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缠斗
阿纲离开房间后,大约过了小半日,十夜孙兵卫睁开眼,抬头望着屋顶,大脑还是浑浑噩噩,太阳穴阵阵作痛。夕阳照在拉门上已经褪色的狩野风格的画上,像是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红色的轻纱。孙兵卫坐起身子,用手敲打着太阳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昨晚冒着瓢泼大雨跑进这家客店,洗过澡,在娇媚的阿纲的陪伴下喝了两三杯酒,也就是两三杯,只喝了两三杯,然后就醉醺醺地倒在门框上。阿纲靠在身边,长发拂过脸庞,痒痒的感觉。阿纲的一双凤眼充满了妩媚,脸上挂着柔美的微笑,给自己盖被子时带来的微风使得蜡烛灯光飘忽不定……,后来就完全不记得了。
原本只是想眯一会儿的,没想到睡了个天昏地暗,像是死过去了一样。孙兵卫抱着双臂,环顾屋内四周,忽然意识到,阿纲不在房间内!
他跳起来打开衣柜,看到自己昨晚穿过的浴衣皱巴巴地堆在里面。梳妆台上凌乱不堪,但阿纲的东西就连一个发簪都没留下,映在孙兵卫眼里的只有卷着碎发的纸屑。
“咦?那是什么?”孙兵卫伸出手,从一个蒲团上拾起一张纸片。那是一张荷兰纸牌。他把纸牌拿在手上,思索着来历,忽然感到一阵阵头痛,忍不住双手按住太阳穴,趴在榻榻米上。酸水一阵一阵地从胃里往上翻,嘴里感到了一股难闻的酸臭味道,其中还混杂了蒙汗药的味道。
我喝了蒙汗药!昨夜的酒里掺进了蒙汗药!一定是阿纲!想到这里,孙兵卫额头青筋暴起,脸色铁青。他明白,自己一个不小心,着了阿纲的道。
“好你个阿纲!竟敢作弄我十夜孙兵卫!咱们走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把那张纸牌撕了个稀碎,忘了去想它的来历,一心只想如何报复阿纲。孙兵卫虽然怒火中烧,但依然保持着冷静,不会不管不顾地发泄。比如在京桥口,明明可以一刀杀了捕快万吉,但他却没那样做,把万吉绑起来,丢在住吉村天井里,用刀尖在万吉的脸颊上蹭来蹭去,喜欢看万吉惊恐不安的神色。孙兵卫就是这样一种阴湿的性格,不管是手执钢刀、还是与女子相戏时,他的做法总是让人感到意外。
孙兵卫完全冷静下来,轻轻关上拉门,穿好衣服,带好头巾。至今为止,他还从没让别人看过自己的脸。去澡堂洗澡时总是挑夜深无人的时候去。即便是喝醉酒熟睡之时,若是有人伸手碰他的头巾,他也会立时醒来。
“两刻钟前,她问了去时雨堂方向怎么走?这么说,她是去了关明神神社?我也走了,不再回来了。房费刚才已经给了女伙计。”孙兵卫对男伙计这样说完后,走出了客店。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头顶上的天空阴云密布,逢坂山一带露出夕阳的光辉。四周的山峰、志贺粟津的山谷,都挂着一层朦朦的灰色。
孙兵卫从关明神神社走下来,走进竹林中,又上了一个山坡,向左踏上柏树林中的小道。小道两边的绿草有被脚踩过的痕迹。孙兵卫忽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条红色的腰带。他拾起来仔细辨认后,确认不是阿纲的腰带,随手丢在地上,继续往前走。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山崖边上。放眼望去,下面是关明神神社后面的街道,山崖边上密布的竹林彷佛绿色的海洋。竹林之中点缀着古塔的塔尖、阿弥陀佛堂的屋顶以及神社鸟居的顶部。
孙兵卫像一只螳螂似的弯着腰,沿着山崖在长草里穿行,走了大约七百丈远,忽然发现了阿纲!无数的萤火虫环绕之中,躺在深蓝色花丛中的阿纲,脸上一副意乱情迷的神色,鬓发在温风中微微飘拂。好一幅林间仕女图!
