是一次不了了之.幸运的是,我们这支剿匪部队虽然不幸遭到土匪伏击,并无一人负伤.经过几个月的小打小闹,长了不少经验.
又是一个月光皎洁之夜,大家刚刚睡熟,县里通知:发现一股土匪在五区附近游荡,还蓄意挑衅,根本没把区里武装小分队放在眼里。这期间,连长指导员带着两个排的兵力,执行其他任务,防地只剩下一个排和炊事班,再就是我和另外几个病号,加在一起四十余人;公安局配合十几个人,乘着月光我们出发了.我的装备和普通战士一样,马鞍壳上一把战刀,肘弯里挎一杆马步枪,一挂子弹袋,腰缠四枚手榴弹,我作为文化教员,第一次当作战斗员骑马上阵,虽然高烧没退,精神一振作,病魔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我们是七凑八凑的队伍,也没人知道它的真正战斗力.
一路奔波,马蹄踏碎月影,‘但闻人马之行声,’午夜时分,来到五区驻地,只见区政府十几号武装人员,在土围子上转悠,警惕着可能来犯的敌人,当见到我们这表人马逼近时,大声地呼叫:“口令!”“解围”付连长回答后,区政府武装人员立即打开大门,为我们带路朝敌人可能驻扎的地方,进发.据侦查,这股流窜匪徒就在区政府附近的小村庄,可见他们肆无忌惮,猖狂到什么程度,这时半个明月当空,方圆十几里的山坳里,可从这里一眼望到山脚,除去几堆油麦秸,几乎没有任何掩体。我们策马疾行,很快就来到那股敌人驻地,远远地望去只有十几户人家,四周鸦雀无声,付连长命令:“就地下马,骑兵变步兵,四个人为一个战斗小组,其中一人牵三匹马,另外三人匍匐前进,”连长接着冲我说:“;林大鹏,你的任务是负责联络,协调和公安队的行动。”为了和公安队取得一致行动,我必须独自一人,设法穿越无任何掩蔽物的开阔地,当时真有点儿发毛,我是文化教员,副连长把我当通讯员用,这是命令,战场上只有绝对服从.月光下,迂回穿过开阔地,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顾不得多想,朝一堆油麦秸爬去,不料麦秸掩映着一口枯井,不小心滚到井里,随着狗吠声,一排子弹朝我射来,井里没有水,绝对安全的掩体;瞬间又鸦雀无声了,一个念头闪过,敌人射击完全没有目标,我站起身,枯井只有多半人深,探头四下搜寻,不到一百米,就是友军的埋伏点,我以最大的速度冲过去,终于联系到公安队,按照约定时间,南北夹击,我随公安队一起迅速占据了村南的残垣,迅速包围了敌人,这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奇怪的是连狗也不叫,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从村南到村北几步之遥,我便沿着短墙迅速归队,连长见我回来,立即下令朝敌人开火,我们按计划只对天开枪,避免伤到院里的马匹,和屋里的百姓,不料枪声响起,院中马匹惊恐万状,突然一只黑狗从屋里窜出来,当即中弹倒地。原来狗叫声过后,敌人已经发现被包围了,就将狗控制住,并做好了顽抗的准备.我们佯攻后,立即喊话:“你们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解放军不虐待俘虏;侥幸是没有出路的。”话音刚落,十几杆枪噼里啪啦扔出来,都是长家伙,看来这伙敌人还挺乖,这时炊事班小李,兴奋地跳起来,打算越过短墙,突然一颗子弹飞来,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战友乔二来一把将他拉住并按趴下,已经迟了,鲜血从前额上留下来,卫生员给他包扎时,才发现只在发际擦过头皮,并没伤到头骨;大家见有人挂花一排子弹朝敌人射去,同时扔出几颗手榴弹在院里,过后再喊话:“你们应该都有妻子儿女,缴枪是你们的唯一出路,如果胆敢继续顽抗,手榴弹在屋里炸开花时,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最后三分钟,要死要活,自己选择.”
“我们交枪,请别吓着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接着又是几杆长枪,十几把短枪,都扔到院子里,看来敌人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真的投降了.付连长又命令说:“举起双手,一个一个地出来,”敌人有的身披军大衣,有的披着被子或毛毯,狼狈地走出来,最后清点人数,一共十三人,其中包括一个女的一个小孩。副连长令一班负责,将那十三个敌人分别绑牢双手,再把他们的双脚分别栓牢在马镫上。同时三班按分工清点缴获的武器,步枪十一杆,短枪十五把,手雷五颗。最后把步枪和子弹带发还给敌人,套在他们的肩上,当时我疑惑不解,又不好意思问,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的战士早把枪栓卸了,我完全是个新兵蛋子,什么都不懂,这次真长了不少见识.敌人走在前面,我们分别跟在左右后方,警惕着敌人.这时天光拂晓了,虽然已是饥肠饿肚,但是胜利的喜悦掩盖了几分疲倦。
后来的总结会上,点到我的名字,说我作为文化教员表现突出,提出表扬,还允许我在缴获的马匹中,调换一匹走马,作为奖励。这次小小的战斗,我得到锻炼,成长了很多.
转眼又是一年,这是我第二次在部队过年。春节连队照例粉条子炖猪肉大会餐,为了营造气氛,包饺子是少不了的。李树森,文化教员刚调来三四个月,才十九岁,说话楞头愣脑的,大伙都称他二愣子,虽然当了兵,像在襁褓里那样任性;特别是对自己的级别不满意,觉得自己是北京人,傲气十足谁都看不起,别人都起劲地擀皮,包饺子,连长看他无精打采地留来溜去,就说他几句,他毫不示弱地顶撞连长。连长觉得大过年的,也没说什么。晚上开席了,平时见不到的酒是少不了的,场面虽然很热闹,但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连长指导员放下身段到每个席面祝酒,推杯换盏到最后,一部分战士的舌头都发直了。二愣子李树森,脸发青,走路东倒西歪,口里嘟囔着:“我没醉,我真的没醉,连长你有本事,冲我来,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当连长,大字不识,”连长也急了:“你有什么了不起,多认几个字就摆知识分子臭架子,......”指导员听出连长的话出格了,就用话岔开:“连长不是那个意思,咱们部队最需要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我军的宝贵财富,”二愣子指着连长直脖子吼:“什么xx连长,够格吗,”
这一来连长当着大家的面,照实下不来台,也吼道:“我关你禁闭,小兔崽子,”
我没想到连长真关了李树森禁闭。觉得作为一连之长,太没水平了,看他也在气头上,也没敢为二愣子说情,看当时的架势,说情也是白染一水,按我的脾气说不定也被关禁闭,不如先照顾好李树森再说.于是我偷偷溜到禁闭室,值班的正是一班小张三,我的好伙伴,我跟他挤一挤眼,他就放我进了禁闭室,已经醒了一半酒的李树森,也有些后悔,我又赶紧端来饭菜,让他吃着,赶紧回到连部,这时连长的气也消了一大半,原来指导员也在做连长的工作,我趁势说李树森也觉得自己不该顶撞连长,就这样树森完好无缺地放了出来。
大年刚过闫算子回来了,他是大生产基地留守人员,满面红光,原来的瓜条子脸,变得圆润油滑,看得出他斩获颇丰,正月十五,是个修整的日子,连长宣布十五当大年,庆祝丰收,连队干部战士人人有份我想应该是生产分红,实际每人只分到六尺‘十斤白,’很扫兴,后来觉得总比没有强。之后神不知鬼不觉闫算子升为正排级司务长,大家揣测这里一定有问题,二排长乔拐子,串通三排长放风说:“闫算子,贪污发财了,”后来在大家的催促下,公布了一张清单,表明收支平衡,从驻地到大生产基地,相距千里,无从查证,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忙着搜山剿匪,谁还顾得上那些闲事。
这期间有几个小插曲值得一记:头一件是三班长马昆山开小差。他是和我很要好的班长之一,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小马跑到连部,找我借毛衣毛裤,他说穿两天就还给我,我没加可否,就把他要的东西给了。谁知他是为开小差做准备。这件事在连里震动很大,马昆山是党员,班长,是排长培养对象,到底为了什么,谁都说不清.这件事又令我想起了刘政,一年前,我刚到部队,就在四连长遇难不久,他也开了小差,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是骑兵支队二连指导员,这件事,就是现在我还是糊里糊涂.
第二件是:我换上一匹走马,可以说是心爱之物,但是到了我的屁股底下,就是不听使唤。马医官告诉我,骑走马有诀窍,双脚踏上马镫后,就不能太用力,骑马蹲裆势坐稳,重心在臀部,才能压得住,马领略到你是个好骑手,他才乖乖地驮着你循规蹈矩的走路.按他的法子果然奏效.此后我和马医官成了好朋友。这第三件是骟马.马医官虽然穿军服,但他是没有军籍的雇员,他有自己的办公室,我两经常凑在一起喝喝小酒。春天来了,是骟马的季节,那些新添的大儿马,快乐不几天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这玩艺儿.几个彪悍的战士将马腿绑起,然后绊倒,它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以前趴在骒马背上的那股雄风那里去了,只见马医官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地上,左手紧紧地攥着马蛋的根部,右手撩水,医官说这是冰水麻醉法,接着边撩水边用小刀划破马的卵皮,浑圆的东西突出来.医官迅速地将松软的蛋皮往上撸,然后用一把大铁钳紧紧夹住卵的根部,沿着钳住的地方,将那根大筋剪断,又用事先烧热的烙铁去烙切断后的大筋,马医官喝令助手把一盆冷水泼向伤口,血止住了,解开绳索,只见那匹马多多索索地站起来,给东西不吃.给水也不不喝,可怜的马儿啊,你也像人一样给阉了做了太监.馬阉了力气更大,听说阉人是一刀切,无从查证.阉后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胡须毛发脱落,声音改变,本性赤裸裸地显现出来,更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一副十足的奴才相.怎么会是这样子,没人说得清.
第四件是:我们全连开赴友军驻地。他们是起义部队,原国民党董其武所部第十一师,参加军解放军化动员大会,各方代表讲话后,战士表决心,我的责任是带领呼口号,由于我適时地呼口号,部队情绪特别高涨。返回驻地总结时,指导员表扬了我.谁知轰轰烈烈地解放军化动员大会刚刚开完,没几天传来极不幸的消息.一部分起义部队叛变了,他们的理由是不愿意离开绥远地区,更不愿赴朝参战;真正动机是不愿解放军化,坚持反动立场,与人民为敌,我们派去的政工人员都被杀害了。叛变后的敌人,脱去军装,完全蜕变成土匪,利用地理优势,和老百姓觉悟低的条件,在山里为非做歹,我们的任务就更重了.此后解放军二十二师,骑兵一师,加一个骑兵支队,花了两年多时间才基本肃清这股顽匪。
剿匪期间,指导员赵孝祖调回分区,三排长雷子云提拔成副指导员,上级文件明文规定,连级干部可以结婚,连长急不可耐地催促我立即打报告,为他申请结婚.
未婚妻尹玉芝,固阳县普通居民,厚道勤俭,是嫁鸡随鸡那种婆娘,迎娶那天连队放假,没有成席,也没帖喜字,猪肉片子烩白菜,大白馒头管够。连长招待丈人亲家,专门从馆子叫一桌菜,我有幸作陪,意外地看到连长的小姨子,县立中学上学,名叫尹玉梅,十七八岁,花样年华,对于我们这些终岁见不到异性的军人,还真有点子心跳脸红。就这点儿心思也逃不过指导员的眼睛。事后我硬着头皮,专门从尹家门外来回遛达,希望有机会见一面,不知怎地被连长发现了,当晚被叫去谈话,大意是不要有非分之想,免得犯错误;小小排级干部,不够结婚资格。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眼巴巴地看着连以上干部,纷纷结婚,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使我又想起一年前的事.
政治部的高股长,人长得像他的姓,又高又大,满脸斑点,红鼻头,翻嘴唇下一嘴黄牙,其实人並不坏,只是找对象有困难,按说四九年后形势一片大好,大批知识女青年涌进部队,不乏漂亮女孩子,多数老干部由于劳苦功高,优先把年轻有姿色的揽入怀中,同时参军的男知识青年,则望着心仪的人儿兴叹,因为清一色排级以下小角色,挨不上号。高股长是营级干部,当然是机会优先的,有人怀疑他什么地方不行,怀疑归怀疑,组织上仍不断给他张罗,派一个不行再派一个.这天又来了一个漂亮姐姐,体态丰盈,苹果脸,白里透着红,按现代人的审美观点,肉多了点,在当时条件下,应该是一个尤物,调她来名义上是股长的秘书,摆明了就是对象准媳妇。高股长刮胡子洗脸,换上一身新军装,腰带扎紧,五十岁的男人,有几分英气,不巧翩翩少年潘光谟几乎是同时和我调换,来到政治部,准媳妇一见小潘,眼睛放光,只能用春情荡漾来形容了.组织部乱点鸳鸯谱绝对奏不了效,小潘和准新娘眉来眼去,一来二去,几个回合,逼得组织不得不出面了。先小会后大会,小潘只一句话:我什么都没做.这也是实情.可是高股长妒火中烧,按捺不住,当着许多人打了小潘一记耳光,小潘急了,是他喜欢我,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事还照实不好办,准新娘调走了事。
这事过去多年,早淡然了,当时我,还有小潘一样的参军青年,很多人都有痛和痒的感觉.痒是心向往之,痛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是主观上的事,当时的问题是不准求,能不痛吗。行笔到此,六十年前的事说说而已,毫无感觉了.
接连发生这么多事,军分区来人视察了。宣传科长岳子宜,一个早期参军的知识分子,白净脸高个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嗓音醇厚有韵律,不怒自威。连长以从未有过的殷勤劲儿,招待钦差大臣,特地从附近的天主教堂借来一架单人钢丝床,岳科长并不买账,脸色阴沉,没露过笑容,只找了几个排长谈话,也没召开任何形式的座谈会,临走前问我为什么要求上调分区,并安慰我安心工作,还嘱咐我多在连队锻炼锻炼有好处.
经马医官指导,我的骑术大有长进,感受到骑走马的乐趣。一天,连长的通讯员刘占发遛完马回来,看到连长新得到的黑旋风,心里一痒便说:我可以过过瘾吗.小刘便说:你敢骑黑旋风,摔死没人负责.我也甩给他一句:“有什么了不起,拿来.”
