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友之二
一
他是个年轻的爱尔兰人,名字就不说了。我是他的朋友。他的妹妹至今还是称呼我为my brother’s best friend。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感觉好像以前见过似的。不仅是他的模样,还有他房间里的炉火、映着火苗的桃花木的椅子、壁炉上面摆放的柏拉图全集,我都好像见过似的。而且跟他谈话时,这种感觉越发强了。我好像五、六年前在梦里见过这些情节。当然了,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他说过。他抽着敷岛牌香烟,跟我聊着爱尔兰作家的话题。
“I detest Bernard Shaw.(我憎恨萧伯纳)”
我记得他曾经旁若无人地这样说过。那是我俩都是虚岁二十五岁那年的冬天。……
二
我俩有点钱就去喝茶喝咖啡。他比我多了三分雄性特征。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我俩坐在保利星咖啡馆的角落里喝咖啡。店中央放着一架风琴,丢进一个铜板就能听到音乐。那天晚上那架风琴一直不停地为我俩的聊天伴奏。
“你把我的话翻译给那个伙计。——谁出五钱,我就出十钱,别让那架风琴再唱了。”
“那可不行!你不能用金钱来禁止别人听音乐。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那用金钱来强迫别人听不想听的音乐就是好习惯吗?”
就在这时,风琴声戛然而止。但马上就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学生模样的男子站起身来往风琴里扔了一个铜板。他呼地站起身,嘴里嘟囔着什么,拿起垃圾桶就要撇过去。
“喂,你可别做傻事!”
我强拉着他走出咖啡馆,来到大雪纷飞的街上。我的情绪也多少有些兴奋。我俩抱着双臂,也不撑伞,就那么走着。
“我特喜欢在这样下雪的夜晚散步,走多远都没问题……”
他吼叫着打断我的话,说道,“那你为啥不走?我要是想走就一直走下去!”
“雪中散步,多浪漫啊!”
“浪漫个屁!想走却不走,那叫没志气!冻死你也得走下去!……”
他突然换了一副口吻,叫了一声brother,对我说道,“我昨天给政府拍电报了,要求从军。”
“然后呢?“
“还没回信儿。“
我俩从教文馆(译注:位于银座的书店)的橱窗前经过。已经被雪掩埋了一半的、亮着灯的玻璃窗里摆放着坦克、毒瓦斯的照片和几本关于战争的书。我俩抱着双臂,在窗前停住脚步。
“Above the War(超越战争)——Romain Rolland(罗曼罗兰)”
“哼,我俩可不是Above(超越)。”
他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就像雄鸡张开脖子上的羽毛似的愤愤说道,“罗兰懂得什么?我俩是在战争的amidst(中)。”
他对德意志的敌意对我来说就没那么痛切了,所以他对我的话有些反感,同时又好像从醉里醒来似的说道,“我要回去了。”
“是吗?那我……”
“你就在这附近闲逛吧!”
此时我俩站在京桥的葱花形状的珠宝装饰的前面。人影稀疏的深夜里,大根河边,树根埋在厚厚的深雪里的一棵枯柳的柳枝低垂在黑沉沉的水面上。
“这就是日本啊!这样的景色只有日本才有。”
他与我分手前说出了这句颇有感慨的话来。
三
他没能如愿从军,不过还是去了伦敦,两三年后又回到日本。我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浪漫情怀,而他在这两三年间也颇有些变化。他在寄宿民家的二楼穿着大岛(译注:产地是奄美大島的丝织品)真丝和服和外套,在火盆上烤着手,向我抱怨道,“日本也渐渐变得美国化了。我有时甚至想离开日本去法国。”
“一般来说,外国人对日本都会有一次幻灭。赫恩(译注:小泉八云,1850-1904,出生于希腊的爱尔兰裔日本作家,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1896年加入日本国籍,从妻子姓小泉,取名八云)晚年不也是这样吗?”
“我不是幻灭。我没有illusion(幻想),所以自然也就谈不上disillusion(幻灭)。”
“你这话就有点假了吧?我对我自己至今还抱有illusion呢。”
“也许是吧。……”
他没精打采地望着窗外高台阴沉沉的景色,淡淡说道,“我最近可能会去上海当记者。”
他的话立即让我想起来,我几乎忘记了的他的职业。我总是认为他跟我等一样是有着艺术气质的文艺青年,但实际上他赖以维生的是英文报纸的记者职业。我依旧离不开所谓艺术家的思考范围,尽量乐观地说道,“上海应该比东京更有趣吧?”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去上海之前还得再回一趟伦敦。……哦,对了,我给你看过这个吗?”
他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一个白色天鹅绒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细细的白金戒指。我拿起戒指端详着,看到戒指内侧刻着的“桃子”两个字,不由得脸上露出微笑。
“我本来是要求在‘桃子’下面刻上我的名字的。”
好像是工匠弄错了,但也许是那个工匠考虑到女子的生意,故意没把外国人的名字刻上。为此我对浑不在意的他深表同情,同时也感到寂寞。
“最近你都去了哪里?”