竹林中不知何处飘来悲切凄凉的竹笛声。阿纲正在凝神听着笛声,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靠近。孙兵卫的一心只在阿纲身上,竹笛声在他的耳朵里跟风声没什么两样。他屏住呼吸,悄悄走近阿纲,站起身,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盯着阿纲,右手握住腰刀的刀柄,眼中充满杀气。只要寒光一闪,阿纲的细细的脖子就会被斩断,身首异处。
若是在平时,敏感的阿纲早就会发现孙兵卫,但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千山飞鸟”的笛声里,心也早已飞向了时雨堂,飞到虚无僧的身边。毫无防备之心的阿纲的姿态在孙兵卫的眼里比平时倍加妩媚。低垂的发髻、雪白的脖颈,全身完美起伏的曲线,弥漫着妖冶的气氛,让孙兵卫更加恼怒。他觉得就这么一刀结束了阿纲的性命,太便宜她了。不知不觉之间,孙兵卫的杀意变成了兽心,双眼露出贪婪的神色。
“阿纲!”孙兵卫大叫一声,像一条毒蛇,扑到了阿纲的身上。阿纲吃了一惊,一下子从迷惘之中回过神来,刚要开口叫喊,就被孙兵卫的大手捂住,脖子被孙兵卫的胳膊压住。阿纲拼命挣扎,草叶四散,尘土乱飞。
阿纲张开樱桃小口,朝刚好碰到自己脸颊的孙兵卫的小手指狠狠地咬了过去。孙兵卫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捂着阿纲的手。阿纲跳起身,避开伸到胸前的魔爪,柳眉倒竖,高声叫道:“十夜,你找死吗?”
阿纲凌乱的长发、松垮的衣领处和和服下摆处露出的雪白肌肤,以及脸上凄艳的神情,无一不让孙兵卫欲火中烧。他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叫道:“阿纲!我看你往哪里逃!”一步步向前逼近,阿纲则一步步向后退去。
“哈哈,想逃,没那么容易!”
“你想干什么?”
“你给我喝了蒙汗药,来而不往非礼也!”
“……”
“没想到我十夜孙兵卫一时大意,竟然栽在你这个小女子手里。大坂府衙门的眼皮底下,我每晚也会杀他七八人,要杀你,哼,易如反掌!我不想杀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
“阿纲,怎么不说话了?害怕了?现在服输还来得及。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人了。我十夜孙兵卫盯上的人,就别想跑!趁早乖乖的束手就擒吧?”孙兵卫一边说,一边逼近阿纲,但这次阿纲没后退,站在原地,圆睁风眼,张开樱桃小口,带着嘲讽的口气,异常冷静地说道:“十夜大人,你可真是心思迟钝啊!竟然不知道我对你讨厌至极吗?”
“少说废话!事到眼前,你说什么都没用。”
“闭嘴!你个臭浪人!竟然惦记上我千手观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要想让我阿纲看上你,你得再练十年武艺,再坏得流脓才行。像你现在这样,靠偷偷摸摸躲在暗处杀人为生玩女人,算什么男人!”
“阿纲,算你狠!”
“哈哈,这就算狠了?还有一点,更让人看不起的,就是你的那个头巾。昨晚趁你睡熟,我曾想摘掉头巾看看你是什么面孔,不过转念一想,你长得什么模样,跟我没有一丝关系,也就懒得摘了。”
孙兵卫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像一头豹子一样扑了上来。突然寒光一闪,阿纲从腰间拔出匕首朝孙兵卫刺去。可惜阿纲的刀术比孙兵卫相差太远,匕首刺了个空。孙兵卫伸出手一把抓住阿纲握着刀的手,同时左手插住了阿纲的喉咙。二人扭打在一起,摇摇晃晃地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黑暗中倏地飞出一根捕绳,缠住了孙兵卫的脖子。黑暗中,听到“着!”的一声低吼。
趁着孙兵卫被捕绳拉住,挣扎之际,阿纲迅速挣脱出来,像一头大鸟,顿时飞走了。
孙兵卫双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捕绳,身子弯得像一张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