真没想到我的脚刚认蹬騙上马,耳边刮起风,心想怪不得绰号叫黑旋风,说时迟那时快,一百米,五百米,出村了,速度有增无减,我这才想起马医官的话,勒紧嚼绳好马会全力奔跑,我赶紧松开嚼绳,果然奏效,当我把马交还占发时,他阴阳怪气的扔出一句:老侉子不简单,活着回来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一年又过了大半,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一大早连长将我召到连部,说调我回分区,三班长陪我,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下午就到了,可是没人接待,因为常来常往,人地都熟,我便到处串,本来都是熟人,我发现连老熟人也不热情,觉得不对劲,过去到分区开会,经常一个人,今天偏偏三班长送陪,心里有些发毛,晚饭后天渐渐暗下来,我在游艺室打克朗棋,突然祝干事叫我去保卫科,小祝是革大同学,平常谈得来,今天一脸严肃,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知道去保卫科准没好事,心里打着鼓进了保卫科,鼓足勇气叫一声田科长,他反问我,你是林大鹏,我说:田科长你认识我呀,他说:“我现在问你.”声音不高,但阴森可怖,我答是.他手里摆弄一纸公文随烛光摇曳,说:“河北省公安厅来函要我们扣押你。”我反问为什么,他没答,又问:“林某某是你什么人?”我答:“是父亲.父亲的事你们都知道,解放前夕早已逃离大陆,我从大学投身革命至今…”他打断我:“这是上级指示.”又使眼神,一个生脸军人上来把我的帽徽和胸章拿下,这时真的体会到心为什么会凉,什么叫心灰意冷,作为一个大学生,他憧憬自由向往民主,毅然从军,和家庭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容不得我,我清白无辜,我才二十一岁,母亲就我这一个儿子,她送我投考革命大学,鼓励我参军入伍,希望儿子有所作为,可是我就这样啷铛入狱了……不容我再想,一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已守在门外,田科长一挥手,他就把我压走了。
怕狗
刚到大门口,突然守门的大灰狗向我扑来,我只觉得魂被吓飞了,幸亏那畜牲被不太长的狗链子拽回去了.可是从此以后,一见到狗,心就揪到一起,可能是被狗吓破了胆.
我几乎不知道怎样来到军分区拘留所,铁门打开了,一股异味冲鼻而来,我被推进门,送我来的保卫干事特别关照一声,我才从坐满人的地上上了炕.紧靠我的一个中年人,好心的说挤一挤吧,能躺下,这一夜没合眼,那狗的狰狞面目一直挥之不去;平常进进出出,守门狗习以为常,很少听到吠声,今晚为什么,不自觉的各种狗的影子都来到面前:乞丐总是被狗咬,所以讨饭吃的人手里都拿着打狗棒,衣着款款的绅士走近,它非但不咬,往往摇尾,俗语说狗眼看人低,人的高矮大体相同,为什么狗态不同,原来那畜牲的分辨能力很强,它的标准明确,嫌贫爱富;无独有偶,有人说过,人敬富,狗咬破.难怪从小父母就教诲我们,贫而勿谄富而勿骄,或勿谄富,勿骄贫.可见老人家也讨厌狗.朱子治家格言也说,见穷苦亲隣须多加温恤,看来讨厌狗性者古已有之.
当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也有义犬救主之说.又有人说狗很忠,不能苟同,忠字的创造者,匠心独具,心本来是歪斜的,上面放一中字,是提醒人要把心摆正.狗心本来也不正,待人三流九等,看人下菜碟.谁喂它,它跟谁.强盗养狗,狗就为强盗效力,这不是祝纣为虐吗.反正到死我也不会喜欢它了.
长夜
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挥去了狗的影子.扫视不大的收容所,地下炕上挤满人,所不同的是炕上的人大都穿军装,地上的人则大都是便装,五花八门,静悄悄中隐约有啜泣声,长嘘短叹声.也有沉睡声.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想着自己的心思.
作为林家的长子,从小倍受祖父母姑叔亲戚的疼爱,自从爸爸纳妾后好象一切都变了,妈妈经常背地里哭泣,周围的人好像都讨好姨太太.爷爷奶奶则仍旧呵护我们,大概是爸爸妈妈的婚姻由祖父母作主的缘故吧,我过早地尝到了世态严凉.爸爸如果不爱妈妈,为什么和妈妈结婚,而且生下三个子女,在我记憶里,爸爸总是谐家眷到任,从山东利津,河北峦县,玉田,天津市,到静海县,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爸爸为了娶大烟鬼和妈妈吵闹,就像仇人,后来爸爸答应妈妈,不会忘记十几年的夫妻情,妈妈就答应了,从此以后爸爸再没听到妈妈的哭声.
远处传来鸡叫声,头有些发涨,眼巴巴合不拢眼皮.大烟鬼又来到眼前,生生夺走别人的丈夫,还要抢夺人家的儿子,我随她的日月里,心情没有舒畅过……和平以后我可以堂堂正正地上学了,爸爸打算叫我进耀华中学,这是天津最好的私立中学,可是大烟鬼却说,那是纨绔子弟的学校,学不了好,说得冠冕堂皇,谁知她心里怀什么鬼胎;每次周末我看妈妈回来,都遭一顿臭骂.最可鄙的是她管我妈唤大嘴,其实妈妈的嘴很正常,大烟鬼的嘴很小,总撅着像鸡腚眼,她嫉妒妈妈的嘴生得好看,才故意那样说.有一次我打摆子,周身忽冷忽热,很想吃水果,一大堆蘋果我很想吃红香蕉,我刚伸手,她却迅即递给我一个青蘋果,我不敢不接,一肚子闷气,被青涩的蘋果压住,心里翻滚,一下子全吐出来,从此闻到蘋果的味道就想吐,这种状况直到四十岁一个偶然的机缘才消除.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头发昏脑发涨,漫漫长夜,往事的煎熬,身体一下子垮掉了……
解送军区
早晨的牢饭我吃不下,只喝了半碗油麦粥,大约八点左右,我被压回保卫科.保卫干事小祝给我带上手拷,小声说:"委屈你了大鹏,我也是执行公事."然后一个生脸军人,压着我叫我前面走,他跟在我后面,不知为什么我将双手交叉伸进棉大衣的袖筒,生怕人看出自己戴着手铐,我背负沉重负担上了火车,莎喇旗是个小站,上车的人不多,可是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刚想开车窗,一只手将我按回坐位.车子徐徐开动了,我的头发涨,脸上流汗,心里翻滚,一下子吐了出来,我要求去厕所,他只好陪我去,而且不得不打开手铐,他怕我逃跑,厕所门一直开着,我伸展双臂,手自由了,觉得人身也自由了,好景不长,转瞬双手又被铐牢,头昏脑涨,两小时的颠簸,我感到没有尽头的折磨,后来我一乘上任何车就觉得头晕,晕车的毛病就从那时做下了.
在保卫部
呼和浩特是我熟悉的城市,原来他们把我送到蒙绥军区保卫部,一个干部看完我的档案,就把我的枷锁除掉了.当时我如释重负,知道没事,心中一丝宽慰,当我被关进一间四人的囚室,看到这里的三个犯人都戴脚镣手铐,心想肯定是重罪,心又紧张起来,但那三人的表情平和,见我进来,并不惊诧,还主动给我腾出位子,心又平静下来.靠近屋顶的小窗透过密集的铁栏杆射进一束阳光,牢房的规矩不准相互串通.巡逻兵来来去去并不可怕,只要听到哗哗的脚镣声,立刻紧张起来,尤其是那三个趟镣的人.通常单独带走的趟镣犯人,是去处决,很少再回来,我手脚上没有枷锁,并不担心,每日三餐,我主动去窗口接饭,早晨二米粥,咸菜.午餐不是窝窝头就是小米饭,我端着搪瓷洗脸盆等在小窗口,送饭的人是等待释放的,他见我也穿军装分饭时总是对我笑一笑,而且多给一点.我们迅即将打回的饭分到每人的碗里,水立刻就到了,用同一脸盆接水,喝剩下的水就用来洗碗.三餐之外就是两次放风,每次我都抢着去端尿桶,放风的时间虽说不长,大家都非常珍惜这几分钟的宝贵时间.用来深呼吸几次,伸一伸懒腰,抓住这自由,当仰望四周的高墙和不大的天空时,才知道自己仍在囹圄,放风是大小便的时间,少有人利用来方便,牢内有尿桶,大便可以喊报告要求去厕所.两个月过去了,没有被提审,夜晚经常失眠,偷偷啜泣,其余三人渐渐了解我的情况,也就没了戒备,彼此之间都互相了解.大个子性李,是国民党的上校团长,他说只管带兵打仗,没干过坏事,可能部下做的事会算在他帐上,他还说,有心理准备.表面很坦然,可是每当听到走廊传来镣铐声,就非常紧张,左眼不停地抽动,我对他印象不错,他写一笔好字,会唱京剧,他轻轻哼出的二黄很有马连良的味道.他还总安慰我,说我的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时间问题.还真让他说着了,五个月后我被无罪释放.另一中等个子,脸色惨白,但仍掩不住萧洒英俊,是国民党十二师某连上尉连长.他和我同年二十一岁,我估计他可能是某大人物的少爷.我还记得他叫史凤礼,一朝失宠,榔铛入狱,等待他的是刑事法庭.我庆幸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爸爸有远见,他自己学的是政治经济,从政以后飞黄腾达,但是他经常说政治太黑暗了,所以才让我进工学院,他说学点儿实业比甚么都强,也就是一念之差,躲过了刑场之灾.
我和史凤礼很谈得上来,他说最放不下的是漂亮的妻子,结婚才八个月,他诚恳地嘱託我出去以后一定设法去看看他太太,把他在监狱的情形说给她听.当时我只得答应,在相处的日子里,他教会我几首情歌,后来我知道大都是爬山调,他告诉我后套是个好地方,但是多年兵燹,男人都当兵去了,到田间的人都是妇幼,那地方流传一个顺口溜:哈蔴搽墙墙不倒,嫖客跳墙狗不咬,大姑娘生孩子娘不恼…….后套本来人烟稀少,国军年年抓壮丁,男人缺少为贵,嫖客跳墙连狗都习以为常了.我出狱以后也没去看史凤礼的妻子,觉得我去了算甚么呢,心里还有那麽一点惋惜,也是无奈了.这第三位,杀人越货就不值得一提了.
独居-生死劫
数着煎熬的每一天,过了四个月又十三个日夜,这天早晨杀人犯被带出牢房,脚镣声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他虽罪不容诛,大家还是惋惜生命,没人出声,屋子显得冷清,他再没回来.下午门又开了,两个戴脚镣的站在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叫我把被褥等东西全部拿上,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要放我出去,可是转眼我就被关在另一间屋,这是一间空房子,没有任何物品,连土炕也没有,我的脑袋像这间房子,空荡荡.突然门又开了,还是那个人,他将一个厚厚的草垫子扔下,遞给我一叠白纸和一支笔,然后甩出一句话:“好好交待问题.”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两个字“完了”。半天理不出头绪.晚饭也吃不下,天渐渐暗下来,屋顶灯发出暗淡的黄光,好像书上描绘的阴曹地府,虽说没有牛头马面和夜叉,我还是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我怕,六神无主,我本来就胆小,那时我被笼罩在恐惧中,浑身被汗水浸透,不由自主地战慄,我支撑着散架的身子,把被褥打开,将全身裹在被子里,头脑好像渐趋清醒,心中盘算着,除了妈妈,我别无挂牵,不如就此了却生命;转念一想不行,妈妈怎么办,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才二十一岁,我不甘心,来日方长,就这样不清不白地结束生命,他们会得出畏罪自杀的结论.我是清白的,我是无辜的。我回忆起往事.从朦胧的印象开始.四岁那年爸爸在河北省财政厅作事,妈妈带着我和一岁的妹妹一起到天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大城市.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住河北大街三马路,一个四合院,北房三间与别人分租,几乎每天清晨爸爸牵着我的手,妈妈抱着妹妹到大经路(现在叫中山路)的豆腐房喝豆浆吃油条,然后爸爸去财政厅上班,妈妈带回一暖瓶热豆浆,留待中午喝.爸爸每月发薪后如数放在家里,我不知道确定数目,白花花的银圆,至少也有几十个.钱不多,可是看到妈妈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日子富足,无忧无虑.后来听大人说房租还不到一块钱,买一袋洋麵才一块光洋,再搭配一袋大米,就足够一家的口粮,鱼肉蛋菜都很便宜.我好像进入了过去的时光隧道,越走越远,好像我又淘气,妈妈举着笤帚疙瘩追我,我拼命跑,摔倒在一个土丘旁,二姑正在那里,一个人寂寞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二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最疼我,是我的护身符,可能是看我正在受罪,不远千里来保护我,我打了一个寒噤,顿时头脑清醒了,一身冷汗,预感这是不祥之兆.二姑十九岁得了不治之症,还没有结婚就去世了,四五岁的我扛着白纸幡子,哭着为二姑送路,现在一定是来接我了.反过来又一想,做梦都是反的,自我宽慰觉得好一些.后来稀里糊涂的似睡非睡,又回到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时期,那年我八岁,洪水泛滥,日军沿着子牙河大堤已经打过了白洋桥,距离我的老家还有六里地,沿着河堤很快就攻进李贾村,村民纷纷逃难,我们家除爷爷一人外,其余都逃到只有三里地远的骆贾村,远远地听得到枪炮声,听大人们说,国军凭借村东头的土围子,奋力阻击,打退日军一次又一次疯狂进攻,鬼子死伤无数,国军最后弹尽 又无后援,才沿河套向西撤走。鬼子进村后见人就杀,没逃的人无一幸免,全村十一人蒙难,我祖父,堂曾祖,堂祖父,叔祖等五人惨遭刺杀,祖母那年仅五十岁,当时的悲惨情景没法诉说,父亲远离家乡我作为林家长孙,代替父亲为爷爷扛幡送葬,全家笼罩在悲惨凄切哀伤之中。我再一次哭醒,又回到空旷的牢房里,绝望地看着铁窗,我有何罪,从一个学生到解放军,我犯了什么法;难道比鬼子还不讲理吗,天理何在。理不出一点头绪,索性随它去了,蒙上被倒头就睡,转天清晨,被送牢饭的吵醒,我没心事吃东西,想吃也吃不下去,放完风回来,看守通知我接受问话,这是关进来后第一次问话,是福是祸是喜是忧,心中敲鼓,浑身不适,战战兢兢被带到一间很大的屋子,至今我记得清清楚楚,门朝西,一个白净脸戴眼镜的男子,坐在东北角落里,面带一丝笑意,挥一下手,示意叫我坐下,我坐在他对面,大约三四米远的椅子上,我的紧张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问:“你是林大鹏同志,”我答:“是”。这是将近半年来,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呼我同志,我如释重负,下面是我和那人的谈话记录,基本是原话。
张:“我姓张,是保卫科长,称呼我张同志好了。你的问题基本弄清 楚了,就等河北省的公函一到,结案就没事了。”说完冲我一笑。
我一脸彷徨:“将近五个月没问过话,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很想知道,希望告诉我。”我探寻地望着张科长。
张:“我们也是按文件办事,半年前军区接到河北省一封公函,要求我们扣留你进行审查,事情和你父亲有关,所以我们就下达公函,从你们连队调到分区,之所以没直接逮捕你,因为只是怀疑,现在已经查清楚,事情和你没关系,你父亲已经逃到台湾。”
我:“我想也是,不然能逃到哪里去呢!”当时我心呱搭一下就放下了,官方的结论准没错。我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那我关这么长时间算什么呢?”
