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像是天方夜谭,3百块钱游了半个中国,不过那是80年代初的事。从广州出发,南昌,九江,庐山,九华山,黄山,南京,无锡,苏州,杭州,上海,青岛,大连,秦皇岛,北京,从南到北几乎在中国沿海转了一圈,当时也是一堪比读破“万卷书“的壮游了。近四十年前的事,除了景色,途中若干体验至今还记忆犹新。
一
在南昌,要买船票去九江,航运售票处唯一的售票窗前围了黑压压的一大堆人,可是没人排队,也没人管。看了一阵,估计我们也要学着用一种非文明的方式来买票了。我们中一精壮的同伴,一百米能跑12秒的,卸下手表,钱包和行李,捏着购票款,扒着人缝,加上我们在后面助推,开始脚不沾地地被人群慢慢裹挟着挪近只有碗口大小的售票窗。一靠近那窗就得使劲拽着窗上的铁条才能避免被人流挤出那块兵家必争之地。几乎一个小时后,近于虚脱的他才捏着那几张票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我们赶紧搀扶着他挪到墙边,手忙脚乱地确定他的四肢还在正常的位置上,这哥们坐那喘了半天那脸才恢复正常的颜色。后来我们在北京的地铁上又体验了一次这种让人挤得脚不沾地也不会倒的感觉。
二
夏天,上庐山是躲进清凉世界。特地到“庐山会议”那老旧的礼堂转转,根据很令人起疑的介绍说彭德怀坐过的板凳还在那里。当时好像除了我们几个人外没别的人感兴趣。住处不远有一游泳池,说是老人家忙着揪反党集团之余也常去池里潇洒一番的。我们也在雨中游了一圈,池很深,可能池水来自山泉,冷得有刺骨之感。池旁边有更衣室,探头一望,有齐膝的青翠绿草,有五谷轮回之味,我要是先看了那更衣室就不下水了。也许老人家的【登庐山】中“跃上葱茏四百旋”的灵感有源于此。
转到含鄱口,那有一块鹰嘴般的岩石凌空探出,下临不可见底的绝地,加上不时呼啸而过像是能撼动人的山风,那岩石之高险给人的感觉,实在说,眼晕,胆悬,蛋疼。我斗着胆靠近那悬崖边都觉的腿肚子发颤,谁想会看到一老者乐呵呵地坐在岩石边斜伸出的一颗小树,双脚悬空地让人照相。那时拍照用的是胶片相机,摆个姿势再咧开嘴,然后那个照相的还得哆哆嗦嗦地对焦,定光圈,定时间,再按快门,这一整套程序完成恐怕近十分钟才能照一张相。等那位老人拍完照从树上下来,我以小人之心探问:你不怕吗?那老人用一参透生死的君子风度潇洒地回应:那有什么可怕的。许多年后,看到挪威那块有名的布道石的情景,那种蛋疼的感觉又回来了。
三
九华山,地藏王菩萨的驻留地。在上山的半途看到可遇不可求的翻腾滚动的云海,如置身仙境。后来在黄山无缘再见云海也不会有遗憾之感。
躺在山上的木楼旅社的竹床中卧听一夜夏雨的穿林打叶声,颇有超世拔俗之感。山上转饿了,看路边几个小茅棚,各置一桌和若干小板凳,可飨以农家饭。遂挑一家坐下,看着那姑娘小溪水淘米,用柴火烧饭,洗净从小茅棚后摘的山菜木耳,炒几个鸡蛋,加上炉中松针蕨草燃烧时飘出特有的焦香,使这顿在佛的身边尝的人间烟火食,成为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典。结账,三个壮汉之餐仅收两块多钱。
四
那时没有缆车上黄山的,我们是走着蜿蜒盘旋的山路上山,景色其实也是边走边看才有味道。路边一老太太挎着篮子在卖茶叶蛋,记得好像是一块半还是两块可买十只鸡蛋。结果往两裤兜里填满了十来只鸡蛋。边走边吃,那是这辈子的日耗鸡蛋的最高纪录,后来再没有打破过这个记录。
我们空手上黄山都觉得累,可那里的挑夫挑着两百斤的物资上山,途中休息也不能坐下,得用一齐肩高的木棍支着那挑货物,才能站着歇歇肩,最终所得的工钱也就两块左右。我留意到他们的两肩上都有块隆起的老肉和腿上明显曲张的静脉,以及布满破洞的解放鞋。生活用特有的方式在这些挑夫身上刻下独特的印记。
黄山坐拥72景,景景皆绝色。山上观日出是热门景之一,因此要山里过夜。山顶上屈指可数的几家旅店已经客满,退而求其次,那有几个大茅棚里有通铺,被子另租,加起来好像是一,两块。依我看,那被子没列为黄山一景实是沧海遗珠。尽管是夏天,山上夜里不到10摄氏度,必须要被子才能御寒。付了押金拿到被子,就发现必须伸直了手像捧香炉一样接着,那味熏得你必须别过脸才能吐纳肺腑之气,还不能像游泳那样大口换气,要悠着一点一点地来,否则能像传说中绿林好汉的迷魂香那样直接把人熏倒。夜里就把长袖衣服都穿上,用那床被子盖住穿短裤的双腿,没胆量再往上盖了,那股“仙气”太呛鼻。今天的年轻人对此会有问题的,不过那年头的中文词典里是找不到“投诉”这个词,“权利”也仅仅限于学术探讨的范围,维权就别指望了,人们还在给什么就认什么的社会惯性里生活。
后来和朋友聊起黄山的被子,结果抛砖引玉,一朋友眉飞色舞地说起他在华山的经历。华山之险名满天下,那时没有缆车,上山的并非那些去论剑的会轻功的侠客,凡人皆结伴攀援而行。蜂拥而至的游人在饱览华山的绝色之余,还得解决口腹之忧,特别是人憋不住那种急,弄不好能把一座名山给毁了。从前山上那几座小庙是没法满足这些布满山径斜壁的万千施主的方便需求的,再说山上也难觅方寸平整之地建新的设施。当地人脑子活,于是就在那千仞壁立的峭壁边上打洞,插上两根碗口粗的树干,立若干扶手,再围一草席权做应急之策。这往外跨在两根又湿又滑的棍子上,举目是令人胆寒的悬崖,下临不可见底的深谷,呼啸而过的山风撼人身魂。倘无胆色,胡敢近之。那年那地可没有蹦极那种玩命的时髦游戏,别指望安全带。朋友授以要诀:临渊方便时千万别面朝外。
