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田川
我是在隅田川附近的镇上出生的。从家里出来,穿过由很多覆盖着厚厚的清嫩的椎树叶的黑墙织成的小路,就到了能让一望无际的宽阔河面映入眼帘的百根杭河岸。我一直到中学毕业为止,几乎每天都来看这条河,看河水、船只、桥梁和沙洲以及生活在水上的忙忙碌碌的人们。盛夏的午后,我踩着发烫的沙土去学游泳时经过河边,就会闻到河水的味道。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时不时地就会想起那河水的味道,越发地感到亲切。
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隅田川呢?浑浊、温热的河水为什么会让我感到如此愉快呢?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不过,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当看到那条河,我就会不知不觉地感到一种宽慰和寂寥,甚至于潸然泪下,感觉自己忽然远离了所居住的世界,进入了令人思慕、令人追忆的国度。为了这种感觉,为了能够体味这种宽慰和寂寥,我热恋着这条河。
银灰色的薄雾、泛着青光的油亮的河水、像喘息似的模糊的汽笛声、还有煤炭船上褐色的三角帆,所有这些都会勾起让人难以抑制的哀愁,让我幼小的心灵颤抖得就像河边摇曳的杨柳枝上的树叶。
最近三年来,我在山手郊外的杂木林旁边的书房里过着平静的读书生活,但每个月至少有两、三次会去河边眺望河水。似动非动、似流非流的隅田川的河水,就像经过长途跋涉、旅游归来终于踏上故乡的土地一样,让寂静的书斋的空气带给我的刺激和紧张所引起的忙碌、慌张、片刻不停的内心感到自由、寂寥和亲切。正因为有了隅田川的河水,我才得以保持自己那份纯粹的情感。
我不知多少次看到映在青色水面上的槐树在初夏温柔的清风吹拂下抖落了枝上的白花。我不知多少次听到过弥漫着浓雾的十一月的夜里、黑暗的水面上飘来的水鸟瑟瑟的鸣叫声。所有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都会让我对隅田川的爱焕然一新,恰似夏日河面上飞舞的黑蜻蜓的翅膀似的颤栗的少年的心灵,每一次都会睁大眼睛,露出惊异的神情。特别是倚靠在夜间撒网的渔船的船舷,注视着无声流淌着的黑色的河水,感受到夜色中、河水里飘荡着的“死”的呼吸时,会感到自己是那么的软弱无力和寂寞。
每当看到隅田川的河水,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伴随着寺院的钟声和天鹅的叫声的薄暮中的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阳台上盛开的蔷薇花和百合花在沉入水底的月色的掩映下泛着青光,好像灵柩似的的凤尾船在月光中梦幻般地从一座桥穿过另一座桥。我也会羡慕达芬奇对威尼斯的洋溢之情。
受到隅田川河水爱抚的沿岸城镇都令人难忘,惹人怀念。从吾妻桥到川下,有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还有多田的药师前、梅堀、横纲的河岸。像磨光的玻璃板似的泛着青光的隅田川的河水带着湿冷的水气,从风吹日晒的白色墙壁的仓房和仓房之间,从昏暗的格子窗的房屋与房屋之间,或者从露出银茶色嫩芽柳树和槐树的树荫之间,把自古以来南流不息的令人怀念的流水声传到从这些城镇经过的人们的耳边。那流水声像是在缠绵低语,像是在撒娇,又好像是在咂舌。压榨了青草汁的河水日夜不停地冲刷着两岸的岩石。《班女》(译注:《班女》是能剧的剧名,剧情讲述的是一对年轻男女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以及在原业平(译注:在原业平,古代诗人,小声《伊势物语》的主人公)所描述的武藏野的历史我不知道,只知道往远了说,有众多的江户净琉璃作者,往近了说,有河竹默阿弥翁(狂言作者),为了表现杀伐场面的紧迫气氛,经常在故事里用上浅草寺的钟声和隅田川的静寂的水声。十六夜和清心投河自尽(译注:歌舞伎的剧情)时、源之丞与追鸟女一见钟情(译注:歌舞伎的剧情)时、或者铸挂屋松五郎在夏日的傍晚肩扛天枰走过两国桥(译注:歌舞伎的剧情)时,隅田川也像今天一样,在船宿的栈桥下、在河岸的青芦苇中、在猪牙船的船仓中重复着阴郁的轻叹。