张:“我们的意见就此结论,算‘误押’恢复原级别,原职务,如果你愿意可以换单位.只能委屈你了.你的问题算幸运的,有的一拖就是一年,甚至更长。” 我:“我愿回原单位,这可以澄清误会,证明我是清白无辜的。”
回到人间
就这样结束了将近半年的铁窗生涯,外面的大喇叭想起熟悉的歌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再不是那么沉闷和无精打采,谈话结束后,我被安排在军区招待所,天是蓝的,空气是新鲜的,我对着墙上的镜子,看到久违的脸,脸色白皙,上唇长出绒绒的胡须,他成熟了.我无拘无束地放开喉咙唱起了杨白劳的唱段:“人家闺女有花戴,你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扎呀扎起来.”真是柳暗花明,一群女孩子呼啦围了上来,她们是被抗美援朝热潮,卷进解放军大家庭,在招待所等待分配的女孩子.她们七嘴八舌,有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咸鱼,被一群苍蝇糭着.一点也不心烦,反觉得美滋滋,说不出来的味道,其中一个人闯进我的眼里,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白,用当时的话说是洋白,但是中国式的桃腮,眼珠灰黄色,头发深金黄色,像是个混血儿,然而,言谈举止,特别是一颦一笑,却是东方女孩子的气质,这是她的魅力所在.许多男孩子围着他,再容不得旁人染指。一天在食堂吃完饭出来,他主动搭讪,说:“你的声音很好听,像电影里的杨白劳。”
我问:“是吗,你会喜儿的唱段吗?”他点点头,回到宿舍我们就来了一段对唱,引来许多人围观.这是我成熟后第一次被女孩子喜欢.好景不长,一周后军区来通知,叫我到人事部办手续,并立即回部队.我真舍不得离开,恨不得永远呆在这里.这是一相情愿,是梦想,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赶回部队去了。
我在军区人事处开完介绍信,再到后勤处拿免费车票,顺利地登上西去的列车,直奔萨拉旗。说也奇怪,来时车行如牛,车内空气沉闷,旷野一片萧条;而现在还是那深绿色的车厢,坐上去非常舒适,车轮和钢轨接触后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和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非常悦耳,伴随着律动的心,放眼窗外,远处的大青山随着近处的树木向远处推开去,同样的路程,回程却是‘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感觉。回分区后,正赶上兵演兵汇演,临时组成一个班子,派我担任组长,真是鸭子上架,够难受的,硬着头皮也得上,这是命令,必须服从,只好暂时呆在宣传队.这里一水小知识分子,宣传干事吕秉谦字吕品,人称五口先生。原国民党留用人员,在文艺上有些造诣,演技有两把牙刷子。
我参军后大部分时间担任文化教员,只给战士排演过小节目,这次的节目要拿到军区汇演,关乎到军分区的荣誉,自己感觉压力很大,好在我少年时代练过拳脚,担任一个舞蹈角色还算马马虎虎,踢腿弯腰叠罗汉,都不成问题,跟队员关系处的还可以,我虽然是正排级,但是从没带过兵,自己散漫惯了,要求队员也不严格,有一次各单位都出操了,我们这群文艺兵才起床,这时吕干事闯进来冲我大发雷霆:“你怎么搞的,我撤你的职,三班长集合队伍出操......”我心想你一个连级干事,有什么权力撤我的职,但自觉理亏,哑巴吃黄连,虽然以后还是我负责,总是憋一肚子火没处撒,就向宣传科长岳子宜告了他一状,科长说:“他批评你是应该的,只是态度粗暴,他是旧军队留用人员,难免有军阀作风,我会做他的工作;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要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队员.”从此以后,我渐渐认识到组织上给的任何任务,都要认真去完成,不要计较批评者的态度,主要考虑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妥.
经过两个多月的排练,我们终于拿出两个节目,代表军分区参加军区汇演,在招待所遇到不少老朋友,都是革大同学,仅仅两年的时间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在集宁集训时的小组长牛会清,现在是军区文工团的主要演员,他在白毛女歌剧中饰白毛女,是我看过的“白毛女”最好的扮演者,刘自力在话剧中的表演也很出色.我虽然身在文艺代表队,觉得自己是个艺盲,对于文艺一窍不通,军区有名的评委一个名子我都叫不上来,只记得侯镜如一人,他曾经是国民党的一名要员。汇演休整期间,文工团女演员辅导交谊舞,说是学习苏联老大哥,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又土又笨,除了脸红外,不敢碰女人,这件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知怎么从那时起,就迷上了交际舞,对文艺发生了很大兴趣,现在八十多岁了还乐此不疲.还自学了二胡、小提琴等乐器,加上喜欢唱歌,晚年的生活可以说多彩又多姿。
汇演结束后回到分区,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宣传队. 调去独立营担任中心文教,负责全营五个连的文化教育,我担心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想去,科长解释,就是发发通知等事务性工作。他相信我一定能做好,就这样在独立营一晃半年过去了。期间有几件事值得追记。
真巧我到独立营报道,和我办交接的是老朋友陈文余,他告诉我不想当文化教员,想离开这里,没想到刚交出中心文教,旋又下连队,更感到不是滋味,每天闹情绪这是后话.
接下来就是反贪污反浪费,营部开会我是当然记录,教导员宣布开会后,大家都不做声,营长说,机会不多,贪污数额不论大小,主动谈,都会宽大处理。
我自觉一身轻,没有任何问题,便抢先说:“我在一连时分过六尺白布,没有了。”
杨连长抬起头解释:“是我主持分的和他没关系。”我意识到他示意不要揭发,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前来指导运动的岳科长启发说:“杨喜权,你十二岁参加革命,不要辜负党对你多年的培养教育,只要你把问题说清楚,组织不会难为你,大家帮助你也是挽救你,你要好好想一想,没有党那有你的今天,你一个苦孩子,是党把你养育成人,把你培养成革命干部,帮你成家立业,你怎么对得起党,对得起你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
一席话打动了连长,他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一个五尺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不是触到伤心处,怎么会泣不成声呢.岳子宜接着说:“你冷静一下,把你做过的对不起党的事说出来,对你对党都有好处.”
杨连长擦干眼泪:“我对不起党的培养,我不该将战士们辛勤劳动的成果,据为己有,当时闫算子和我商量说“大丰收了,除去开销净盛一大笔钱,如果均分到每个战士手里,就很少了,这些都是他的原话。”连长接着说:“我便把这笔钱,拿出一部分,每人六尺布,其余的吗,结婚正需要钱。”连长停一下看看闫算子继续说:“我见钱眼开,利益熏心就把钱据为己有了,我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战士们,对不起人民,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话音刚落,宣传干事马杰带头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教导员说:“杨喜权同志的态度是诚恳的,知道悔改仍然是好同志。”原来我对连长的一些看法立刻释怀了.问题在闫算子,其实早在岳科长视察时就对连里的问题,有了底。他真不愧为英明的年轻领导干部。我佩服他,平心暗想应该以他为榜样.
镇反
在营里不像连队,小干事们都是知识分子,与鲍东来,马杰,高太中等,大家相处融洽,又有共同语言,期间算是我参军后最顺畅的时期.
和平的好景不长,全国掀起镇压反革命高潮,人人过关,心想我已经被审查过,应该没事了,谁知道依然逃不过这一劫,营部里不论大小干部,必须向连队战士交待,战士可以随时打断你的谈话,并提出质问,而且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如果有人认为你的态度不好,就有人高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是唯一出路,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气氛森严凝滞,我别无选择,又把在军区保卫部写的内容,重复一遍.有人质问:为什么你父亲逃台湾,把你留下,给你什么任务.
这类问题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事实是:我是一个大一的学生,中学时就参加过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示威,对国民党当时的腐败政治,有所不满,父亲经常教育我好好学习,学点实业报效国家,不要染指政治,政治太黑暗了.父亲逃往海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战士对我的解释不以为然,仍然怀疑我是潜伏特务,我实在是冤枉透了,有口难辩.带着这个包袱一路坎坎柯柯,直到右派改正,离休出国探亲,成为统战对象,才松了一口气,结果人老了,残年了。
镇压反革命期间,我有机会看处决人犯,那天半阴天,老爷庙前召开审判并处决人犯大会,当地县政府当场判处十几个犯人,其中死刑立即执行者三个,刑场就在会场东南方一片沼泽地,我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跟在后面,只听一个身材魁梧犯人大喊着:我值了,当过团长娶过三房媳妇。说话间,已经到了执行地点,一个持枪战士,一脚下去那人趴在地上,他又挣扎着爬起来,大叫:国民党万岁。喊声未落枪声响了,脑袋开了花,花红脑浆溅开,一股腥臭铺面而来,我捂着鼻子,冲出人群,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从此我再没有勇气看那种残忍的场面。当时一种思绪萦回脑际,革命是为了什么,就是革人的命,一个政权被推翻了,杀那么多人干什么,为首的,有人命的杀掉就算了,在旧政权做过事的人,是无辜的,每个人都要吃饭,要维持基本生活,他们必须去工作,养家糊口,凡在旧政权服过务的人,都要带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再加上他们的亲戚朋友,几乎人人有问题了。后来我稍稍看出点子门道.原来是为阶级斗争是个纲,埋下伏笔,运动运动一运就动,阶级敌人自然不敢乱说乱动,‘那一小撮呢’‘那一大把呢’不止吧,恐怕是一大片呢.运动一来,人人自危,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所以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能不灵吗。地、富、反、坏、右、贪、退、流、盗、走(走资派)那么多阶级敌人,不搞阶级斗争行吗,没有功夫发展生产.三忠于四无限,天天读是主旋律,工作,种田和学习只能是变奏了。非但如此,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革命就是为了搞阶级斗争吗.想想越来越糊涂了。糊涂一点好,郑板桥早就悟出:难得糊涂了。
不知怎的,摆脱囹圄后,特别喜欢小鸟;看着它们自由地翱翔,枝头上下,鸣声唧唧,我幻想成为一只鸟.太天真了,天上还有老鹰呢.
幻想归幻想,现实如此,一个青年人还得向前看,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追求进步,我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一天政治部来通知,明天到宣教科报道,心中揣摩该不是升迁吧,一夜没好好睡,转天一早就赶去报到,推门一看还有比我早的,高太中,陈文余,坐在长条桌的后面,议论着什么,都是熟人,你看我,我看你,我立刻感到三个人好像都是宂员,是不祥之兆,正在狐疑,岳科长进来了,和善地通知我们,到军干校进修,迎接全军向文化进军的高潮,考虑到你们三人文化程度好,都在高中以上,希望大家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
计划赶不上变化.三个同龄人在东去的列车上,谈笑风生,时而和着喇叭哼唱:你听奔跑的火车,轰隆隆地响,轰隆隆地响.千里万里的庄稼一片金黄,马达的声音,震天动地,劳动的歌声生产忙,生产忙.时而欢声笑语,一声长笛,到站了,老地方不由想起被关押的日子,我珍惜重新得到的自由,决心努力学习,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教师.
军干校坐落在军区大楼不远的地方,旧式营房,通铺上下两层,我们仍是部队编制,每班十个人,我当副班长,邵穆林是班长,他是步兵二十一师文工团抽调的,班里成员高太中、陈文余是老熟人,还有新参军的马致远和小梁都是天津老乡,觉得格外亲切,且不说.单说陆陆续续报到学员,大都是各文艺团体抽调而来。自由散漫的文艺兵,本来就不好管理,再加上都不愿意当文化教员,更不愿意离开文艺团体。几乎个个闹情绪,更有甚者打报告申请复原,不巧不成书,暂停业务培训,掀起清查反革命运动新高潮,乌兰夫主席作形势报告,第一次目睹领袖的风采,他高大魁梧,酷似毛主席.报告会后运动热闹起来,大组查小组挖,几乎每人都得把自己的经历抖落一遍,文化界成员本来就复杂,运动一来,人人自危,晚上睡觉像烙饼,大通铺吱呀作响。我好像刚睡着,起床号响了,全体集合在操场,教导员姓什么我忘了,特征倒记得很清楚,淳朴的农民形象,但训起话来头头是道,应该是久经锻炼的老手,他开训了,嗓音洪亮:“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竟敢用自杀向党示威,昨天夜里就有人用刮脸刀割手腕,你想死为什么不抹脖子.警告一小撮阶级敌人,不要乱说乱动,只有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才是唯一出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革命军人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扑.也希望有历史问题的人,坦白交代你的反动历史,争取得到党的从宽处理.”
深挖反革命运动搞了一个多月,以重新填写履历表而告终.这场清查反革命运动,搞得人心慌慌,虽然没有查出反革命,但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了心里的阴影.从此,闹情绪的、要复原的、想回原单位的都销声匿迹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真是屡试不爽.怪不得后来发展成纲了.
运动停止后.业务培训开始了.段成樑是主任,方砖脸,白净,说话有点结巴,谈吐不俗,据说是大学毕业,他开始讲课了,是些基本语法知识,和数里常识,毕竟这些久违的书本子又拿在手里了。大家还是煞有介事地认真听讲.基本训练后,进入实质操练:速成识字法,说是一个叫祈建华的军人所发明.课堂示范,就是战场.主讲老师叫宋若萍,段成樑介绍说,宋老师是经军区特别培训的顶尖模范,大家一定要认真领会教学法的精髓.宋老师从后面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大伙大吃一惊,这么漂亮的名字,怎么是个男的,貌不扬不说,又瘦又小,下眼皮还有一巴黎眼,唯一的特点是嘴唇很薄,几乎看不到。他开场白第一句话:“我没把大家吓着了吧!”下面鸦雀无声,这声音将大家镇住了,清脆,悦耳,钻进你的心里,反正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他接着讲解:“祈建华识字法的精髓,就是思想高度集中,把字当作敌人,老师就是指挥官,学生是战士,字就是敌人,一仗下来,必须全歼敌人.接下来宋若萍老师开始示范课,很快教会注音字母歌,然后教拼法.最后段主任命令我们说:“不许走样,必须亦步亦趋,比如 ba 八就拼成八,等而下之.”实习开始了,我所在的班有一个辅导员,他叫李谟,后来成为我的好朋友之一,这是后话.两个半月的军干校学了个所谓速成识字法,不少人不太认同,我也是其中之一,还被戴个不接受新鲜事物的帽子.接下来是分配,我和高太中分在一起,军区速成文化学校,坐落在军区司令部西边的军营.
