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肉 汤
我和“招风耳”坐在士兵操场边上练习中文说话。
昨天刚下过一场透雨,操场上的青草丰茂地挺立着。天空瓦蓝瓦蓝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不象冬天,倒象阳春三月。往山下望去,海面像一匹蓝绸子,在蓝天的映衬下舒展着,微风过处,蓝绸子荡起一波波细细的涟漪。
“招风耳”在阳光下眯细了眼睛,望着碧绿如茵的草地,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问:“听说很多中国人喜欢吃狗肉,是真的吗?”
我一怔,有点儿难为情地点点头,说,“是的。”
刚刚在中文网页《华夏文摘快讯》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是在东北有一家饭馆,别的不卖,单卖狗肉汤。每天顾客盈门,生意火得不得了,不赶早去连个座位都占不着。
“啊呀,”他听了,脸上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狗肉怎么能吃呢?他们还、还喝狗肉汤,呀克……”
“狗肉怎么就不能吃呢?”我不以为然道。
“狗是人类的朋友啊。”他察看我的脸色,想弄清楚我是真不明白还是在逗他。
“可马牛羊猪鸡鸭不也是人类的朋友吗,为什么美国人认为可以吃这些动物不可以吃狗呢?”我反问。
“不,它们不是,只有狗才是人类的朋友!”不容质疑的口气。
“依我看,那只是饮食习惯的不同罢了。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一些人的美味佳肴可能是另一些人的苦口毒药?”
“那你,有没有吃过狗肉?”他狐疑地看着我,终于问道。瞧,来了吧,我准知道会有这么一问。
“我吗?吃是吃过……一点点。”回答这个问题,我嘴里好像含了块热豆腐,有些吞吞吐吐起来。看来真是美国化了,提起吃狗肉,心里有罪过感。
说起来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我还没有眼前这个“招风耳”年纪大,下乡当知青可是快两年了。也是一个冬天,天寒地冻下不了地,村里人没事可干,也无处可去,只好成天百无聊赖地窝缩在家里。我也成天百无聊赖地窝缩在队里给我盖的两间草屋里,用被子裹住冻得冰凉的双腿,听北风呜呜地在草屋顶上和四周打着唿哨,陪伴我的只有几本公社发的知青学习丛书。村里不通电,天一擦黑,到处黑黝黝的,只有家家户户做饭的锅屋,随着隐约可闻的拉风箱声音,发出一闪一闪的光亮。
一天傍晚,我草草吃了点儿中午的剩饭,刷了锅碗,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总不能这么早就睡觉吧?要是在城里,现在也就是路灯刚亮的时候。我就着煤油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那几本充满了最高指示和空洞理论的知青丛书,心里无聊的慌。唉,这鬼地方,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有趣的事儿呢?我拿根针拨拉着烧焦的灯捻子,心里盘算着,要么干脆收拾收拾,明儿赶路上公社所在的三铺集,搭车回城去算了。咱不是不想好好表现,这不大冬天的,还在乡下坚持着不回家。可成天没活干,干耗着,叫人怎么表现嘛。
正自胡思乱想着,听见生产队长的声音在村里响起来了,“喝狗肉汤了,都上华东家喝狗肉汤了!”村前喊过,又喊到家后去了。我听见了队长的吆唤,心里有点儿兴奋起来,嗨呀,有趣的事情终于来了。狗肉汤,我没喝过,不知味道怎样。全村的人都聚到一家去喝狗肉汤,那该是很热闹、很有意思的吧?华东家离我的草屋倒是不远,都在前村。要不要去看看?我把被子往身上裹紧点儿,想着这大冷的天摸黑出门,够呛。到底去还是不去呢?还在兀自犹豫,木板门被拍响了,大娘,就是华东娘,在门外喊起来,“妮子,妮子,在家吗?咋不上俺家喝狗肉汤来?”
我赶紧应着,找鞋下地,给大娘开开门。个子矮小的大娘站在门口,一看见我就责怪地说,“你这丫头咋恁肉,听见队长吆唤还不赶紧来,非得我来请一趟吗?”