黄山破晓
现在老听人唠叨中国特色的重要性,我们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已经开始实践了。比方人通常打招呼问“去哪里?”广州话是:“去边度?”。我们当时边学英语边对这问候语进行了本土化工作,套用“Day Day Up,Good Good Study”的模式,于是这句话变成了:“Go to 边度?”。在黄山登山路上结识了几个杭州美女,边走边聊没那么累,这Chinglish派上了用场。当年南风北渐,人皆以能讲几句粤语为时尚,但又觉得难学。于是我们很乐意地捎带教她们若干常用的粤语,比方普通话打招呼:“上哪儿?”粤语可以说:“Go to边度?”这几个美女一听顿时杏眼圆睁:“这跟英语怎么这么像啊?”我们耐心地启蒙,广州是中国最早开放的地方,因此粤语也吸收了许多外语用词,变成本地语言了。于是,她们毫无异议地认可了这一我们的观点:人将学粤语视为畏途的是没有道理的。
五
暑天,冰棍就是最好的降温佳品。广州把冰棍叫雪条;到了南京,看到老太太用一小木块不时敲一下装冰棍的箱子,喊一声“棒冰”;到了无锡,也敲箱子,喊的是“冰棒”。想吃这玩意还得学地方特色,特别是在长江边那几个号称“火炉”的城市里,就仗那几根冰棍在热得发昏的天气里当“盲流”到处流窜。
在南京的老总统府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有点规模的饭店进去尝南京板鸭。当那吊在橱窗里的胖胖的板鸭被细细地切成小片摆上桌,暗红色的肉和腊黄的皮油亮相衬,颇为诱人。我们是暮名而来,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夹了上去。到了舌尖才嚼了两口,蓦然发现所有的味觉细胞像是停止工作了,几秒后回过神来,才确定那口里的感知系统就给大脑发了唯一的信号:咸。形象点,就是你往嘴里倒了一汤匙的盐。从此,我的美食记忆一旦搜索到“南京板鸭”就自动关机,怕了。
南京的新街口有当时唯一的一家“涉外”五星级的金陵酒店,其实没有“外”,仅仅是和香港商人合资而已。不过那时能去那种地方谋生是可以让人另眼相看的。在我们出游之前,一曾经在那呆过的哥们就眉飞色舞地指点那酒店是必游之地,他说里头的美女让人看得近乎晕眩。想想六朝古都的秦淮风水滋润出的美女理应比其他地方高出不止一个数量级,再从中挑出来为绝无仅有的五星酒店当服务员的更是一时之选了。那种晕眩感听起来挺诱人的,我们就打听着摸到新街口。酒店大门的门童是不单打扮神气而且独具慧眼,当地人一概被拒于门外。我们不幸地被那时的人脸识别的标准归为讲粤语的“南蛮”一类,因为不是中原来的,所以混进了大堂。在酒吧点了好像是两块外汇券一杯奢侈品等级的鲜榨橙汁,扮着南来的鬼子,找寻期待已久的晕眩感。还好,没失望。
顺带说说为什么那杯鲜榨果汁是奢侈品。80年代初鲜榨果汁还没有在计划经济的轨道中嬗变为日常商品,为稀缺物付的代价当然不便宜,要知道我们在学校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十块左右。而外汇券是必须按官方汇率在官方机构用外币换取的与人民币等值的国家第二货币,可用于购买市面紧缺商品和服务。不久前去古巴还可见到这种社会主义特色的国家第二通货,叫CUC,可见这种中国特色的操作还具有在当今的世界拯救社会主义的功能。想想“汉皇重色思倾国”是要付不菲的代价的,我们为年轻时的荒唐献上一点自己的祭品也是应该的。
六
去无锡的船有相当长的一段是在有名的大运河里航行。越近无锡,水里蒸腾起来的味道越重,水色由墨绿变成铅黑,可是沿河都能看见小孩在水里扑腾,也许是天气热得没其他的选择。但愿他们一生健康。
搭公共汽车去鼋头渚,等车时别人告诉我们买8分钱的票就行。挤上闷热拥挤的车到了站,谁知被售票员叫住要补4分钱,说是过站了。真服了,车上这么多人,买了多少钱的票到什么站她都能记住。
在无锡的市场里看到人挑着蒸笼卖水蜜桃,好像也就一块多一斤,和其他的水果比有点贵。买了几个,一口下去,甜得像蜜一样的桃汁带着鲜香之味滚涌而出。不会吃这种桃,桃汁流的到处都是,弄得狼狈不堪。其实是应该找个地先磕开一小口子,然后就着皮把桃汁吸尽,再接着下口。这桃不能压也不能挤,所以从树上摘下必须放蒸笼里一个一个地排开才能上市。吃过了这桃,这价,真值。我想当年的齐天大圣被人蒙去看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的时候,恐怕偷偷下手的也是这种桃,这种诱惑是顶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