学员陆陆续续报道,分班后我负责中级班,还有一个助手,是原来的女教师,叫刘桂香,长我五岁,本地人,中级师范毕业,备课时常以大姐口吻帮我,表示她是内行,我很反感,上了几节课后,他一反常态地谦虚起来,说什么要向我学习,特别是生活上倍加关心,我这才注意到她对我有好感,我也注意到她,个子不高,长方脸,鼻子尖尖的,虽然有几点浅浅的雀斑,看上去很舒服,特别是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眼睛显得特别有神.我当时二十一岁,她虽然比我大五岁,我感觉她不像大姐,更像母亲,对他很依恋.后来他察觉到,我并不是真的爱她,一个中午她端来两份饭菜,放在写字台上,无精打采地说:“小林,我们这种状态长期下去,你觉得怎样,别人看着,咱俩的关系暧昧,可是我感觉你把我当大姐,甚至是...... ” 他没说下去。我接茬说:“你真的像大姐,我很喜欢你,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对我照顾关怀备至,你为什么那样说?......”。她眼圈红了,我不知所措,想给她擦眼泪,他用胳膊推开,说:“我不怪你,是我一厢情愿,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打那以后,我俩的关系渐渐淡了.没过多久我调到一个新班,她也调走了.后想起来那段经历,还挺那个的。
不许恋爱
新班级成员大部分是部队文艺团体和机关抽调来进修的。女兵身材都标致,有一个女孩子,姓乔我不便写她的真名,(她应该还健在)看到她心为之一动,圆脸,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眉弯弯总带着笑,左面嘴角下有一个针鼻儿大的小酒窝,能歌善舞,对老师那股殷勤劲,我以为是对我的好感,弄得我心慌意乱,像掉了魂,他那粉白小脸從脖颈一直白下去.她来自步兵二十一师文工团.一来二去,支部委员张工代表班委会找我谈话,她告诉我,很多同志对我有意见,说我对某些同学关心过度,忽略了学习有困难的学员.我听后,觉得不是滋味,假装着急,火冒三丈地说:“我对每个同学一视同仁,绝没有偏袒,”张工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同学们普遍的反映,”我感到事态严重,硬碰硬不行,便说:“我以后会多加注意,多照顾学习有困难的学员,”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学校扩大规模,军区决定将校址迁往包头,新址坐落在城区东面的军营,校内规模很大,校园内杂草丛生,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清理宿舍,拔除杂草,草堆下面硬盖昆虫癞蛤蟆到处爬,这并不可怕,有一次我光着膀子刚抱起一团草,只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从胸前滑落,一条蛇翘起头爬走了,我倒退几步,差一点摔倒,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掉了魂.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做恶梦,被蛇吓醒,总觉得蛇要钻进我的嘴里.我厌恶蛇,怕蛇,我的属相偏偏是蛇,我为什么属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甚至有时连自己都讨厌.怕蛇一直怕到七十多岁,才了了.
某天又给我班配备一个新教员,他姓赖, 刚从朝鲜战场退下来,高中程度,由于满嘴广东腔根本不能讲课,安排当我的助手,我觉得他也对小乔眉来眼去,但是她并不买账,乔虽然不声不响,眉宇之间传达的意思,使我萌动的心更加不平静,一天课后太阳西下时,我大着胆子在女生宿舍附近徘徊,乔端着脸盆出来,我立即凑上去,他使眼神,意思是不要出声,到操场旁的大树下等她.
月光下,仍可感到他的粉颈紧连着突起的胸脯在跳动,她慢慢地诉说“师直机关的老干部追我很紧,我不愿意,组织出面做我的工作,叫我考虑政治前途,我没有了退路,只好答应,还有半年我满十八岁,就得和他结婚;也是该着,他因为贪污停职反省,我提出解除婚约...... ” 我立马打断她:“你们只是订婚,又没登记,根本没有法律效率,解除什么婚约,你有权利追求自由.”她接过话茬:“你是排级干部,能结婚吗,”
“现在当然不能结婚,但是我爱你,你也爱我,这是最重要的,我们的年龄还小,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说呢?”我两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班长其木格(蒙族战士)匆匆出来,站在我们中间,阴森森的面孔,略带不满地冲乔说:“马上就熄灯了,赶快回宿舍,”
我撒谎说:“我和她谈谈这次的作文不行吗?”“随便”其木格没好气的甩出一句走了。
两天后,我被叫到政工科。政工主任谢铁莲铁青着脸:“你是怎么搞的,自己的出身且不说,你父亲逃亡台湾,你应该好好表现,争取进步,现在又出现作风问题......”没等他说完,我便接过话茬:“什么叫作风问题,我二十二岁了,交女朋友,谈恋爱有什么不对吗?”
“你没资格谈恋爱,一个正排级文化教员,是不能结婚的.”
“我并没要求结婚,交朋友总可以吧,”
“谈恋爱也不行!,这是纪律.”
“如果这样我无话可说.”说完抬腿就走,谢铁莲一拍桌子:“你是什么态度,停职,回去写检查,深挖你的资产阶级腐化堕落思想,等候组织处理.”
回到宿舍整理书籍文具,乔推门近来,说:“组织找我谈话,並警告我,如果再和你来往,要考虑团员问题.”说着好像掉了一滴眼泪,我知道全完了,只好叫她把作业取走.
大会批小会谈,检查写了好几遍,也过不了关,最后全校大会声讨,
什么混进革命队伍的坏人,阶级异己份子等大帽子满天飞,这些我都不介意,自己最清楚,一个学生,就像一张白纸,随他说唄.突然一个声音:“ ..........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立即站起来:“别说脏话,不要进行人身攻击!”顿时会场哗然,这里毕竟是学校,在台上就坐的关校长立即走到台前,才平息了这场突发的风波.批判会继续进行算是和风细雨了.最后结论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调换班级继续担任教师.我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是处理结果比我估计的轻多了,也只好吞下这口气。
慈母来军营
下午课后,我和高太中在操场拔双杠,突然一个声音:林大鹏你看谁来啦!
我猛一回头,王涛陪着妈妈向我走来,妈妈好像从天上掉下来,我三步并作两步,闯到妈妈面前,三年没见到妈妈,她已经老太龙钟,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妈妈仅仅四十八岁,比我才大二十五岁,我离开妈妈时,她还是满头黑发,隐隐约约看到眼角的鱼尾纹,我忍不住跪在妈妈膝下哭了,妈妈也哭了,王涛、高太中也哭了,妈妈见我伤心的样子,便打岔说:“快起来,别像个孩子,叫同志们笑话,”我这才站起来说:“我差点没认出你,见到您,我高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快让老太太到宿舍休息吧。”王涛和我这才搀扶着老人进了宿舍.王涛说:“我去食堂打饭,大伙也散了吧,好叫他们母子二人说说悄悄话.”这时屋里就剩我和妈妈了.妈妈向我介绍了我离家后的变化.
原来从四九年七月半,探亲分别到现在虽然仅仅两年多,人和事的变迁互相都很惊诧.妈妈说:“你走后,叔叔无故被捕,人家说他要报复,判刑三年,谁都知道叔叔是热心肠,有口无心,他什么事都没做过,仅仅是饭店一个挂名监理,有口难辩啊,二楼的两间大房子,也不让住了,一家人只好挤在原来存煤的小屋里,奶奶想你爸爸,经常暗自流泪,比以前瘦多了,奶奶六十多岁,婶婶经常住娘家,把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丢给我,有一次小平子的妈到察哈尔路来了一趟,把死了的小婆子撂下的女儿大鈞丢给我,自己带着大平逃走了,据说是偷渡到了香港.大鈞还小才八九岁,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没有壮劳力,没有任何进项,全靠我拖着两只小脚,刨种景老二的几亩稻田,勉强维持生计.”正说着王涛端来饭菜,看到我们母子眼里噙着泪水,安慰几句走了,我劝妈妈先吃饭,别说那些烦心的事了。妈妈说:“看到你就放心了,为什么好几个月没来信,就是那些日子,我吃不下,睡不着,一下子就老了。”等我把无故被拘留审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她提着的心才放下.
晚上妈妈被安置在家属招待所,我回到宿舍,说什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描摹着妈妈操劳疲惫的身影.妈妈在万全道察哈尔路十字路口张望,看到骑马巡逻的军人,在后面追着看,那不是我儿吗,揉揉眼睛看着远去的骑马人,心想我儿我儿生病了吗,是不是受伤了;莫不是牺牲了;为什么不来信呢,后来好像睡着了,看到妈妈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又黑又亮,突然就变白了.
转天课后,在家属队看到妈妈帮人带孩子,我把妈妈拽到一旁:“您怎么干这个呢,在这里轻松几天吧,”
“我不累,在这里没事闲待着,一天也看不到你,更难受,还不如看个小孩心里净板,”
晚饭后妈妈在操场悄悄地诉说痛苦的经历。“受苦受累我不怕,就怕派出所经常来找麻烦,人家不知道我和你爸爸的关系并不好,十几年间仅仅见过他一面,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交代什么,提起这些事我心里就难过,他们见我伤心地痛哭,以后就很少叫我去派出所,也许是经过调查我说的都是实情.”
“家里生活状况越来越糟,你三姑委屈嫁人了。”说到这里妈妈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大荣也结婚了。”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妹妹还不满十八,学也没上完,怎么就......”
“没有办法呀,总得活下去吗,再说,你参军后,大荣不得不去上班,养家糊口,有什么办法呢“三姑心气很高,过去习惯被人称作姑奶奶,本来希望嫁个像样的人家,可是转眼间,家道衰败,繁华不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谁也没经过,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怎样.还算好,后来你邮来军属证明,街道上和派出所的态度也变了,后来按月发放军属救济金,还派我担任街道代表,日子好过多了.”
妈妈每天给一个军人家属看小孩,我也每天业余时间去陪妈妈;周日就陪她到包头市区走走,花掉仅有的津贴吃了一次包头的全聚德,和妈妈照了相,那张照片我经常带在身边,后来在一次火灾中失落了.时间很快转眼一个月的探亲假快到了,到期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必须离队,妈妈愿意留下来,在家属队看小孩,我心里非常不自在,怎么能叫年近半百的母亲做这种事,(其实现在看来真的没什么,劳动吃饭吗;但在当时我的等级观念,封建意识作怪,没同意老人留下来,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跟妈妈说:“奶奶六十多岁,大钧才十岁,还有婶婶和她的两个孩子,您不在家他们怎么过呢.”妈妈答应暂时回家,并说再来看我.
我送妈妈到包头火车站,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同志,她答应一路照顾好妈妈,我还是不放心,因为那个家属舍不得离开丈夫,独自孤零零地走人,哭成了泪人,妈妈和我还得安慰她.汽笛响了几声,出了几声长气,几声短气,像是也感受到离别的痛苦.不得不徐徐挪动了,我拉着妈妈从窗口伸出的手,随着火车沉重地脚步踉踉跄跄地奔跑,妈妈看我痛苦地样子,强忍住不哭,还努力地现出笑容,我也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火车绝决地长啸一声,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放开手,任它去了,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站上的工作人员,看我伤心的样子,只好安慰我说:哭有什么用.我勉强止住了哭声,抽泣着掏出手帕揩去泪水,才发现自己穿着军装,不该失态,久久地徘徊在站台上,事情远去了,六十年了,心里还在痛,今天不能再写下去了。
第一回喝醉
那年协理员结婚,我和王涛协办,忙上忙下总算圆满礼成,协理员很感激我们俩,把我和王涛请到新房,一瓶竹叶青,一瓶红玫瑰,年轻好逞能,喝得烂醉如泥,什么时候怎么回到宿舍,我完全不记得,那一夜迷迷糊糊,总觉得头朝下,昏天地黑,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根本不知道怎么掉在床下,好在裹着被子,也没觉得怎样.这次的教训保了我一辈子,八十多岁了再也没喝醉过.看看表已是九点,幸好是周末,胡乱吃些就上街了.同行七八个人,他们是:我的同行,高太中、宿聚德、程万寿和我,另几个人的名字已无记忆。一行人说说笑笑,不觉来到转龙站,这是包头城东唯一的好去处,实在太熟习了,都觉得很无聊,进城除去吃饭也没个好玩的地方,便信马由缰,向黄河荡去.
河套的黄河,河面不宽,水流湍急,从高原上冲击来的黄汤,滚滚而下,苇席搭成的酒肆,在堤岸上被风吹得歪歪斜斜,酒幌子飘上飘下别具风情,河滩靠水边的地方,稀稀疏疏插着一些柳木棍子,上面拴着不粗不细的麻绳,我们这些呆子谁都搞不懂是些什么玩意儿;只见酒肆掌勺的跑下河滩,抓起栓在柳木棍子上的绳子,一把一把绕起来,粗绳上还系着一条条细绳,细绳上都系着鱼钩;突然一个很大的浪花,金花花的大鲤鱼翻滚着被拖出水面,我们齐声叫,不,其实是狂吼.大家不约而同地问掌柜的:“卖吗!”
“当然,要几条?红烧,还是糖醋?”
“各一条好了! ”虽然七嘴八舌,大家的口味却很一致。我接着说:“我们游完泳上来就吃,快一点.”
“好嘞”掌柜答应着就动起手来。
我们脱光衣服,下饺子似的跳进黄河,大伙清一色狗刨,在水里撒几个欢儿,就爬上来,初夏的天气,水依旧带着西北的寒气,难以忍受。小风一溜,不免上牙碰下牙,大家互相看看都笑了,个个都变成了泥猴。俗话说跳进黄河洗不清,我们照实领略到了.骄阳晒着,全身干透了,用手抚摸身体时,往下掉面儿;指甲一划,一道白痕。
鱼香渺渺,大家围坐在露天桌旁。一瓶本地老白干,搪瓷缸子飞传,酒香鱼鲜.是这辈子最惬意的野餐了.已而,杯盘狼藉,白云苍狗,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完全暴露,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嚎叫,唱歌走调,开洼野地,尽情发泄,反正没人买票观看.只有我最清醒,因为昨天的烂醉,传到我手闻一下,也没人注意这些,就混过了。太阳偏西,醉人相扶着回营去了。
一桩糗事终生难忘
和往常一样,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乏善可陈.有一件糗事还记忆犹新.一天我正在上数学课,分数四则题讲了一半,忽然内急,小腹下坠,上厕所都有点来不及了,关校长,段成樑主任等七八位坐在后排,听我讲课,我咬紧牙关,努力提肛,终于熬到下课,跑向厕所的路上,一肚子存货,一发不可收拾,隔着内裤,顺着大腿内侧留下来,灌满了鞋壳泐,这一场景,每个人都看出来了,铃响前的一两分钟,我的声音发抖,脸也绿了,在我冲向厕所时,领导都跟了过来,我的丑态,窘相叫我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围着的人们看到都捂着鼻子,我实在忍不住哭了.班部主任说:“快去洗一洗,换换衣服,到卫生所检查检查,”其实我也只是后不住,为掩饰糗事,谎说着凉泄肚掩人耳目而已。没多久学校升格,全称为:人民解放军第五十二速成中学,学校相继补充了一批教员,都是大专以上学历,我们这些老文化教员的命运与浮沉,谁都猜不透。
学院进修
我进到教务处大办公室里时的阵势:段成樑主任靠在写字台后面的高背椅上,李政委窝在右手边的沙发上,关校长端坐在椅子上,段主任习惯地挤一挤眼,有点结巴地说:“大鹏同志请坐,”这是官话,什么都说明不了.我扫了一眼窝在右手边沙发上的李政委,和端坐在椅子上的关校长,都似笑不笑地打手势示意我坐下.我心中打鼓,吉凶莫辨,又有哒哒敲门声。“请进!”李谟、王涛、高太中相继近来,段主任说:“人都来了,请关校长宣布好消息,”我们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利多弊少,我的心也随之放下了.