“大娘,我,我从来都没喝过狗肉汤……。”我嚅嗫道。
“没喝过狗肉汤咋的啦,今儿你就喝个够。”大娘不由分说拉上我就往她家走。
我插队的梁庄很小,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因为小,就有了个不成文的乡俗,谁家要办事情了[i],全庄家家都要凑份子,然后齐搭手帮事主家支起办事情的席棚子。大家伙儿还要借着这个事由儿聚在一起大吃大喝好几天。在办事情的日子里,各家的锅碗瓢盆,都随事主家随意取用,各家的大人小孩,也都归事主调动指使。平时的家长里短,吵架斗殴这时候都没了痕迹,全村人就跟一大家子似的,一起忙乎着,一起热闹着。要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红白喜事呢?那就连谁家杀个猪、宰个羊、剥个狗这样的事儿也算,反正找个由头儿往一起聚呗。这不,村里冷清了小俩月了,队长就撺掇着他大哥大嫂,也就是华东的爹和娘,邀集着大伙儿来家喝狗肉汤了。
我跟着大娘进了她家的锅屋。这地方的锅屋可不比堂屋小,只是没有门。因为做饭烧的是柴草,锅屋里散乱地堆着干草、麦秸和秫秸。锅台上方的墙洞里点着一盏没有罩子的煤油灯,华东媳妇坐在锅台前,正呱嗒呱哒地拉着风箱。借着油灯和锅腔子里忽明忽暗的火光,能看见靠四墙已圪蹴了一圈人,多半是劳动力,近锅台的地方坐的都是些扯拉着孩子的妇女。大娘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小板凳递给我,叫我坐在华东媳妇旁边,离锅台最近。华东媳妇对她婆婆说,“锅都咕嘟半天了,能掀了吧?”大娘说,“能掀了,”上前就把那八印锅上秫秸梃子编的锅盖掀了起来,白色的蒸汽立刻弥漫了全屋,肉香也随着飘散开来。有人拼命地吸溜着鼻子,捕捉着空气里的香味,一下一下地咽着口水。
一大碗一大碗的狗肉汤,撒上胡椒粉和辣椒面,再撒上一撮香葱,渐次递到每个大人手上。汤碗里没有肉或只有少许碎肉。乡亲们对此也是约定俗成的,狗肉归主人家,狗肉汤人人有份。大人们吹着气,就着碗边儿嘶拉嘶拉地喝,孩子们不时扒着自家大人的碗沿喝上一口。
趁人们都在埋头喝汤,大娘吹着蒸汽从锅里捞了一块好肉放到我碗里,一边又像对我,又像对大家说,“死冷的个天,脚后跟都快冻掉了。狗肉汤是暖的,趁热快喝。”大娘明目张胆的偏心其实谁不明镜,但没人不满。我身份特殊嘛!扒拉着全庄数下来,不就我这么一个城里来的知青吗?又是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办批邓专栏,学小靳庄写诗,给孩子们的宣传队编个快板、三句半、对口词什么的,全都靠我呢。打我下放到梁庄,本村不用说了,连邻近的潘庄、宋庄和马庄,哪家吃喜酒不是请我去当娇客?[ii]在乡下做娇客可是顶有面子的呐。记得队长的独生子明珠娶媳妇时,别的村民在他家吃了五、六天,我在他家整整吃了半个月!倒不是我爱这么着,实在是我的锅被拎过去派用场了,脸盆也给拿去盛了猪油。我没辙,每天只好提溜着毛巾到家后的小水汪洗脸。一天三顿饭呢,我要是到饭时不过去,明珠家必得派人来叫。咳,我的这些好乡亲呐,淳朴厚道的像泥土一样啊!
狗肉汤喝完,已是一身细汗。华东媳妇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对她说,“喝了狗肉汤,我头发根子都汗湿了。”她说,“狗肉汤可是大补的,可惜一年也喝不上一两回。下次咱家再炖狗肉汤,还叫你。”
没有下次了。
一个月以后,我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头一次高考。又过了两个月,我永远地告别了度过两年难忘岁月的梁庄和亲人般的村民们,坐火车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上大学去了。从此,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我摇了摇头,从碧玉般的海面上收回目光,也从遐想中收回纷纷扬扬的思绪,转脸向“招风耳”正色道:“别说狗了,现在你来描述一下你的母亲吧。”
不能讲给他听喝狗肉汤的经历。这蜜罐里泡大的小子哪能体会寒风凛冽的冬夜,捧一大碗滚烫的狗肉汤,热乎乎地喝下肚去的滋味?况且,这是在美国,大谈吃狗肉、喝狗汤可是与PC背道而驰的呵。[iii] 狗是宠物,不得歧视,叫狗都不太合适呢,最好称为“动物伴侣”(animal companion)。
生活中有些瞬间,因为美好,所以难忘;也有些事儿,或许形式上没什么美感,但因为温暖过你的心,也能让你长久不忘。多年前的那碗狗肉汤,看样子是要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地驻留下去了。
2005年2月26日 于枕浪斋
[i] 办事情:在我下放的村子里,娶媳妇、生孩子、给老人出殡都叫办事情。
[ii] 娇客:当地人称专门请来陪伴新娘的姑娘为娇客。
[iii] PC:Politically correct. 政治性正确,是当今美国社会最时髦的字眼之一, 要点是反歧视,反偏见。 破坏环境,歧视动物也在必反之列。据权威人士考察,politically correct 还是美国人从中文说法译过去的,“植根于毛的思想”(见1993年5月23日《纽约时报》“论语言”专栏文)。