特别是在渡船中,水声听得最清楚。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从吾妻桥到新大桥之间,原本有五个渡口。其中驹形渡口、富士见渡口和安宅渡口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冷落,现在只剩下从一桥到滨町的渡口、和从御藏桥到须贺町的两个渡口一如既往。和儿时相比,河道也有了变化。芦花、荻花繁茂的沙洲早已被埋没得无影无踪。只有这两个渡口,还是跟以前一样,老船头站在浅底船上,像柳叶一样照旧一天数次横渡隅田川。我经常闲着没事就搭乘渡船,体会那随着河水的流动像躺在摇篮里似的身体轻轻摇摆的美妙感觉。特别是迟暮时刻,更能深深感受到渡船的寂寥和欢悦。低低的船舷外就是绿色的柔滑的河水,泛着青铜色般的晦涩光芒的宽阔的河面,尽收眼底,直到被远处的新大桥遮挡为止。两岸的人家都已被涂上统一的黄昏的灰色,映在纸窗上的黄色的灯光在暮霭中微微浮动。偶尔会有一两艘张着半帆的独桅小帆船逆流而上。每艘船都是静悄悄的,甚至不知道船上有没有掌舵的艄公。面对着静寂的船帆和清平流淌的河水,我就会不自觉地在心中涌起朗诵霍夫曼史塔(奥地利诗人)的诗的时候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感觉,内心深处也会情不自禁地涌出与流淌在暮霭中的隅田川河水有着同样旋律的情感的心流。
让我着迷的不仅仅是隅田川河水的声音。这条河的水光也有着别处所没有的柔滑和温暖。
海水像碧玉凝聚着浓浓的绿色。上流的河水完全感觉不到潮涨潮落,像绿宝石,过于轻佻,过于光鲜,让人觉得浅薄。淡水与潮水交汇之处的平原大河的河水混合了冰冷的青色和浑浊的温暖的黄色,有一种人性化的亲切感觉,更接近生活,令人怀念。隅田川从含有大量的茶褐色粘土的关东平原流过,在“东京”这个大都会里静静地流淌着,就像一个污浊的、满脸皱纹的、性情古怪的犹太老人在不停地小声叨唠着,有着让人沉静、令人怀念的柔和的感觉。同样是流淌着,但也许因为一直与“大海”这壮大的神秘之水有交流的关系吧,不像连接河流的运河水那样黯淡,没有昏沉之气,充满了活泼的生气,而且它流淌的方向是无始无终的不可思议的“永远”。吾妻桥、厩桥、两国桥之间,好像香油似的青青的河水兴奋地洗涤着花岗岩的或砖石的粗大桥墩。河水倒映着岸边船宿的提灯的白色灯光和翻弄着银色叶子的柳树,午后的水门附近传出三弦琴的柔暖的琴声。眺望着红色的芙蓉花,看着胆小的鸭子的翅膀轻轻地拍打着水面,看着静悄悄的厨房,总能感受到凝重的河水里散发出的难以言表的温情。从两国桥到新大桥、永代桥,随着河口的接近,河水中明显地掺进了暖潮的深蓝色,在弥漫着噪音和烟尘的空气中,船板反射出白色光芒,装载着煤炭的达摩船和白漆已经剥落的古风的汽船在河水里郁郁摇摆,融合了自然的呼吸和人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又融入了都会的水色,暖意缠绵,久久无法散去。
特别是当日暮时,河面上飘荡的水蒸气和渐渐变得昏暗的傍晚的天色让这条大河的河水染上了一层难以形容的微妙的色调。我独自一人坐在船上,手肘撑在船舷,望着暮霭降落的薄暮中的河面,望着暗绿色河水的彼岸上昏暗中的房屋上空出现的大大的红色的月亮,情不自禁地流下感慨的泪水。那种感触恐怕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每一处的市场都有它独特的味道。弗洛伦萨的味道是白色的鳶尾花融合了灰尘、暮霭和古代绘画用的涂料的味道”(梅列日科夫斯基)。如果有人问我东京的味道,我会毫不踌躇地回答说是隅田川河水的味道。不仅仅是河水的味道,还有河水的颜色,河水的声音,都是我所热爱的东京的颜色和声音。正因为有了隅田川,我才如此热爱东京,也正因为有了东京,我才如此热爱生活。
(一九一二年一月)
后来听说一桥渡口也停运了,估计御藏桥渡口的停运也不会太远了。
(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