关校长笑容可掬道:“我们正为大家的去留伤脑筋,天从人愿,上级来通知,要各校选派有培养前途的教师,去培训,你们几位都是大学一二年级肄业,条件好,党委决定,保送你们到华北军区师范学院进修,这是难得的机会,大家表个态.”
“没意见,服从组织分配.”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其实大家早就有这种想法,就顺水推舟了.
师范坐落在河北省会保定北关外.下了火车早有人等候接站,出了站
车子驶入一条非常宽大的柏油路,好像直通罗马了;越走越窄,到了城关简直成了小胡同。早些年我们居住天津市,爸爸常说去保定开会,在我的想象里省城应该是豪华大都市,谁知有名无实,仅仅是一座古城罢了.
接着就是到教务处注册,我想学文学和历史,说是满员了,物理、化学、数学系可以任选一门.于是李谟、高太中和我都注册了物理系,王涛愿意攻化学。我们班学生来自各个部队各机关,空军、步兵、骑兵、坦克兵,五花八门,我们三人外,记得起名字的是:边可贞、陆文树、莫绍凡、常若凡、高耀春、李尧煌、罗扶周、王守娴、王以鹏马辉义、刘君、张晉、李某某等四十人。
我们主讲老师叫候伯岳,教育学主讲不是军人,某师大聘请的客座讲师,他完全是照本宣科,但是我们必须认真听讲,这是军人的纪律,课后只好自己去找参考书,这样一来反而对教育学产生了兴趣,读了《凯洛夫》《别林斯基》等,从而也迷上俄国文学作品。有一次课上讨论,“人是可以通过教育改造好的”主题,我原以为人是天生的,性格很难改变,但观点是可以改变的,有人说蒋介石不可以改造,我引了捷克大教育家夸美纽斯的话:世界上没有那种弄脏了的镜子,无论如何,任便什么都不能接受映像,如果有,就洗净它,擦干它;世界上没有那种粗糙的黑板,无论如何任便什么,都不能在上面书写,如果有,就刨平它,磨光它。其实性格和观点又纠结在一起,观点虽然可以改变,但是性格要坚持己见,就难办了.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其中的奥妙.就我自己而言,对事物的基本看法是根深蒂固的,急脾气的性格也丝毫没有变,认准了的事,一条道跑到黑,所以一生坎坷奈何奈何.八十几岁的年纪了,才知道一点,原来自己的坚持丝毫不起作用,什么都改变不了,地球一天一天变暖,气候一天一天变坏,人变得六亲不认,钱比他爹亲,道德算什么,损人算什么,只要他自己合适,就得了.怪不得有人预言世界末日来临,这世道也该到末日了.说说就得了,别往心里去,不要改变自己,活出自我好了.
说话间半年过去了,学习轻松,成绩斐然,我担任学习组长,负责帮助成绩差的同学,一切就绪了.这期间的几件事是忘不了的.
先说她吧,玛露霞是大家对她的爱称,还得从每周末到城里看电影说起.苏联电影《青年突击队》,女主角,技工学校校花,实习时表现非凡,人漂亮,是青年学子追求的共同目标,电影散场后,人们的目光集中到王某某(她应该还健在,不便直呼其名)身上,她真的像,还以为玛露霞从电影里出来了,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玛露霞!”说也奇怪,王某自己觉得就是玛露霞.以后的日子,不少人开始动作了,但是她并不当回事,一天她在讲台前指挥唱歌,他的眼神与我相对,见我也痴痴地看着她,她的脸闪过一丝红云,我的脸也觉得发烫,正是心中敲战鼓,脸上火烧山,我警告自己,依然小小排级干部根本没资格,如果再染这一水,还会旧戏重演,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学校里,不是自取其辱吗,一年前的惨状让我不寒而栗,我只好低头.但是我并不死心,每次跳舞我总是等着,抓住可能的时机,邀她跳一曲,依然脸红心跳,几次鼓足勇气向她表白,可是终究没开口,曾为她写了一首新诗,总也找不到机会递给她.不久她和陆文澍走在一起,我才发觉陆文澍和我的相貌、神态、仪表都非常像,我的心一下子掉了,魂儿也丢了,原来她喜欢的就是我这种类型.这才反省自己,正月十五拜年,晚了半个月,后悔莫及.这时我记起了潘长江和黄晓娟的小品,我整个一个潘长江饰演的亮子,就是不敢向倾心的人坦率地表白,世界上真有我这样又傻又笨的人.我笑自己,现在说说,回味而已。
后排左一是我,前排中陆文澍
陆文澍和王某某正在热恋,熄灯号响了,陆文澍还没回来,女生班也在倾巢出动寻找玛露霞,我们班这一下炸开锅了,班上的绞屎棍们疯了一样,喊着:“出事了!出事了!”我心想,不就是吃天鹅肉没摸着吗,高耀春喊得最凶,看那阵势,非把好事搅黄了不可,系里指导员出来了,他说:“按说学习期间不可以谈恋爱,年轻人吗,交交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他们听到熄灯号以后,会回来的。”正说着,两人姗姗地回来了.这时都没话可说了.一夜无话,转天传来好消息:排以上干部可以交异性朋友,升到连级时便可以申请结婚.从此陆文澍和玛露霞就光明正大地谈起了恋爱,大家也不必偷偷摸摸搞对象了,可是我失去了天赐良机,害得我直到二十八岁才结婚,先不说这事.
第一次探亲
一九五三年春节,放寒假两星期,凡是自从参军没探过亲的,都可以请假回家,一律免票.这次回家,让我打开了眼界,心随着火车离家越来越近了,探亲的男男女女,热情奔放地唱起了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天空是蓝的,鸟是自由的,人是驯服的,一片大好形势,指引着人们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离开家仅仅几年,虽然天津东站还是老样子,街道也依旧只是不少街名新命了名,法国桥變解放桥,原来的旭街北段称胜利路,南段称解放路,等等.三步并作两步,登上老试有轨电车,晃晃悠悠,叮叮当当,穿过解放桥,经过登赢楼,拐上和平路,过劝业场,四面钟,中原公司的弹洞不见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斜对面,中正书局的废墟,变成了胜利公园,我下了电车,沿着多伦道向西,熟悉的照相馆,裁缝店,香山理发店,河北路口的烧烤橱窗突出出来,散发着引人馋虫的香气,这里留下过我和她的足迹,旧事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人有隔世的感觉,顾不得这些了,还有一百米左右就到家了.家里变成什么样子,最疼我的奶奶还好吗,妈妈呢,头发更白了,或是突然变黑了,小妹长高了吧,婶婶和她的孩子们都还好吧。大门是敞开的,三步两步窜上二楼,推开妈妈的房门,一个很端庄的中年妇女迎上来:“你找谁?”
“我...... ” 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正在不知所措,右手边的门开了,我立即认出:“妈妈!”“大鹏!你从天上掉下来啦.”
“我请假回来探亲,要住一个星期呢.”我搂着妈的肩膀,看着她苍颜白发,忍不住哭了.妈妈把我拽到那间小屋里,告诉我:“叔叔怕交不起房钱,就把那两间大房子交出去啦,我住这间,是原来放粮食的小屋,你婶一家住原来盛煤的屋子,就这样他还是被抓,进去两年了,前年我去看你,没敢说,(其实说过一次了,想必是忘了)怕你受影响,其实你大叔什么事都没做过,他只是德源饭店的监理,光拿钱,不管事,他就是嘴巴不好,爱胡说八道,可能得罪了人,平白无故判三年徒刑,你婶经常回娘家,我一人照顾你奶奶,还有三个孩子,好在收到你的军人证书后,咱就享受军属待遇了,日子还算过得去.”
奶奶一点也不见老,老人家不爱操心,安详地靠着墙角的被子,凡事有妈妈一人担着,妈妈照顾奶奶非常贴心.她听着妈妈的诉说,心里不免想起坐牢的儿子,和逃亡在外毫无音讯的大儿子_我的父亲,用手帕不住地擦眼睛,我知道说安慰的话,根本没有用,便爬到炕上依偎着奶奶,奶奶拍拍我:“别走啦!行吗,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真难为你妈了.”
陪着奶奶和妈妈,不觉假期已满,那次心酸的探亲,好多事情情何以堪,一笔带过吧,为什么还要戳心上的伤疤呢.只好匆匆上路回军营去了. 又是一个春天,学校大礼堂竣工了,校园一片新气象,为迎接全国慰问解放军代表团的到来,各系各个专业都忙着排节目,史某某是我们节目的导演,并担任伴奏,我舞弄着指挥棒,充指挥,纯属鸭子上架.慰问团发放的慰问品无非是慰问袋,毛巾等,最值得纪念的是搪瓷缸,上面印着:‘全国慰问解放军代表团赠’大红字非常醒目;但最珍贵的还是全国解放纪念章了,至今我还保存着,有时就拿出来看看,回味那段历史,就像昨天,想想八十五岁的老人了,还享受着离休殊荣,能不心酸吗.那一年事情不少,朝鲜战争停火,没牺牲的儿女总算凯旋了;只想没事了,不成想又出了高饶反党集团,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高岗已然是国家副主席,怎么反起党来,小民更糊涂了.糊涂归糊涂,日子还得过;不知不觉又想到一些人:张国焘就别提了,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也曾是党的实际领导人)王明、博古、张闻天、刘少奇、都有路线问题,也就是说,只有毛泽东一人正确,他又被邓小平三七开了,他的阶级斗争纲,不止三七吧.算了,不明白的事多了,还是回到学习上来吧,课程接近尾声,面临考试,还要参加八一运动会,这一年我还不满二十四岁,力量冲上脑门,练跳高,长跑三铁,什么都想试试,我虽然有爆发力,但是身量较小,跳高高度上不去,竞赛速度也不行,体育老师说我适合练器械操,于是我改练单双杠,因为我平时总爱拔双杠,臂力不错,很快就进入状态,同时练的几个人,很快被淘汰,最后只剩我和王以鹏,我叫林大鹏,老师说:这二鹏有前途,我两越练越起劲,挺起,叠起,拉起,倒立,大绕环,最难的绕杠下一一掌握了.八一运动会前一天,加班训练,由于过度疲劳,下杠时挫了手腕,又红又肿,前功尽弃,比赛泡汤了.手腕痛的火烧火燎,但是看着玛露霞光着大腿,跑百米的样子,疼痛缓解了,有些事说不清.人家已经有了归属,我自作多情了.
像是相亲
毕业考试得了满分,我给大中哥的信是这样写的:两年的大专课程没上够,就毕业了,我的成绩平时很好,发榜那天我还是很紧张,为了面子,生怕排名拉后,心里打着鼓,从后向前找,我的名字在前面,我得到那个最荣耀的五分.(在当时考试成绩采用前苏联的五级制).现在看来,正是少年无知,既轻且狂。
等待分配期间,有几件事记得很清楚:一天同班好友李谟约我到他伯父家玩,伯父是河北农学院教授,住在校内教师宿舍,学校古朴典雅这是我没想到的,据说河北农学院是北洋军阀曹锟旧园林的一半,另一半建成保定人民公园,怪不得现在的人都拼命抓权,有了权名和利就双收了,忘了是那位高人说的,乾隆帝江南私访,问江边修行了一辈子的老和尚:每天有多少船从这里经过;老和尚回答说,我只看到两条.乾隆又问:那两条?和尚说:一条名,一条利.蝇营狗苟都是为了名和利.我倒觉得其实只有一条船,从正面看是名,反面看就是利,记得司马光说过,彼汲汲于名,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现在可好,名这块布被风吹走,就剩利了,说白了吧,就是钱,有名更好,名正言顺地拿钱,没名也没关系,条条道路都能捞到钱,不是有句俗话,有钱的网吧大三辈吗,又说跑题了.
李谟的两个堂妹陪同我们闲说话,几根木棍搭成的丝瓜架,歪歪斜斜地吊着几条细丝瓜,我无意中瞄了一下耷拉下来的两条细丝瓜,差点儿笑出来,又憋了回去,因为太像他的两位侄女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叫我来相亲的.(左起是他的两个堂妹,李谟右边是我)
莲池书院
说远了,等待分配期间,经常到市区的莲池书院去,据百度网站介绍,莲池书院因莲花池得名,古莲池为元代汝南王张柔初建于1227-1234,后因地震而严重损毁,直到明后期,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整修扩建.从那以后,莲花池成为当时达官贵人云集的场所.到了清代,才修建出莲池书院的初貌,当时书院人才济济,扬名天下.尔后又被修建成为皇帝行宫,至此达到极盛.莲池书院中山水楼台参差错落,形成了著名的“莲池十二景”.园内琼楼与阁上的奇花珍卉雕刻陪衬着画舫楼船,芙蕖香荷,尽托于山山水水之间,俨然一幅写意的中国山水画,因此书院博得了“城市蓬莱”的美称。其中以传说中老木匠以“莲叶托桃”揭露慈禧卖国丑行的传说最为人熟知.在20世纪初,英法德意四国侵略军侵入保定,将当时造价千万的古园中的珍贵文物抢劫一空.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它才在人民政府的修缮后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这里虽小巧,又不失典雅,每次到这里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几百年过去了,有多少人到过这里,我们来了,又去了,写到这里,回忆六十年前的我,一个毛头小子,今天已是老态龙钟子孙满堂了,这几十年里又有多少人到过那里呢,他们干了什么,说过什么,莲池书院你都记下了吗,我老了,你永远年轻,你还要接待来者,见证历史,你从不做任何评价,你包容万象,你没有喜怒哀乐,不知什么是闲愁,小子要拿你作榜样了.
那时我初学跳舞,瘾头大,其实是天性,异性的吸引.怪不得有人说世界上就是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天造就.莲池书院附近有个免费露天舞场,周末挤满了人,这可能就是几十年后,现在的街头巷尾舞民们的先声了.
