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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之三

(2023-01-17 17:27:12) 下一个

三 死

  这也是那个时候的事儿。一天吃晚饭时,父亲手里拿着六兵卫酒杯,嘴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听说住在槙町的二弦琴琴师到底还是幸福了。……”

  灯光照在鲜艳的黑漆色的饭桌上,发射出流光溢彩。保吉现在也特别喜欢食物的色彩——比如墨鱼干、烧海苔、醋牡蛎、野蒜等等。不过当时他喜欢的颜色不是那么高雅,反倒是充满了刺激的、生猛的色彩。那天晚上他一直盯着枕在一绺海草上面的金枪鱼刺身。喝得微醉的父亲也许是把他的艺术审美理解为物质欲望了,拿起象牙筷子夹起已经挂上了酱油味道的金枪鱼刺身送到他的鼻子前面。他当然毫不客气地一口吞下,然后为了表示对父亲的谢意,对父亲这样说道,

  “刚才爸爸说那个琴师幸福了,这回轮到我幸福了!”

  父亲和母亲还有伯母一起大笑了起来。但保吉从那笑声里似乎感觉不到大人们对他充满机智的答话的理解,这让他的自尊心多少受到了伤害,让他感到一丝不快。不管怎么说,能让父亲开心也算是大功一件,另外他对自己能够活跃全家的气氛感到洋洋自得。他也跟父亲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父亲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用他那只大手轻轻敲打了保吉的脖子,说道,

  “幸福了意思就是死了。”

  并不是所有的回答都能像锄头一样刨去问题的根。不仅如此,反而像木夹子夹住新芽似的,用新的问题代替了旧的问题。三十年前的保吉跟三十年后的保吉一样,好不容易以为获得了答案,却马上又在那个答案中发现了新的问题。

  “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死了就是——嗯,就比如你杀过蚂蚁吧?……”

  可怜的父亲不厌其烦地开始解释什么是死,但父亲的解释一点也没能让固执己见的少年的保吉感到满意。被他杀了的蚂蚁不能走了,这是事实,但那不是死了,是被他杀了。死了的蚂蚁即使没有被杀掉,也必须要老老实实的呆在那里,不能走。他在石灯笼下或冬青树下也没遇见过这样的蚂蚁。但不知为什么,父亲完全忽视了这个区别。……

  “被杀了的蚂蚁就是死了的蚂蚁。”

  “被杀了的蚂蚁不就是被杀了的蚂蚁吗?”

  “被杀了和死了是一回事!”

  “可是被杀了就是被杀了呀!”

  “但其实是一样的!”

  “不一样!不一样!被杀了和死了不一样!”

  “混蛋!你怎么就不懂呢!”

  保吉遭到父亲的训斥,大声哭了起来。但不管父亲怎么训斥,不明白的事情依旧不明白。从那以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保吉像一个哲学家一样一直思考着死这个问题。死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被杀的蚂蚁不是死的蚂蚁,但还是说它死了。这个问题如此富有魅力,让人无处着手。保吉每次想到死,就会想起有一天在回向院里看到的两条狗。那两条狗趴在阳光下,脸朝着两个方向,好像一条似的一动不动,不仅如此,而且表情十分严肃。也许死跟那两条狗有些相似之处吧。……

  一天傍晚,保吉跟从市政府回来的父亲一起在昏暗的浴槽里洗澡。说是洗澡,其实并没有洗身体,只是战战兢兢地站在齐胸的洗澡水里,拿着一只张着白色三角帆的帆船在水里航行。好像是有客人来了吧,比阿鹤年纪大的女仆拉开挂满了水蒸气的玻璃拉门,跟抹了一身肥皂沫的父亲说了句什么。父亲手里握着海绵,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然后朝保吉说道,“你先在这里洗,你妈妈一会儿就进来”。父亲在不在对帆船的航海没有丝毫影响。保吉看了一眼父亲,“嗯”了一声。

  父亲擦了擦身体,把湿毛巾搭在肩上,“哎”的一声站起身来。保吉毫不在意地一直在摆弄手里帆船的三角帆。但当他听到玻璃拉门打开的声音时抬眼望去,看到浴室里弥漫着的水蒸气中的父亲裸露的后背正要移动到洗澡间的外面。父亲的头发并不白,腰身也是挺挺的,但不知为什么父亲的背影让四岁的保吉的心中涌起了深深的孤寂感。在那一瞬间,保吉忘记了手里的帆船,情不自禁地想要喊一声“爸爸!”但玻璃拉门又响了一声后,父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后边。剩下的就只有弥漫着的温热的洗澡水的味道、昏暗的灯光和深沉的静寂。

  保吉呆呆地站在浴槽里,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突然发现了一直无法理解的死的含义。——死就意味着父亲的身影永远消失!

                   (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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