“柳桥(译注:东京有名的花柳街之一)。在那里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这话在我这个东京人听来不太自在。但他的脸上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聊起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的日本文学的话题。
“前几天我读了谷崎润一郎的小说《恶魔》。那部小说估计是描写了世界上最肮脏东西的小说。”
(数月之后,我与《恶魔》的作者聊天时转述了他的话。那位作家毫无做作地笑着说道,“只要是世界第一,怎么都好!”)
“《虞美人草》呢?”
“我的日语水平还读不了那部小说。……今天一起吃饭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等我一下。那边有四、五本杂志,你随便看看。”
他一边嘴里吹着口哨,一边脱下和服,换上了西装。我背对着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他在吹口哨的间歇时突然发出短暂的笑声,用日语跟我说道,“我已经能正座了,不过觉得裤子太可惜了。”
四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上海的咖啡馆里(半年后他就患天花病故了)。我俩在明亮的琉璃灯下喝着加了碳酸的威士忌,望着坐在四周的众多男女。除了两、三个中国人,大都是美国人或俄罗斯人。其中一个披着青瓷色外套的女子异常兴奋地说着话。她看起来身材瘦削,但有着一副美丽的面孔。我看着她就想起了青瓷玻璃。她虽然长得很美,但却显得有些病态。
“那个女子是谁呀?”
“她吗?那是法国的……嗯,算是女演员吧?名字叫妮妮。——你还是看看那个老头吧!”
“那个老头”坐在我俩旁边,双手捂着红葡萄酒的酒杯,跟着演奏的节拍不停地晃着脑袋,一幅踌躇满志的表情。我对掩映在热带植物中吹个不停的爵士乐很感兴趣,没注意到这个看起来很幸福的老人。
“那个老头是犹太人,在上海已经住了将近三十年了。那家伙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管他做什么的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对中国已经感到厌倦了。”
“不是对中国,是对上海吧?”
“对中国。我在北京也呆过一段时间。……”
我忍不住对他发出嘲讽说,“是不是中国也快要美国化了?”
他耸了耸肩,沉默了一会儿。我有点后悔了,为了消除尴尬,赶紧找话说道,“那你想住在哪儿呢?”
“住哪儿都一样,——我已经在很多地方呆过了。我现在最想看看苏联治理下的俄罗斯。”
他又沉默了。然后,——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眯着眼睛,突然说出我已经忘了的《万叶集》的诗句,“恨无双翼冲天去,忘却忧愁尘世间”。
我对他奇怪的日语发音忍不住露出微笑,但内心不由得对他的诗情深为感动。
“那个老头很幸福,就连妮妮也比我幸福。你很清楚我的,……”
我也突然变得快活起来,说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流浪的犹太人》(译注:《彷徨的犹太人》是芥川龙之介的文章,对耶稣受难时的一个犹太人的论述)!”
他喝了一口碳酸威士忌,把话题又拉回到自身。
“我没那么单纯。我是诗人、画家、评论家、新闻记者、……还有好多呢,儿子、兄长、独身人士、爱尔兰人、……还有性格上的浪漫主义者、人生观上的现实主义者、政治上的共产主义者……”
我笑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说道,“还有,你女朋友的恋人。”
“嗯,恋人,……还有呢,宗教上的无神论者、哲学上的唯物主义者……”
深夜的大街上像是罩上了一层瘴气。也许是街灯的关系吧,看起来黄黄的。我俩抱着双臂,就像二十五岁时一样迈开大步走在油漆路上。像二十五岁时一样——但现在我再也没有一直走下去的想法了。
“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吧?我让人测了我的声带。”
“在上海吗?”
“不是,是我回伦敦的时候。——他们测了我的声带,说是世界级的男中音。”
我盯着他的脸,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
“那你干脆别当记者了,……”
“我如果当了歌剧演员,估计也会像卡鲁索(译注: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那么出名,不过现在却是无可奈何了。”
“那可是你一生的遗憾哪!”
“哪里!遗憾的不是我,是全世界!”
我俩沿着船灯闪烁的黄浦江岸走着。他停下脚步,一摆下颏,示意我看。黑沉沉的水面上,一匹小狗的尸体随着微微晃动的河水漂浮着。不知是谁的恶作剧,小狗脖子旁边挂着一束带着花的草,看起来既残酷又美丽。我想起他刚才吟诵的《万叶集》的诗句,也被他的感伤主义薰染了。
“像妮妮。”
“或者是我内心之中的声乐家。”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五
也许是因为他在尼斯的妹妹给我写了一封信的原因吧?两三天前,我梦见他了,在梦里与他交谈。当时的场景跟初次与他见面时一模一样。壁炉里红红的火苗、桃木的桌子和椅子。我虽然十分疲倦,但还是跟他聊着爱尔兰作家的话题。但我无法抵抗压迫而来的睡意,在意识朦胧中听他这样说,“I detest Bernard Shaw.” 我就坐在那里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天还没大亮。用布包着的电灯发出暗淡的光。我趴在床上点着一根烟,想要平息自己内心的兴奋,但在梦中睡着了的我现在却醒着,让我觉得怪怪的。
(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