沧州
好景不长,分配名单公布了,第五十二速成中学,同来的几个人,说好一同回原单位,结果王涛一人如愿,我,李谟高太中三人,支援新建校,到第五十三速成中学教书.对我们来说就是发配沧州,新学校坐落在沧州正东方向,津浦铁路东面,东圈营房,围墙虽已残破但仍在阳光下顽强地站立着,院内稀疏的杂草,我们这群不甘寂寞的文化丘八,来到校外想发现点儿什么,出了围墙,心为之一沉,除了偶尔几丛红柳在风中摆动,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白素素,隐隐约约冒蓝光的,寸草不生的盐碱地,着实令人心寒,只有返回宿舍侃大山了.一道分配来这里的数学组,化学组,历史组加上我们的物们物理组,大概几十人,其中不乏侃爷.有个小伙子,宽鼻梁,阔嘴巴,薄嘴唇成一条缝,有几分英气,李谟送他个绰号—小聊,他是有幸全鬚全尾(音已)从朝鲜战场归来,每天没事就听他神聊,它神秘兮兮地,一手遮着半边嘴,告诉大家:“有个段子我还真不敢说,”最后他还是说了:有一次我们随着增援部队到前沿慰问,半路屡遭敌机轰炸,飞机低空扫射,真好像要抓我的帽子,工兵抢修炸断的铁路,部队战士仰卧着,只能用步枪向俯冲的飞机射击,偶尔也能射中一架,机率太小了,炸断的路刚修好,又被破坏,补给跟不上,前沿的战士急需棉衣和食品,我们最可爱的人,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在严寒中被俘了.
听了这种段子,心里好一阵缓不过劲来,水分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我没去朝鲜,只能以人民日报为准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段日子过得平实单调,备课备课还是备课;好在上课不必维持课堂纪律,学员都是军官,自觉遵守课堂纪律,再说还有党支部做保证,没人敢违反纪律.
周末组织舞会,上街,那时的沧州,依然苍凉,当地人们这样形容她:一条街,一座楼,一个公园一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虽然夸张了,写实一些呢,应该是解放后新建了三大建筑,他们是:百货公司,电影院,人民礼堂。逛上几次后,也就没后劲了。大伙最感兴趣的是石狮子。再就是寻找草料场,林冲发配旧址,和风雪山神庙,当然是无果而终.
教师们基本是来自大城市,耐不住沧州的荒凉,好在我还有几个好友,长居闲聊,除了五十二速中的几个人,另认识一位女士,化学组的孙秀一,五官端正,皮肤白皙,曾是歌手,一年前,和一个营职干部订婚,因为他有病住院,拖着没结婚.她二十六岁了,熟透了的大姑娘,被那么多恶汉围着,李谟、高太中还有我是秀一的座上客,一来二去,大家没话不谈,我感到一丝被嫉妒的醋意,渐渐我们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一次进城,开始成群结伙,最后我两落在后边,她突然扔出一句:“叫姐吧,我比你大一岁呢.”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姐!”我的嘴巴还算甜.接下来长时间地默默走着.
为了一个什么庆祝会,孙秀一独唱,我和老高伴奏,在当时一把二胡加一架小提琴,是不伦不类;我拉提琴是外江派,无师也不通的那种.排练几次也不搭调,最后硬打鸭子上架了.上台我很紧张,秀一鼓励我,大胆地伴奏万一合不上,我就干唱;唱到一半,老高突然停下来,调琴,我也慌了,不知自己拉的是什么,只觉得琴弓子在琴弦上乱打滑,好在秀一有舞台经验,台下报以热烈掌声,清唱谢幕.
期间如果没有她,真不知道怎么熬过那段日子.沧州最有生气的地方就是火车站了。沿着小道向西,不过二里地,就看到沧州车站,连三间红砖房,大约半小时总有一列火车,那大物喘口气,停一下,上下的旅客虽然不多,立刻热闹起来,卖烧鸡的,買花糕馒头的,也有买糖果瓜子的,一声长笛,再喘口大气,吃力地离开了,随着它的远去,站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说宁静其实并不贴切,我感到是空旷,荒凉,因为小站又回到没有边际的盐碱滩,那种强烈地对比,更增添几分失落.心中的那个空洞越来越深了。还是回到现实吧.
我们天津人喜欢冬菜,人们早晨上班前,坐在馄饨铺里,来上一碗馄饨,热腾腾再加芫荽和冬菜,两个油酥烧饼真叫过瘾.馄饨里面也不能说没有馅,但看看面案上那一浅碟子水馅,老掌柜右手拿一根儿筷子蘸一下水馅,往馄饨皮上一抹,左手一卷完事了,包上一天馅也不减少。就这样骨头汤加芫荽,再放些冬菜味道立刻提起来了.
说到冬菜,就不得不说说沧州的特景:深秋的早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头不梳脸不洗,来到堆放白菜的场院,一人一把切菜刀,一块木板,抡起菜刀开剁,白菜帮子,蒜辫子,剁得山响,(洗没洗,我不敢说,因为我没看见)加盐装罐,储存,来年就上市,非常畅销.我妈总会买一罐存着,打开一闻,味道好极了,不亚于臭豆腐,那个年代加一筷子冬菜,几粒干虾皮,外加开水美美地一碗清汤。虽然有点儿牙碜可是味儿浓.到了美国,有时还想着家乡那一口儿.买来一尝不是原味了。百思不得其解,才想起前面描述的那一幕,时代进步,讲究卫生,机械化制造,原味没了.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早已盼望的评定军衔,来临了,其实前一年已经评完,现在只是发布,我不可能低于少尉,因为刚入伍就是正排级,心想在部队六七年,升中尉不算奢望吧,考虑到个人出身,又有海外关系;又想党的政策,有成分论,不惟成分论,论资排辈也该是两个豆.结果呢,还是少尉,于心有戚戚焉,看看周围大略如彼,气就从后面出了.
第一次少尉津贴,是双月,两个六十六圆,日子顿时富裕起来,因而也不得不接受小少尉的军衔了.
剿匪做下的腰痛和寒腿毛病,经常发作,学校卫生所无能为力,只好转院治疗.半年来常到天津二五四陆军医院看病,他们也没有高招,说是物理治疗,其实就是烤电,红线黄线都用过,当时舒服一些,过后该怎么痛还怎么痛,但是藉看病机会,回家的次数多起来,顺便把工资稍回家,看着奶奶和妈妈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得到很大补偿.这件事在我心里折腾很久了,家里六七口人生活,靠我的二十几圆微薄津贴,根本没法维持,出阁的妹妹大荣,在天津印染厂做工,每月给娘家贴补十五圆,真难为她了.眼下我把薪金带回家,终于能挑起家庭的生活担子,得到一丝安慰,也去掉了心中的一块病.
复原前奏
心病没了,腰痛越来越厉害,左腿总是冒寒气,大夫说:“做组织疗法吧,可能疼一些,但疗效好,”后来才知道,这种疗法就是打胎盘组织浆,在小肚子上注射后,鼓起鸡蛋大的包,疼得直不起腰,好几天才被身体吸收。腰痛也不见好,大夫说:“要坚持几个疗程,才有效果。”我想:经常乘火车来回跑,不是长久之计,大夫同意将组织浆带回沧州.我觉得可行,治疗和工作两不误。谁知道卫生所的护士是二把刀,她用很粗的针头,像纳鞋底一样往里锥.痛得我差点没闭过气去,结果换了大夫来打,才凑合过去,但是打完后,那个鸡蛋大的包十几天还没下去,我不敢再打了,卫生所所长悄悄对我说:“这是一种新东西,有没疗效,还在试验,我看你小伙子,人很实在,才对你说这些,天知地知,希望咱心照不宣.”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实践证明他是对的,从心里感激他.
时间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事件,一九五五年是大变革的一年,朝鲜战争停火,周边无事,庞大的军队编制,已经不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大裁军开始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败局已定,形势急转直下,战争仍需大量兵员,和大批知识分子,仅仅革大,华大,军政大学,和南下工作团,就招收了几万知识分子,当然这些人当中成分复杂,因为需要,权益之计,只好兼收並蓄了.现在大局已定,朝鲜停战,没仗可打,百废待兴,况且部队需要纯洁,时机成熟了,大清理是必然,说是裁军百万,消息传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农村的战士好办,高高兴兴回家种地去了.这些小知识分子就炸锅了.怪话连篇,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卸磨杀驴拉,用着拿来,不用了一脚踢开啦.虽说怪话连篇,说归说,闹归闹,该走人还得走人.
这一次很特别,没有动员大会,个别谈话效果更好,谁都不知道谈话内容,被谈话的人出来后,个个蔫头耷拉脑,脸上挂着无可奈何地苦笑;我的心情没有波动,复原回家,舍我其谁.自己最清楚,表现不好---顶撞上级,家庭出身不好---港台关系,身体不好---病秧子.该很快就轮到我了,找我谈话的是老熟人,教导主任,我说:“主任,甭谈了我回家,没有要求,不用浪费您宝贵时间了.”主任还是叫我坐下:“都像你,这工作就好做了,能不能说说是怎么想通的?”
“这不是小秃的蝨子,明摆着吗!”我没有正面回答。
主任推心置腹地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痛痛快快,今天我找你谈,很快就轮到我,等着瞧吧.”还真叫他说中了,我和他是同一批离开部队的.
动作麻利快,一九五五年五月份,我们这批复原转业人员集中受训地点是独流镇,就是独流老醋的产地,离天津市九十里。训练无非是:保持革命军人好传统,提高革命警惕性,服从当地政府领导和安排,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等等.离开时还有个小插曲,发给安家费三百八十圆人民币,三百存折,八十现金,这在当时是不算小的数目,人人满意,我领到一个大信封,抱在怀里,像得了宝贝,回宿舍打开信封,一个意外大惊喜,八十元现金变成一百六,连数三遍,还是多出八十元。再看发放单据明明写着存折三百,现金八十,天上掉馅饼,哪有不吃的道理;心里又打起鼓来,一定是会计装重了,平白无故少了八十元,小会计吃不了,还得兜着走,不知她急成什么样子了,又一想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的错,而且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管它呢;还是不行,这有点缺德,想起爷爷赶集粜粮食的事:叔叔说过,有一次爷爷赶着马车到集市去粜粮食,为同村远房老人代卖一袋高粱,回来时将自己那一份应得粮款留下,余款就给了老人,老人说:‘不对呀,我的一代粮食怎么卖了几十块钱呢?’爷爷说:‘我的钱留够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了。’其实爷爷心里有数,粜自己粮食时不知是什么人多给了钱,退还给谁无从查对,就给了那位老人.老人虽然不肯收,强不过爷爷的执着,也就收下了.想起爷爷被日军无故杀害多年了,我现在沾这点小便宜,爷爷在地下也不安,就还回去了.小会计接过钱,眼圈都红了,他说:“你若不来,我只好掏腰包了,平白无故少了这么多钱,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谢谢你啦.”当天吃午饭时,广播里表扬了我的名字.
回家
回家了,我万万没想到,孙秀一赶来为我送行,在车上她告诉我,下个月就结婚,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沉痛地说:“身不由己啊!你多保重,”说着他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不要看等我走后再看吧!以后多通信”说完紧紧地攥了一下我的手,转身下车去了,这时火车徐徐开动。我打开小本子,我赞赏过的那张照片出现了,我曾在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看见过,下面写着:如果想我,就看看吧。这帧照片我珍藏很久,可惜在农场劳动改造时,连皮夹子一起被窃.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忘不了她的身影,她坐在一个台阶上,一只手撑着后面的台阶,列宁装,短发,扬起下巴,凝视远方。
乍离开部队,真有点儿留恋,不知道留恋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感到心里空荡荡,六七年的感情,就这么一刀两断了,北站有人接,有到家的感觉.
复员转业接待站,一个五十多岁瘦高个子,语言缓慢面目和善,但是话里带刺,一下就把我们唬住了:“回到家老老实实听从当地政府安排,不要居功骄傲,活着回来就不错,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功劳不是那一个人的.”他慢慢腾腾地解开胸前的纽扣露出几块疤痕接着说:“谁的伤疤比我还多,我不是也得回来,乖乖地听从组织分配.”他的一番话,很管事,不少人的满腹牢骚,只好憋在肚子里了.
分配工作
天津市和平区革命军人轉建委员会,坐落在哈密道,去报道的回乡军人真不少,相继结识了吴白桁,刘群,纪根毅,易正先,叶威,小陶等.
白桁是某文工团下来的,编辑出身,看得出有几分文采,他住陕西路离我家很近,纪根住山西路,等候分配期间,这伙脱了军装的闲人,除了压马路,就是聚在一起神聊.无非是过五关斩六将,没人谈走麦城那一段,看看大伙的级别,就知道都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没处撒.
这段时间,工作机会不少,根据过去职务和要求,白桁分到美术出版社,刘群分到某公司仍是司机,我被分配到铁路中学,我嫌远拒绝了,没多久分配四十三中,我带着介绍信去面谈,接待我的人事主任问我想教什么课程,我表示还担任物理科,他建议我改行,教历史,我当然不同意,物理是轻车熟路,结果谈崩了.回到区里再等,过了一个多月,才来通知,这回是到工厂当车间管理员,我执意去教育系统,负责分配的干部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以后统一分配,再不去,就自谋出路了。”等待分配期间,白桁的美术出版社,需要连环画脚本,他介绍我和纪根毅改编长篇小说‘腹地’为连环画脚本,曾去征求青年作家陈园宁的意见,自那以后连日编写,写完后,纪根自己带着初稿再一次去见陈,然后就自己进行修改,因某种原因,出版社说暂时不用此稿,给了五十元作为补偿,纪根独得,我能说什么呢.
一个月后统一分配,要求去教育系统的十几人,都推给市教育局,我和大家一样,高高兴兴地去了,局小教处长训话:“据统计今年小学招生暴增,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大家暂时统统到小学去,我和另外几人分到南开区,旋即分到东门里小学,担任自然课暂且不提.
肃反-胡风
不久又一件叫我不明白的事,突然发生了.报纸铺天盖地,都是胡风的消息.一夜之间就变成反党集团.真让人糊涂,胡风是文艺界老前辈,老革命,怎么会反党呢,枪杆子攥在党手里,几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反党,可是报纸上说,用笔反党是一大发明。运动热火朝天,人民日报社论来了: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通栏大标题.从中央到地方,各行各业,各系统各单位都掀起肃反高潮.教育系统先务虚,学习文件,谈认识,东门里小学书记挂帅,肃反领导小组成立.
他们是:郭维廷、方吉甫、张家礼、陈忠贤、外加于含芳,他们自称是‘契卡’(前苏联特务组织-肃反委员会-的名称).
教育系统暑假集中搞运动,分片进行,我们学校划归东南角片,地点在草场庵.领导运动的总首领是巩镜霞,和肃反小组.我记得第一次是在一间大教室,坐北朝南,组织者站起来,阴森可怖的语调:“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上厕所要报告;不准交头接耳;有问题的人,向组织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警告隐藏很深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主动向人民低头认罪,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我觉得一身轻,因为部队早有结论;一个大学生,没做过任何事情一九四九年毅然参军历史清白又清楚.我没料到的事,突然发生了:肃反小组成员方吉甫喊着我的名字:“林大鹏有问题,有一次再反胡风座谈会上,林大鹏不发言,在小本子上写过,‘胡风可怜’,我坐在他旁边,是亲眼看到的.”
顿时我成了靶子。劈头盖脸矛头冲我而来:“林大鹏交代和胡风是什么关系”
“林大鹏是胡风分子”
“林大鹏交代你的出身”
“林大鹏,你反动老子为什么不把你带走”
“给你留下什么任务,你要老实交代”
我突然站起来说:“我没问题,部队早有结论,...... ”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你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
口号声铺天盖地响起:打倒林大鹏!林大鹏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林大鹏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心想这是怎么啦,招谁惹谁啦,开始并不以为然,态度傲慢,强调说:“我是退伍军人,凭什么拿我当敌人。”这样一来,更惹得‘群情激愤’了.这时巩镜霞立即站起来:“反革命分子,竟然向广大群众反扑,他是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了.现在肃反小组开碰头会,群众分头准备揭发材料,现在暂时休会.”
下午继续开会时,气氛紧张,地点改为小礼堂,另外其他学校人员来了许多,把我围在中央,他们坐着,我站着。先是喊口号,火药味十足.巩镜霞主持斗争会:“林大鹏你要端正态度,好好交代你反动思想和反动家庭历史,争取宽大处理.”
他们觉得硬的不行,改为攻心;我想也不能硬顶,就把过去的结论历数一遍,结果毫无用处,他们蛮不讲理,劈头盖脸,人身攻击,像暴风雨向我袭来:“林大鹏死猪不怕开水烫,”
“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你反动老子给你布置什么任务,老实交待!”
“揪出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
“打倒林大鹏,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林大鹏是埋在革命队伍中的一颗定时炸弹!”
“林大鹏只有老实交待,才是唯一出路,螳臂当车,将被历史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刚才这一条是于含芳的声音。
我接下去道:“叫我交待什么,真的有案可查,要假的可以.”
又一阵口号过后,巩镜霞说话了:“林大鹏的态度大家都看到了,大家对他的帮助,已经仁至义尽,他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等候组织处理吧,现在休会,”
大会小会几个回合以后,我还是我,但是他们花样百出.其间几个毒招,还真是触及灵魂.晚上不让回家,肃反小组轮番找我攻心,我都不在乎,但是经常很晚才回家,母亲很担心,我只好撒谎说加班,他们发现我怕妈妈担心,便派老教师徐仁佑找我谈,他假惺惺地说:“知道你是孝子,你妈妈真是不容易,你父亲停妻纳妾,还自己独自出逃,叫你潜伏大陆,他怎么和你联络,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保证你一定受到宽大处理,你还年轻,要为自己前途打算;组织完全掌握你的情况,我这样苦口婆心开导你,是为挽救你。如果你还不交代,他们会找你母亲谈,你忍心让你妈妈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你不怕老人为你担心吗,赶快坦白吧,再执迷不悟我也不管了.”我一边听,心里觉得好笑,扑风捉影也得有风和影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使诈有用吗.扔给他两个字:“随便!”
没想到肃反人员趁我不在,到我家逼我母亲做我的工作,他们也没想到,妈妈不慌不忙,取出我以前的军人证明书和复员证,并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一个大学生,什么也没干过,为嘛折磨他,我说呢,大夏天,每天半夜才放他回家.你们想干什么?”那夥人见老人家不吃那一套,临走把我们全家照片,和爸爸的毕业证书等全部拿走,到现在也没还给我们,特别是蒋中正亲笔为爸爸题写的四个大字‘移孝作忠’匾额,再也要不回来了。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以后,我曾找过原来的书记沈秀璞,她说:“最好不要再找麻烦,要也要不回来。”从此也就不了了之.有些事没道理可讲的,人是多么无奈啊!
一计不行又施一计.白天批斗,晚上回家写交待检查;这还不算,每当逮捕人时就让我们站在当场观看,刑警作出姿态扭住‘罪犯’的胳膊,咔的一声戴上手铐,并警告说:“没交待问题的人和一小撮隐藏很深的敌人,看到了吧,再执迷不悟,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就这样足足折腾了四十多天,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对我的结论是:家庭历史反动.这叫什么话.另有几个在解放前工作的教师被送进‘政训队’继续交代所谓问题。另一人某某(记不得名字)因忍受不了折磨投河自尽了.记得高峰老师在反右时说过很经典的一句话:“肃反,人人自危,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那.”
这一年烦心事很多,有两件事值得说一说。
限制自由
复员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游行,不让我参加,说是人数限制,这倒没什么,夜里值班不给我排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摆着对我不信任,我也认了,可是到了九月三十下班后,几个值班的,都是肃反小组成员,缠着我不让回家,分明在监视我.天渐渐黑了,叫我和他们打牌,很晚了还不让我走,我很不高兴,但是我还是不愿说破,便说回去太晚妈妈不放心,执意要回家,他们也只好让我走.骑车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后面有人,猛一回头,果然肃反小组的两个人跟在后面,还假惺惺地说,送送你,反正我们也没事,一直到我家门口,他们警告我:“晚上别出来.”
回到家我告诉妈妈:“他们一直监视我,刚才跟踪到家,我知道自己清白无辜,谁知他们安的什么心.”妈妈说:“别怕,他们再来找你麻烦,我跟他们拚了.”我说:“没用的,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虽然给自己解心宽,但是心里很不安,总是提心吊胆地熬日子,直到节后评薪定级,我的心才算平静一点.打那以后,经常感到心跳,医生说:“你严重心律不齐.”我明白了,自己从小就胆小,长期处在恐嚇惊吓之中,做下了病。后来一有风吹草动,就心跳,更何况整人的运动接连不断,变成了后天性的心脏病。
降级
有道是:屋漏偏遭连阴雨,逆流适逢顶风船.我在军中是正排级,最后军衔定少尉,已经够堵心,可是谁叫自己出身‘不好’呢,也认了,每月拿六十六块人民币,在那时工资不算低了.这次教师的级别四级五十八元五角,三级是六十六圆,我绝不奢望二级的七十八元;三级总该有保障,因为当时有保留工资一说.第一榜公布了:林大鹏四级.出乎我的预料,硬着头皮去问,回答是:军队和地方级别不一样,六十六圆,包括军龄补助六圆.我又提出保留工资,回答是保留工资是对资本家说的.我弄不明白事情到了我这里,就出问题,一园五角钱不多,明明是根我的出身过不去。
在那个年月,我的工资还不算低,又是单身一九五六年夏,组织出面到北京玩,女教师坐火车,几个年轻人精力旺盛,我、小魏、张家礼、刘哲人决定骑自行车,那天早晨四人一行相约出发了,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口气招呼了六十里到了杨村,由于用力过猛,都被汗水湿透了,休息用餐后就又来劲了,这次有了经验,不疾不徐,中等速度来到廊坊,稍事休息,过通县,进东直门,来到事先联系定的一所学校住下,稍事休息,女士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促我们几人去大栅栏吃饭,老家伙中不乏吃货,工会主席徐仁佑,五十多岁的老处女,一级教师,解放前曾给某富翁少爷当家教,吃过见过.她是这家回民馆常客,他介绍的两个菜,使我至今难忘:一个是烧半只,脆香爽口,一个是它似蜜,香甜滑爽而不腻. 第二天我和小魏相约骑车游颐和园,可以说痛快淋漓,直到太阳落山,我俩计划在园内过夜,一天的暑气渐消,我俩在离佛香阁附近的凉亭上歇息片刻,便大声唱起京剧空城计片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突然来了两个人,告诉我们已经静园了,赶快走吧,我说:“天色已晚,在这亭子里不冷也不热,也没有蚊叮虫咬,夜深人静时睡一觉,明天继续游园,还可以省下住店的钱,就让我俩住一宿吧.”那人诡秘地一笑:“也行,但是你们得到办公室登记,我就没责任了.”我们觉得合情合理,就随他去了,到了大门附近,他将我俩领进一间屋,一个民警坐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劈头就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知道静园了吗?”然后一摆手,叫那个值班的走了。我们将上面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没这规矩,赶快走人,再胡搅蛮缠就送派出所."这时我俩才缓过神来,被骗的哭笑不得,自知理亏只好认了。乖乖地出了大门,颐和园门前的广场上到处是人,有的睡在地上,有的坐着聊天,我们两也就找了一块空地歇了.北京,早在四七年跟爸爸来过,(那时称北平),这次无非是逛大街,参观故宫博物院,天坛,雍和宫等古迹.一周时间过得快,骑单车原道而回无容赘叙.
有了工作以后妈妈催促,自己也着急,亲朋好友忙着张罗.男人离不开女人,年青人离不开搞对象.下面的女人们我不能不谈.
小陶是个很秀气的大姑娘,从某文工团退役,这些刚复原的光棍们,像驱不散的苍蝇,叶威捷足先登,不许旁人染指的架势,大伙都靠边了,叶威万万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位刚复员就成了叶威的情敌,一点也不怪,小伙子是个堂堂男子汉,论个头,论长相样样出众,演奏拔扬手风琴,自弹自唱,和小陶堪称绝配,一来二去登记入洞房了.不少人酸溜溜.刘群结婚了,他不上心里去,在这件事上只有我一人没有染指,其实我不是不想,而是自觉差一截,主动跳出圈外,看热闹.成亲那天,我们没有被通知,大家公推我去探听虚实,我没推辞,径直到了长春道的新房,果然结婚了,没亲朋好友,一对新人热情地欢迎我,我知道那是故作姿态,反正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再加上脸皮厚,也没感到怎样,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陕西路白桁家是我们都愿意去的地方,他的老母亲,和蔼可亲,大家都亲热地喊她伯母.一天吴伯母说:“大鹏还耍单儿啦,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您了,我是没头的苍蝇,还瞎撞呢”
“八一小学有个女孩,我算知根知底,我看和你挺般配的,如果你同意,星期天我约她来,你们见见面.”
我答应着:“那太好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在吴伯桁家楼上不大的房间里,等着她的到来,时间过得很慢,终于楼梯响了,吴伯母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了,她穿一件浅色布拉吉,两条短辫子摆了一下,我礼貌地站起来,吴伯母说话了:“这是魏桂荣同志,”指指我“那就是我向你说起过的林大鹏同志.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谈.”说完下楼去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被人介绍相亲,觉得有点不自在,像我这么厚脸皮的人,脸也会发烧,僵持站着呆了一小会,我还是主动开口了:“请坐,我也是小学教师,吴伯母可能介绍过了.”我开始端详她,圆脸,五官端正,脸上细绒毛可见,仍不失为光洁,像没成熟的苹果,说不上来心动,但也说不上不喜欢;她也简单介绍了自己,跟吴伯母说的一样.东拉西扯瞎聊一会儿,她说还有事,就告辞了.我感到我们对互相的印象差不多,不温不火.我送她到楼下,她对吴伯母道了谢,出门去了.吴伯母推我一把,别傻愣着,快送送人家呀.
我紧走几步跟了出去.她回回头,脚步停下来,我说:“送送你,八一礼堂离我家很近.”她欣然接受了,一路上谈得投机,都表示愿意深交,于是我们定了下次的约会日期.几个回合下来,彼此了解深多了,搞对象的细节就免了.他开始考察我的身世.我毫无保留地谈了自己的家庭请况,他表示,出身不能选择,他不介意.但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影子.突然问:“你是党员吗?”
“不是!”
“是团员?”
“也不是,曾经是候补,因为搞对象,取消了候补资格.”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和乔玉秀那段愉快的经历,他表示理解.这时突然天空阴云密布,我们立即离开北安桥旁的木椅,顺鞍山道往回走,到八一礼堂时,雨点密了他说:“到我的宿舍避避雨吧!”
他住在八一幼儿园宿舍,房间不大,一男一女,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其实安然度过了大雨滂沱的黄昏,只不过更亲近了些.穿过走廊在她单位食堂吃了晚餐,雨还在下,是天留人,但我必须回家,妈妈还惦记着我呢.他没婉留,将他的雨衣裤,和高筒雨靴给了我,我也没拒绝.八一礼堂和察哈尔路仅仅两个街口,几分钟就到家了.
妈妈见我穿一身女士雨衣,便说:“哪来的雨衣?”
“还用问吗,是对象的唄,连雨靴都穿来了。脚够大的.”婶婶打趣地说。
我还琢磨刚才分别时的情景,拥抱时的有气无力,似乎传达了某种信号.
又是一个周末,到老地方赴约,半个小时过去了,不见人影,四十分五十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顺着鞍山道往八一礼堂边走边看,远远地两个人对面走来,我加快脚步,是她,还有一人是他妹妹,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事!你自己到吴伯母家就知道了.”
吴伯母和白桁都说:“你跟人家说那些干什么.”
“我就是直肠子,有嘛说嘛,反正瞒也瞒不住”
“你傻呀,将来处出感情再说也不晚呀,干什么都得讲点策略吗.”
伯母语重心长地说.又盯我一句:“你想好,如果对她感兴趣,我再给你们说和说和.”
到这份儿上,我觉得没必要了,谢过吴伯母,翻篇了.
警察老张在东南角站岗,见我路过便说:“我给你说的那个女的,要不要见见面,”
“见吧,现在我单身,”
“来了,北边,白牌,把自行车放我这,上车,就是那个开电车的”
窜上车,往里挤到最前边,只见那位姐姐不断地用脚踩铃铛,后影高大宽猛,粗壮的胳膊,攥着有轨电车摇把的大手,我想象着攥成拳头的样子,一拳就能把我打倒.我没敢看正脸,下一站就下车了.
谢过老张,骑车上班去了.我和老张相识还有一段故事.老张是解放前的警长,人老实,解放后留用,当路警.原来是我家远房亲戚.日军侵占时期,请一奶娘 ,奶一岁小妹,奶娘是本乡本土人,人很直爽,性格开朗,对我很好,和我们像一家人,唯独与二妈有矛盾.
一天奶娘说:“我听她(二妈)背后说我坏话,我听到‘什么篓’你听到了吗?”“我听到她说你是个虾酱篓。”我知道那是骂人的话,说完就后悔了,我知道闯下了大祸,就叮嘱她别说是我告诉的.奶妈急匆匆抱着小妹回来质问二妈:“你凭嘛骂人,我亲自听到的.”越说越多,奶娘占着理一句不让,爸爸不好插嘴,只好请老张来调解.高大威猛的老张武装齐备,提着警棍来,奶娘一个乡下人,见这阵势,没等老张说话,软了下来,事情不了了之.小婆子从没吃过亏,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孩子离不开奶娘只好忍了.
东门里二中的前身,东门里小学,可说美女如云:桂淑慧,满族人一口京腔,眼里透着灵气;于雪华,人如其名,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有两颗浅浅的美人痣,启齿说话,满口流香,声音悦耳,有一小恙,偶犯起神经官能症,脚踢手刨,必须两人按住手脚,一人掐人中,才能克制住.一次他犯病,那些未婚青年,为避嫌,叫我按住她的手,治病要紧,我没推辞.当我抓住她的小手时,半晌缓不过神来,我从来没触摸过这样的手,没法形容,像棉花,不,棉花没弹性;那种酥软,细腻,光滑,世界上竟有这样的手,让人如何消受.直到现在,再也没有握过那样销魂的小手;郜玉环,刚满十八,代课老师,长发齐肩,明眸皓齿,中国女孩子中很少那种洋人的高鼻梁,微微翘起,薄嘴唇笑开,向银元宝,脖子长,向前微绷,像芭蕾演员,可是她偏偏坐在钢琴老师的大腿上学弹琴,叫人不无羡慕;翟秀敏,五官端正,左嘴角一针鼻大的小酒窝,还没退去村姑特有的苹果脸蛋,但仍不失为漂亮少妇,得到书记马某的青睐,他给翟设计成五四时期洋学生的刘海,配一条长围巾搭在胸前,很有味道;新寡杨永庆,虽然年近三十,眉宇间那种俊俏,淡雅而得体的孝服,加上他那一头秀发,见人时含羞默默,人见人爱;前四人文革初期分别成为书记的‘秘书’据说翟女在党支部特设的床上为书记按摩时,被人撞到过.可不知为什么二人又反目成仇,文革后期翟某人潜位成了书记,因为她是烈士出身,这些零碎儿暂且掠.另一俏佳人,从大办公室穿堂而过,大伙的眼神都被牵动了,她叫王雅君.辫子长及小腿,粗细均匀得体,眼睛顾盼分明,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只好借用‘巧笑倩兮’来形容了,左眼皮下面有一几乎看不到的胎记,更增加了俏皮,传说中的仙女,也很难超越她的美丽.好端端地教学秩序被扰乱了,几个当婚而未婚男人,可以用魂不守舍来形容他们.刘中起、郭维廷、刘哲仁、陈忠贤和我,像穿梭往她所在的办公室跑,我感到自己条件还行,也就当仁不让,争着献殷勤,这时和我关系很好的两位中年女老师,把我叫到一旁:“大鹏,别傻了,支部出面为小郭撮合了,刘中起还呼咧呼咧地往前冲,真是不知死的鬼,”我听完倒抽一口凉气,我怎么能和共产党员长相又好的小郭争高下呢,釜底抽薪这招很灵,风波平息了.
应该是大鸣大放的前奏,有些早已禁演的影片,歌曲开禁了。中午我在休息室练习二胡,刚拉出个调调,边演奏,便哼唱:...... 天涯海角觅知音.小胡(胡慧文)王雅君近来了,王见我拉琴,转身出去了,小胡脸红了一下,坐在我旁边,跟着琴声接下去: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两是一条心,哎嗨哎嗨咿呀。我再傻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拾这茬.后来工会主席徐仁佑老师找我谈:“你还没对象吧,小胡对你印象不错,你觉得怎么样?”我当时满脑子都是王雅君,心里怎么能装下别人呢,拒绝了小胡,连工会主席也得罪了.徐老师没好气地甩给我一句:“我看你找个什么样的,以后不管你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小胡稳重大方,五官端正,不黑不白,不胖不瘦,不卑不亢,只能说自己犯糊涂,失去择偶良机.
不久,表姑,二奶奶的侄女,介绍一小学教师,我记得在万全道墙子河上与祝佩华见面,算白净,大眼睛,笑起来牙花微露,我没驳表姑的面子,后来到还谈得来,一次晚上,我们一起在鞍山道喝汽水,适逢吴白桁纪根毅一伙人过来,瞎起哄:“大鹏也不给介绍介绍,这位戴红手套的是谁,”
“甭介绍了,就叫红手套好了。”这是白桁的声音,弄得我俩很不自在.
也是墙子河边,我们并肩坐在洋灰铸成的长椅子上,天气见凉,相偎着倒还过得去,但她卖弄地说:“天再冷也没关系,我有棉猴.”其实这话本没什么,可是我很敏感,我一个刚退伍的丘八,还穿着那件褪了色的军大衣,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见过什么,太小市民了.下意识地把手抽回,说:“天不早了,回家吧。”“那,下次什么时候见?”他期待着。我说:“电话联系.”告别时没握手也没拥抱,显然冷淡了许多.
表姑着急了:“这叫什么事儿!”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还说人家祝佩华还等信呢,我直接回绝了她:“对不起,您费心了,我俩实在合不来,告诉她做一般的朋友吧.”就此了了。
那年暑假心血来潮,想回老家看看,多年离乡感到什么都新鲜,几十年来家乡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村西头的吃水井比以前更深,水浅多了,再就是成立了互助组,初级社,农民下地不好好地干活,据说干了也是白干,有工分,没分值,分不到东西;干脆把锄板卸下,光拿着锄钩在地上出溜,大伙都心照不宣,农民依旧穷,年轻已婚女人不穿上衣,俩个肉弹扥冷扽冷地也没人笑话.这不是我该关心的,径直奔何奶奶家去了,她和我妈妈是表姐妹,亲上加亲对我特别照顾,见到我问长问短,最后问到我:“还没媳妇吗?”我点点头:“是!”这时敦叔进来了,同族人和我爸同辈,是村里嘎小子,机灵会办事,爸爸在静海县任上,曾请他当差,就这点事,解放后被群众专了政,因为这层关系,对我特热情,知道我还没成家,便接茬说:“我给介绍一个,臧屯李五爷托我为孙女找婆家.”何奶奶说:“快结婚吧,你妈岁数不小了,趁他身子骨硬朗,给你拉吧几个(孩子)。”
那天说好了在集上见面,可是人家闺女没来,她母亲带着儿子来了,说是先看看我,如果看着人不错,再和女儿见面,我虽然很扫兴,但是对这位和善可亲白白净净的老人印象极好,心里琢磨,女儿一定错不了,我就送了她们母子一程.转天敦叔就带我去见面了.
臧屯村距离俺们村六里地,骑自行车转眼就到了。敦叔先带我到女方大姑家,这也是他的亲戚,在这里等候相亲,女方的母亲我见过的,也在这里,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来啦!”外面等着看热闹的声音.我从窗上的小玻璃往外望,一兜风似地向北房走来,脸现粉红色,是刚赶路的样子,门帘起处,已经进来了,敦叔站起来指着我介绍:“这是我跟你们家说过的林大鹏,”转向我:“这就是李秀兰.”你们谈吧。我们一时都没开口,秀兰的母亲说:“天太热了,到外面凉快凉快去.”藉口躲出去了。敦叔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两个人,都在用手抹汗.我大大方方地介绍了自己:出身不好,解放前大学一年级学生,解放后考进革大,毕业后参军,在部队是正排级文化教员,后来在华北军区师范学院,取得物理系大专学历,曾在解放军第五十二,和第五十三速成中学任教,五五年复原,现在是东门里小学教师,工资五十八元五角;婶婶一家四口跟我们一起生活,家里很穷,但是吃饭不成问题;家庭被斗情况敦叔说过了不必再说了.秀兰也介绍了她的情况:“家庭被斗,没机会上学,直到前年在高里庄高小毕业,和弟弟一起到城里上中学,后来家里无力供我姐弟同时上学,我缀学在家,从事养蚕等副业.”她还介绍了家庭被斗争,扫地出门,老人被打等凄凉惨状.我也告诉他解放后第二天,家里就被查封了.我觉得从家庭处境看,门当户也对,谈话投机,谈话间发现她纯洁质朴,一点也不张扬;白皙的脸颊,在农村算得上清水芙蓉,便说:“我对你没意见”她点点头面带羞:“穷有什么关系,我对你没意见。”当时有人在外屋,那个年代,在农村拉拉手都是忌讳的.外面的人进来了,我们没机会拉手.为表达我的诚意第二天我径直奔她家去了,他父亲正在院里,看到我进门,像来了多么高贵的客人,喜在心里,笑在脸上,高声对着上房喊:“来切了!”‘切’在我家乡是客人的意思. 北房三间,堂屋一个水缸,立在角落,秀兰掀起门帘把我让进西屋,靠着对面摆着一个小坐柜,是屋里唯一的家什,地也不平,他从墙上的蝌蚪窑的纸盒子,取出他唯一的一张照片.劫后,真正是家徒四壁,我喜欢家乡的土气,更喜欢一贫如洗的她,那是一个十足的村姑,我想把照片带回家,他说这是毕业纪念.我决定娶她,便说:“我喜欢你,我们都是劫后余生,但是我必须回去跟妈妈商量,老人同意了,我立刻娶你.”
她说:“应该征求老人的意见,我等你.”回想自己恋爱过程,可以说是洋洋大观,没承想就这样三言两语达成了终身大事.
回津后跟全家介绍了情况,都说连个照片也没有,像谁呢,我忽然起敦叔的漂亮媳妇,他是三村五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就说:“像敦嬸。”一家人高兴的不得了,那就快办吧,我迫不及待地写了信,大意是:妈妈同意这桩亲事,并要求国庆节前结婚,请你立即,办理迁移户口,开据介绍信,赶快来津办理结婚登记,千万别忘了带户口.
婚期前一周准岳母和秀兰来了,临时住在他表亲家。我开始忙了,周末到百货大楼买东西,跟秀兰商量一切从简,他也没意见,结婚那天穿的用的以及床上用品 必不可少,还有妈妈提前做好四床绣花被子一应俱全.原订在学校和钱华(党支部书记)一起集体结婚,那时兴这种形式,吉日订在九月二十八,前一天我到学校确认,发现工会忙活的都是支部书记,我立刻感到,不要沾人家的光,知趣的主动退出,通知女方如期改在家里举行婚礼.通情达理的人家好办事.我正和岳母商量,突然表姑来了,大嗓门老远就喊:“我看看大鹏找了个什么样儿的媳妇,我给他介绍一个老师,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害得人家闺女别扭了好多日子.”表姑这番话不知冲谁来,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好委婉地道歉:“对不起,表姑,白叫您费心了,以后我专程登门谢你.”
转天正日子,雇了几辆三轮接媳妇,秀兰打扮起来挺靓丽,荷叶头,擦胭脂抹粉,渡红嘴唇,我心一动,这就是我媳妇,小我五岁多,那年还不到二十三岁,是我心仪的人.大门二门大红喜字,妈妈婶婶和姑姑都戴了红花,很热闹了一阵子,学校工会主席徐仁佑和干事于树青代表工会和学校老师,送来贺礼,并解释全体老师参加钱华书记婚礼,脱不开身,致以歉意.我的婚礼有表弟肖德龙司仪,都是老一套,向毛主席三鞠躬,向主婚人,证婚人等鞠躬,夫妻对拜,咬苹果等习俗想免也免不了,礼成,并不算完,我的同期复原战友,前来贺喜助阵,这帮人很难缠,非要亲嘴,这时秀兰麻利地给每人嘴里塞一块糖,我暗自庆幸,若不是她的智慧,这一关就过不了.白桁说:“大鹏以后得小心了,你斗不过新娘子.”朋友走了,亲戚邻居都住在同一栋楼里,还要闹新房,我已经筋疲力尽,心里烦,硬撑着装笑脸,入洞房前,大中嫂为新人铺床时,口中念念有词:左边扇右边扇,闺女儿子一大片,一把枣一把栗,祝贺新人早立子,临了被窝里撒了一把大花生,还嚷嚷着,要花生.人都走了,大表弟德龙将我们的新房在外面锁上,这事我真急了,心想万一有火灾逃都逃不出去。秀兰悄悄说:“床下有人!”我往床下一扫,是二表弟,我把他拉出来:“多脏啊,你不怕憋死.”这时我有足够的理由叫德龙开门放德清出去.
房间里就我们两人,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床下有人?”“我听到有出气声;”“你为什么给他们往嘴里塞糖?”“占着嘴还能说话吗,你傻呀。”我佩服她。久旱逢甘雨,夫妻恩爱,不需赘叙.
国庆节晚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是倾城出动,看焰火,溜大街,我也带着秀兰出去了,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挽着我的胳膊,我感到很幸福;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轻轻上楼,路过妈妈的房间,听到里面在议论:......差远了,哪有敦嬸漂亮,真是的,大鹏是什么眼光,还不如那个小学老师呢。
“倒是挺白的”这是大姑的声音。
“大鹏都快二十八岁了,娶上媳妇就不错了,人家还不到二十三;再说呢,咱家庭成分又不好,官僚配地主也算相当。”妈妈算接受了.那些话秀兰当然也听到了,她心里别扭了好长时间.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白天上班,下班后就上楼陪她,逗她开心.秀兰是A型血,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有一次下班回家,我悄悄地递给她一根胡萝卜,他突然开怀大笑,大概楼上楼下邻居都听到了,我抱着她亲了又亲,打那以后,我总是设法逗她开心。夫妻恩爱不需赘叙,这一页该翻过去了.
反右派
开始大家都没放在心上,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号召大鸣大放,并保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特别是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知识分子欣喜若狂,感到真是伟大的党,人民的党。为帮助党整风,献言献策,也提了不少实际问题:诸如党的一元化领导不好,最好是党政分家,报纸应该实事求是,不应该报喜不报忧,农业合作化过激,官僚作风等等,外行怎么能领导内行等等,这都是很中肯的意见.也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要党取消无产阶级专政,要轮流执政,这不是专戳共产党的命根子吗.试看当今是谁家天下,怎能让你们翻天.人民日报通栏标题: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其实呢,有什么啦,枪杆子在你手里攥着,你专你的政,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土地,人民都受你统治,犯得着收拾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吗,这次整人的反右,定了多少右派早有人统计过,运动的不讲理也有人评论过,也有人说谁叫你不管住自己的嘴巴,其实有的人什么都没说,右派帽子照戴不误,据说:骨子里反党,嘴里虽然没说,那是怀恨在心,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我的嘴不是爱说吗,成为右派当然顺理成章了,而且是极右.我没料到的是叫我列席区人代会,开始真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实践了,才知道是在大会上接受批判.打倒呀,斗臭呀,老一套耳根早磨出老茧了,我倒是不太往心里去.但是没料到结果是去劳动教养,一去就三年。
这件事我放到下一章去说.
按说我校该划右派的大有人在,最后只定三人为右派:周懋功、吴征信和我。八十一名教职员三个右派超过百分之三点五.老吴说旧社会也不是都坏,结果划成中右;周懋功就有点冤枉,他原来是核心组成员,在研究如何批判右派言论时,他说:“老林(指我)是复员军人,他怎么可能反党呢?”结果是引火烧身,矛头立刻转向了他,就连领导上叫他在会上动员大鸣大放,也成了罪名,说他故意煽风点火,挑动右派分子向党进攻.此前我两说话就很投机,许多观点不谋而和,全校仅我二人读过大学,而且都很骄傲,常在一起发牢骚,议论时弊.他发表过不少儿童歌曲,他常常约我为他写歌词,所以常在一块切磋,从而认识了他的漂亮媳妇史春兰,后来还一同到天津广播电台录音,史春兰伴奏,懋功指挥,可惜只播放了一次,就因为反右禁播了.反右热闹劲只能用如火如荼来形容了.我两为了自救,在海河边上长谈了一次,中心是谁也不揭发谁,我们熟悉他们那老一套,从中挑拨,各个击破,我们互相保证,不论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回答一句话:什么也没说过。直到运动结束,我两相视一笑,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